这暗示和昭示是说,这《六道轮回图》并不是虚构的东西,也不是想象的产物,它是对真实发生的一件重要事情的记载。这件事情就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秘葬场面。
也许,那描绘这幅图画的人是在等待有一天有人来看出这图画中的秘密,结果他的良苦用心得到了回报。他等到了这个人,而且一次等来了两个。
天开一眼,王先生和巴图先生面对《成吉思汗六道轮回图》,激动不已,他们认定,这幅图画并不是虚构的六道轮回图景,而是真实的成吉思汗秘葬场面。继而,他们便开始了在大河套地区,寻找与图案中相近似的山岗地貌的漫长过程。
他们后来找到了,这地方就是银川城附近的贺兰山塔寺口。
2008年的9月初,银川城铺满了阳光,处于巴丹吉林沙漠与黄河挟持下的贺兰山,逶迤地伸向地平线的远方。在银川城,我见到了王先生。
我那次银川之行有两件事。一件是央视四频道《走遍中国》栏目,要拍一部专题片《贺兰山》,邀我做文学顾问。该片的创作意图是,说小,就是以贺兰山崖画为依据,反映整个大河套地区的历史文化,说大,则是以贺兰山崖画为依据,反映人类的祖先从非洲开始,而环大西洋沿岸,而环太平洋沿岸的远古迁徙史——人类在这充满想象力的迁徙历程中,雁过留声,给路途上的崖石上刻下了许多神秘崖画。
第二件事情则是参加自治区政府举办的贺兰山崖画节。
这样我见到了居住在银川城的王先生。
我曾经说过,我此生注定将会遇到一些重要人物,那么这次银川遇到的王先生,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东北人,大约是锡伯族,高大,爽朗,有着野外工作者那样的体质和面孔。他大约已经退休,赋闲在家。
他的家中有许多的收藏。他像小孩子玩积木一样,将这些收藏从里屋拿出,让我们观赏后又搬进去。他在茶几上摆满了蓝田玉,然后告诉我们说,这是籽玉,这是老玉,他用光谱仪测试过,这新玉并不是当年那种意义上的蓝田玉,当年的蓝田玉,当采自骊山。
他说,骊山是一座宝山,那地下因采玉而掏空,当年他曾经扛着仪器,在山腰间女娲庙附近,探测到这坑道的入口。《山海经》中说,共工头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句话不是传说,真正的事实的确是这样的。从昆仑山(南山),再到喀喇昆仑山(美丽的南山),再到南山到此终结的终南山,山在结束的时候向东北伸出了一条“腿”,这条“腿”就是骊山,宝物就藏在这山中。
他说,他的推测,秦始皇并没有埋在现在公认的秦始皇陵,而是埋在这因开采蓝田玉而掏空了的骊山中,然后封闭了坑道。他说现在被认为是秦始皇陵的地方,那个大土包应当是阿房宫东门的巨大楼阙的土基,古诗中说,西北有高楼,这“高楼”就是指的这地方。或者这巨大土包是阿房宫与秦陵合二为一的东西,但是,秦始皇并没有埋在这里。
看来,这位地质工程师出身的人,是一个帝陵方面的研究专家。关于西夏王陵,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现在公认的那六七个大土包,并不是西夏王陵,而是王陵区门迎前面的楼阁,真正的王陵要靠后,往贺兰山方向再走二十多公里,那条公路转弯处的峰峦之下。为了加强他的说法,王先生还带领我们摄制组,来到那个地方。“唐承汉制,宋承唐制,以山为陵,”王先生说。他领我们来到一条低洼的从山脚通下来的地沟前,告诉我们,他曾经扛着可以探测到地下六米的地质探测仪,细心地探测过,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如果说王先生关于秦陵的推断,笔者尚有一些疑问的话,那么他关于西夏王陵的推断,我则是完全同意的。因为我每次去看西夏王陵,也都有这样的疑惑:西夏诸王是不会这样坦然地把自己的陵墓裸露地建立在这一马平川上的!我在《胡马北风大漠传》中说,西夏王朝是一个为战争而生的国家,从李元昊称帝后,战争一直伴随着这个可怜的国家,此其一;其二,西夏的文字、礼仪等等,都是在亦步亦趋地效仿宋朝,以山为陵这件事,也是应在效仿之列的。闲言少叙。记得那天在王先生家中,当我们从蓝田玉谈到和田玉时,先生颤巍巍地,从里屋抱出了个牛头大的两块,告诉我们说,这种籽玉,现在已经采不到了。他的夫人,还抱出一块好像里面装有水胆的宝石,蓝汪汪的,她说,中国地质博物馆也有一块,比我家这块小一些。记得,王先生还拿出两副用玉做成的眼镜,让我们戴。那眼镜对着太阳直视过去,一副发出一圈一圈的菩提光,一副则发出一束束的莲花光。记得,当听说我们剧组在拍《贺兰山》时,他用脚踢了踢床下。他说,这是一块翡翠,前天一个广东人来,两千万我没有卖,你们剧组拿去做经费吧。不过王先生最好的私藏,却还不是这些,而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护身符。那是一件用纯金做出的手掌大小的圆形物件,中央部位镶有一枚大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环绕宝石,镌刻着藏传佛教“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当年,这位天才的诗人,命运多舛的传奇人物,大约就是佩着这护身符流浪四方,最后倒毙在额济纳的一棵胡杨树下的路旁的。
王先生是在剧组的一再请求下,有些不情愿地拿出来让我们看的。不过好东西总要示人的,所以他后来也高兴了。这件圣物是如何到他手中的呢?他说,仓央嘉措过世之后,他的遗体被涂以泥巴,塑成真身,供奉在额济纳地面的一座庙里,前些年地震,真身垮塌了,牧民捡了这护身符,然后几经倒手,到了他手里。
我想由于有了上面的描述,你们对这位王先生大约也就有了一些了解,从而也明白了,由这样的一个人物来发现和揭示成吉思汗秘葬之地的秘密,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不过王先生说,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具智慧,这个人叫巴图吉日嘎拉,他这次也来参加贺兰山崖画节,我们已经相约,明天去塔寺口,实地勘察。
第二天上午,秋阳灿烂,在贺兰山口那个新建的“贺兰山崖画博物馆”门前,参加完崖画节开幕仪式后,王先生,巴图先生,我,专题片导演,策划,编辑,摄像,我们一同驱车去贺兰山塔寺口,实地勘察这阿尔寨石窟《成吉思汗六道轮回图》所向我们揭示的成吉思汗秘葬之地。
山很高。这大约是贺兰山行驶到这一段后,最高的几座山峰了。远远望去,山峰隐现在蓝天白云中,那最高的一座山峰,仿佛“轮回图”中那座睡佛一样,横卧在山巅之处:鼻梁,眼睛,嘴唇,下巴,隆起的双乳,肥厚的臀部,长舒的裙裾,活灵活现。
往下一层一层,站在山脚下,用我们的肉眼判断,果然像“六道轮回图”中所描绘的那样,从山顶到山根,有那么六阶到七级的样子。
不过这山阶之上,六道轮回图中所描绘的那琳琅满目,拥拥挤挤的建筑物,已经像被一场风刮去了一样,荡然无存了。王先生手捧着巴图的这本书,打开“六道轮回图”这一页,对着图,指着这眼前的大山,与巴图先生指指点点。我们的摄影机作为资料,录下了这些画面。
那寺院,楼阁,一道一道的山门,都已经经过八百年沧桑而荡然无存,只有这山坡的轮廓,这山峦的走势,对照地图,能看出这卧佛山与“六道轮回图”的酷似。山脚下,还有两座白色的塔,兀立在那里。据说,这地方原来有一百零八座白塔,从山脚一直排列而上,直到山腰。如今,不知道是因为风雨剥蚀,还是人为破坏,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两座了。这地方叫“塔寺口”,大约就是因此而来。
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就是这倚着白塔的左侧,顺贺兰山山脚堆起的那九座敖包。它们像九座小山一样,顺着川道排开。据说,当年这九座敖包的堆砌,是三万蒙元大兵,一人从戈壁滩上捡一块大石头,堆砌而成的。我们注意到了,别处的戈壁滩上,有着许多的鹅卵石,独这一处川面,平展展的,大一点的石头一颗也没有。
王先生和巴图先生在交谈,对证那每一层上当年建筑物的位置。王先生说,在他的记忆中,白塔之侧那座山门,“文革”期间还在,而那寺庙群的坍塌,好像也应当是不算太久远的事情。
王先生说,卧佛山塔寺口这一块地面,十分地奇怪。蒙元帝国结束后,从明到清,到民国年间,这块地面好像得到了某种默许,或达成了某种默契,它一直没有被占领过,或者换言之,一直由已经消失的蒙元帝国统治着。
他还说,自成吉思汗大行之后,每年的某个季节,都会有一支从东北方向过来的蒙古骑兵,杀开一条血路,来到这塔寺口山门前,举行祭祀活动,祭祀者所烧的纸灰竟有一尺多厚。他在小的时候,见到过这祭祀的场面,还看到祭祀活动结束后,当地人挥舞着铁锨,收拾纸灰的情景。
王先生说,这样一支已经消失的帝国的骑兵,他们迢迢千里,长途奔袭,为一场祭祀而来,这说明这卧佛山下,一定有一位重要人物的安葬。而他们年年如此,如期而赴,说明他们在遵从着一种古训。
王先生说,这样一支祭祀的队伍,也许知道这卧佛山上所祭祀的是谁,也许不知道。不过,他的推测,他们中起码有些老人是知道的,但是遵照古训,守口如瓶,向世界保守着这个巨大的秘密。
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来,知道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葬在这贺兰山塔寺口卧佛山下的人们,不止是我们几个,那些年年前来祭祀的人中,一定也有人知道,只是他们秘而不宣而已。
透过层层为岁月所遮掩的历史尘埃,我们在试图走近和试图揭开一个巨大的历史秘密。我们做到了吗?也许做到了,也许没有做到。
站在山脚下,望着那睡佛安详地躺在山峰之巅,它身上那蓝色的岩石(贺兰石)、白色的岩石(贺兰玉)、金黄色的岩石(贺兰麻黄石)闪闪发光,而母亲河黄河,在我们的身后,发出千年不改的叹息。我在那一刻这样想——
《金枝》的作者,英国人弗雷泽说,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来推测那些遥远年代的事情,你的推测也许距离真实很近,也许是谬之万里。
我同意弗雷泽的话,但在同意的同时我明白我们还是要继续推测。出于一个普通人的好奇心也罢,出于一个文化人试图揭开一桩历史大奥秘也罢,或者,出于为中华文明的建树,增加一些资料和史料也罢,都应该这样做。
我在凤凰世纪大讲堂讲演时说,世界上几个文明古国都消失了,我中华文明能一直郁郁葱葱地直到今天,它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华文明靠两条腿走路,一左一右倒着步子前行。这两条腿一条是农耕文化,一条是游牧文化。
我还说,我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当某一年的夏天,我沿着中亚地面的额尔齐斯河前行的时候,流域两侧有着许多的各民族的坟墓。我脱帽向每一座坟墓致敬,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我的共同祖先,而我,是他们打发到二十一世纪阳光下的一个代表。
这篇文章有些冗长了,那么就此打住吧!我把我所知道的,诚实地报告给了这世界。我是真诚的,如果这篇文章,能给我们认知的领域,哪怕增加一点点新的东西,那就是对我的报偿了。当然最后,请允许我和亲爱的读者一起,在这里感谢王先生,感谢巴图先生,没有他俩,就没有这一篇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