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创作状态是这样的:当一张稿纸铺开时,文学史在你之前一片空白。必须有这样的一种状态,你才有可能做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我多次说过这句话,包括对书法家和画家说过。
我绝不允许自己平庸
黎峰:你的作品语言充满了诗意。读你的作品,我还有一个发现,就是我们好多作家对世界文学吸收不多,也可能是吸收很多,消化不好。把世界文学消化吸收得最好的陕西作家,我觉得有两个,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红柯。可以说你是用世界的眼光,诗性的语言,关注、书写着人类的大苦难、大文化,那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和现代意识,让你的人物超越了时代,有着人性的光芒。你同意我的分析吗?你觉得你的写作风格跟你早年写诗和后来的阅读是不是很有关系?你喜欢的中国作家和外国作家作品有哪些呢?
高建群:首先谈阅读吧。其实我读了大量的书。我没有上过大学。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俄罗斯文学。去年俄罗斯年,他们来了个庞大的代表团,我在跟他们对话时说,我可以把俄罗斯从普希金开始,所有经典作家的作品大部分都能背出来。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三个小说巨匠,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包括后来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我都很读过。我能理解他们,可能是因为我当兵的那个地方跟他们接近。苏联有个作家艾特玛托夫,写那个苦艾草原,写鲜花那个颜色,红色红得像血一样,黄色的那么灿烂,紫色的、白色的,阳光照在草原上,牧民把草割过以后,中午太阳一晒,散发出的那种浓烈香味的那种感觉,也许中国作家中只有我才能深刻地体会到。因我生活在额尔齐斯河,阿斯塔菲耶夫、别洛夫等好多苏联的作家都写过那条河,从河两边的白桦树丛中传出忧伤的歌声,这些俄罗斯的文学对我影响很大。然后是欧美的文学。后来我对长篇小说读多了,更喜欢那些历史、人文学家的作品,像英国的汤因比,他说如果让我重新生活一次,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新疆,那是一块多么奇异的地方呀。世界上三个古游牧民族,雅利安游牧民族、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还有欧罗巴游牧民族,其中有两个都消失在新疆这块土地上了,所以那儿是世界的人种博物馆。我后来看了大量的这种书,对草原,对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的关系,对游牧文化对中华文明的影响,有了些研究。我刚还说到我到中央电视台作《中国大西部》总撰稿之一,沿着农耕线和游牧线走了一圈,所以我的作品里面始终有一种浪漫主义,一种希腊悲剧的崇高感,这也许是因为我在延安生活了三十多年,那儿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交汇的一个地方,交汇形成的一个积水洼,别处的水流走了,这里的水留下来,后来在新疆阿勒泰草原,我骑着马,放马草原。所以我的作品里有浪漫主义,我的小说语言就像诗一样。
俄罗斯作家尤里·纳吉宾说,他是一个被永远捆在诗歌柱子上的小说家。所以我在写小说时,绝不允许自己平庸。我看不惯小说在那四平八稳地叙事,装模作样地描写,我一章看不下去就烦了。我觉得任何的艺术它首先都应该是美的。读者在阅读的时候首先应该感到一种大愉悦,像听到唱《我的太阳》或者陕北民歌一样,而不是听老太婆坐在那儿絮絮叨叨讲老套子,像个扯不断的线团一样。我觉得应该追求最好的、最美的。包括一个作家的语言,应该像沧浪作响的河流一样,像郭小川的诗一样的,哗啦啦的,汉语的那个语言美、节奏美,都应该在小说里表现出来。这是中国汉字的特点。语言就应该像盐一样,把锅里的油烧红了,把盐放进去,喀吧喀吧作响那个样子。这也跟一个作家的艺术追求,他的火候有关。
写小说最好的语言是赵树理那样的语言,村庄里有个二诸葛、有个三仙姑,小说就那么开始了。新疆的周涛说过,赵树理是中国最朴素的小说家。我们还有个部队小说家,在小说里经常卖弄他这里的语言写得如何好。我说不是这样子的,小说语言应该是一切服从于人物,把这个故事讲圆满,叫人物栩栩如生地站出来,而不是在里面随时提醒读者,看我这个写作的人多么有才华,多渊博呀。
我曾经给高校编过从“五四”到现在的两本书,一本散文卷《今文观止》,诗歌卷叫《新诗观止》。在编散文卷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新时期散文界评的那么多奖项的散文,我都拿出来读了,觉得好多都不够入我这个选本的档次。倒是一些小说家和科学家写的一些散文,层次很高的。有个小说家叫高晓声,他一个散文《摆渡》,写的一个老头在村口摆渡,十年后从这儿经过,老头还在摆渡。他十年中把多少人从此岸摆渡到彼岸,而我这十年在这搞文学,我又做了些什么?还有一些科学家、建筑学家写的东西,人家就不玩虚的,不是说先扎出个势说要写个散文,人家就是有啥说啥,最朴素的也是最美的。
我的书画是顺应生命表达的载体
黎峰:今天在文学界,特别是在陕西文坛,作家的书画好像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话题。一方面,你们的书画已经拥有了大量的艺术品收藏家和爱好者,也已经进入了艺术品市场,但另一方面,有人又说你们是不务正业,是在赶时髦,是为了金钱扫了作家的脸面。你在接受一次采访时,也说过在我看来是言不由衷的话,你说:“我把自己的书画创作归结于中国古文化人的那种恶习。”而我却认为,你们写书画,其实是中国文人美好传统的回归。古代的大文学家,像苏东坡他们都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他们的书画,已经成为他们文学创作当中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想说,今天的文学概念,是不是让一帮没有文化的作家搞得越来越狭隘了。
高建群:这确实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作为我来说,写书法和绘画是艺术发展到那个阶段,需要这么个表达的载体,不是着意而为之。我接下来要写的那个鸠摩罗什,他是汉传佛教的伟大奠基者之一。他在讲经的时候,皇帝领着大臣们在下面听呢,他突然说,我不能讲了,皇帝你给我派个美女过来,我的身上现在有两个孩子,他们要往外走呢,我要满足他们的愿望。皇帝就给他派了个美女,安排了房子,果然就生下来两个孩子,后面当然还有很多的故事。谈这个故事是想说,文学和所有的艺术活动,它实际上是人生命里本身的一种表达的愿望。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从小时候到当兵,到在西部行走,一脑子的文学形象和绘画的形象,这些形象呼喊着,它要从我的脑子里夺路而出,它要变成具象,而我要顺应愿望的指引,把它们援笔引出。
写书法吧,我“文化大革命”写大字报出身,在一个街道上,前面一个人提一桶浆糊,跟着一个人贴白纸,十几张二十几张一路贴过去,第三个人提一桶墨水——油印机用过的油墨桶,还有一个人拿一把笔,然后我一路写过去。后来在部队还写墙报。所以他们有人问我搞书法多少年了,我说你算一下,我都四十多年了。绘画的话,《最后一个匈奴》要是你们去研究,可以发现我那个结构不是传统长篇小说的结构,而是印象派绘画技法的结构。当时我手头放两本书作参考,写不下去的时候就拿来做参考。一本是《印象派的绘画技法》,里面像莫奈画的《日出印象》,德加画的舞女水粉画,雷诺阿画的斑斓的色彩,他们怎么去布局的,像莫奈画那个小桥,后面是一座小山,桥边上有一棵白杨,一条蜿蜒的道路,那种技法;还有梵高那种炽烈的情感,他把艺术的具象不满足于大自然的本来是什么,他必须注入强烈的个人情感,大变形、变形到画家本人不能自持,都自杀了。再一本是拜伦的《唐璜》,拜伦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们后来好多现代派诗人搞标新立异,我说那种小技巧拜伦在《唐璜》里早就玩过了。拜伦被英国驱逐出境了,离开的时候,他雇了一辆豪华的马车,拄了一根拐杖,跛了一条腿,然后站在马车上,左胳膊挽了一个黑人美女,右胳膊挽了一个白人美女,把手杖一挥说:“要么是我不够好,不配住在这个国家,要么是这个国家不够好,不配我来居住。”说完就走了,然后一边在欧洲大陆上巡回,一边写《唐璜》。然后走到希腊,说“希腊啊,蒙受你恩惠最深的人,爱你却爱得最浅”,说完就把自己的稿费全部拿出来,建立了希腊独立军,开始了希腊独立战争,最后死在希腊。
我的绘画最初也是我母亲收集的,我母亲不识字,我一直有个想法,说要给她读书,我说人类这么多的好书你一本也没读过,我就从普希金开始给她读,先读到《驿站长》。后来也没有时间,我就说给你画张画贴在床头吧。母亲很高兴的,有时候晚上看一会儿画就睡着了。这样我也就抽时间绘画了。最先我师承的是丰子恺。他用线条,注重造型,他蔑视一切中国传统绘画的技法,就是用线条勾勒出来,在上面点缀几棵柳树,旁边一条河,河上有个舟,画上一个美女在一个楼窗里探出头来,旁边配上一句古诗“千帆过尽皆不是”,写这个美女在这里等她心上人的到来。最先我向他学习,后来有点不满足。因为他藐视传统,我希望我的绘画丰富一点儿,有些传统,有点庙堂气,这个时候我又喜欢林风眠。林风眠是二十世纪学贯中西的大画家,他那种丰富性和大变形是东西方公认的大师。后来我学他又觉得不满意了,因为他是南方人,画过于纤巧。我又喜欢上了石鲁。石鲁几乎在每一条绘画的道路上都做过探索,都为后来者提供了一个方向。他的那种宏大叙事,他画的那些山落村舍和人物,完全是从中国古代泼墨大写意中脱胎出来的。包括他写南方的画,充满了节制和规则。画人物敢用焦墨,也敢用水墨,还敢于用朱砂去勾面孔,他敢于这样刻画人物。现在的画家把人物画得平淡,俗气。所以我曾经在美术家们的一个会上说,石鲁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对于艺术家来说,名分呀那些东西都是过眼烟云,艺术上的探索才是长久的。我发觉任何的艺术都是相通的,画人物不是像不像,他是把人物里活的东西、精神的东西提出来,技巧都是次要的。现在的中国文联主席孙家正他说任何艺术都不是技术,它是激情的产物。我给《最后一个匈奴》修订版插了二十幅图,给《最后的民间》插了二十四幅图,最近又给《大平原》插了四十幅图,现在叫读图时代,对读者的阅读也许有帮助吧。我还有个宏伟的想法,等我老了,和一个朋友,开车走新疆,哪里有草原有骏马有胡杨树,哪里风景好了,我们就在哪里停下,他照相,我画画,走上三个月回来,把作品汇集起来,去上海组织个拍卖会。
去年中秋节,朋友们为我在西安举办了个书画展。我在开幕式上说,我觉得西安这座城市,待我真是不薄,给我饭吃,给我衣穿,给我这么多高贵的朋友,还容忍我提着一支秃笔,四处涂鸦。
我干什么事都没有功利的目的。我到西安高新区,他们所有的成功的企业家,都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就是干事要是首先想到钱,事也干不大,钱也挣不来,你把事干好了,钱就是事情带来的一件副产品。我也是这样一个思想。包括写作《大平原》,在那儿拼命地写着写着,刚写完就中风倒下了,口鼻眼就斜了,后来去医院住了十八天,才矫正过来。为了啥,也是对文学的一种热爱吧,觉得自己要干这个事,要把它干得最好。包括绘画和书法,我就是一种热爱,实际上跟经济没有关系。我的书画大部分都送朋友了,有些也卖点钱吧。我这人面情软,朋友来,或者谁给我戴顶高帽子,什么就都送人了。我家里存不住好东西,像那些雕塑呀、茶叶烟酒呀,我都送人了,我也觉得很快乐。你送给别人以后,别人快乐,你也快乐。别人要是有力量,他失去一点是无所谓的,但要是他没有力量,你把他的东西索取了,尽管你变得有钱了,我总觉得因为你的原因,而让另外一个人受了窘迫,你心灵也不会那么安宁的。我相信所有伟大的艺术品,都是艺术家对这个艺术门类的热爱而产生出来的。泰戈尔说过,鸟儿在飞翔的时候,翅膀上一旦挂着黄金,它就飞不起来了。
黎峰:你对作家书画现象的看法?
高建群:我赞成每个人都把路子走得宽广一些,不要说我是个作家,我获得过这奖那奖,很风光,每年还出两次国啥的,这些都是次要的。苏东坡说过一句话,天生一物为竞一物之用,这话是说,老天生下你这个人就派给你用途了,你就老老实实把你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这样你才能对得起老天。所以想画画、想摄影你就去。上次凤凰卫视的台长来了,我还开玩笑说,要是我会说普通话,我就去你们那里开个讲堂去。我去年春节在他们那儿讲过一次,应该是中国作家第一个在凤凰卫视大讲堂讲课的(后来我又推荐湖南作家韩少功去讲农耕文化),原来想的名字是《中华文化中的胡羯之血》,这是陈寅恪先生的话,他说李唐王朝的身上有胡羯之血,后来他们嫌这个名字不通俗,改作叫《游牧文化与中华文明》,讲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华文明靠两条腿走路,一个是农耕文明,它是主体,一个是游牧文明,它在长城以外,然后每当农耕文明为主体的中华文明难以为继的时候,游牧民族的马蹄便越过长城线,呼啸而来,从而给中华文明以新的胡羯之血。所以我涉及了很多的领域,不断地在学习。向政治家学习,政治家里面有很多优秀的人,他们的智慧文化人达不到。向企业家学习,就说是钱能飘进人家李总、刘总的口袋,飘不到咱的口袋,它有它飘的理由。向书法家学习,向画家们学习。我总是愿意让人家展示自己,我做一个接受者,实际上我虽然很低调,但我是最大的受惠者。别人可能像一个陀螺一样,在旋转中把自己的能量耗尽了,我在接受中获得了你们的能量,变得更强大了。
黎峰:我还想到一个事,就是仙逝的路遥和京夫。两位都是你的朋友,也是我敬重的作家。路遥先生的生存困境我也只是从报刊上知道了一些。而京夫先生去世,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所以对他的情况就更为感性一些。他也算得上是个名作家了,也算得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了。可是,中国现行的稿费,并不能帮助他改变他的生活贫困。所以,我就在想,要是他们生前能创作一些书画该有多好呀。最起码,也能改变一下他们生存的境遇。
高建群:京夫人品很好,是个老实人,可能就《八里情仇》挣了点钱。大家常说路遥活到现在,不要说写字画画了,就是到处露个脸,红包钱都不少了。他死的时候,不但没有钱,还欠了很多外债。他装修完房子,就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坐火车去延安,刚下火车人就不行了,进了医院。最后说是装修房子还欠了人家五千元钱。《平凡的世界》他拿了三万元稿费,稿费还没到,他就预支了一万五给女儿买了架钢琴,剩下的钱可能还不够他写这部书的烟钱。
黎峰:我觉得路遥他一生其实活得很苦闷的。写作是个熬人心血的事,特别是在上部作品完成下部作品没开始的时候,或者是某部作品进行不下去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很苦闷的,需要一个排解的。琴棋书画它其实也是调节作家身心的最好一个方式。
高建群:路遥的苦闷是没有打开自己。你看篮球运动员上场以后都说“打开、打开”,演员一上舞台都说“放松、放松”,路遥他始终没有打开自己,像是一个猛兽一样,面对着四面的敌人,随时准备主动出击或者迎接挑战,活得很辛苦。而且他在西安生活了十二三年,他始终没有融入这种农耕文化,始终对西安这个大都市充满了一种内心惧怕,他晚上睡觉都担心自己睡着以后,被人从床上抬着撂到城墙外面了。这是一个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之间的矛盾,有的人就处理得很好,他是陕北来的,很大气的,能容纳万物,他又善于学习,他又低调,所以很厉害的呀,他又吸收了西安儒家文化的优点,所以他在这里如鱼得水,该大气时候他能很大气,该低调的时候他又很低调。路遥要是不去世的话,也许他能学会,也许他还是学不会面对世界和问题。哎呀,现在想起来……他有点外罗圈腿,磨得鞋跟一边高一边低,他经常穿个烂皮鞋,背个烂包包,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往前顶,征服世界的派头。他崇拜斯巴达克斯,要做世界的征服者。
黎峰:路遥的书法怎么样?
高建群:他的字写得还不错,他给我写过五个字“遇事不惊乍”,算是书法。要是他写,也许在经济上不会这么狼狈。
性描写也有一个大奥秘
黎峰:读你的《最后一个匈奴》让我觉得,整个作品的情绪既有唐朝边塞诗人的粗犷豪迈,又有美国西部片中的风情,比如作品中对那些女性,对酸曲的描写。你把性书写得炽烈狂野、干干净净,又很简洁,我还在你的《胡马北风大漠传》里看到书中配了很多裸女在沙漠的图片。性的描写似乎是陕西几位大作家不能绕开的话题,也是我们这些后来者不太能正确处理的问题。你能给我们一些提示吗?
高建群: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有一个大奥秘,美国的一个批评家发现了。我为什么对中国的批评家很失望呢?中国的批评家他把着力点放在小说的意义在哪里,要告诉人们什么,从而去挖掘它的主题,这实际上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哪里呢?作家是怎样借助一根魔杖,把生活原料变成艺术品的,或者换言之,他怎么把猴子变成人的,这个过程他采取了哪些的技巧。长篇小说具有很多的技巧,具有很多的可能性,批评家关注的重点应该在这儿。
回到你刚才谈到的问题,写作的话,它里面有个叙述视角,一个人进来了,他穿什么衣服,留个什么头,他那个脚步好像受到过军队的训练吧,这人叫刘得望,得望往房间一看,墙上挂着什么,这个视角就变了。用他的视角来描写这个房子,让这个故事渐进。我的小说里,那些性描写为什么那么自然、不尴尬,就是主人公叙述视角在叙述的,不是我作者在那叙述的,我在那时已经退避三舍了,是里面的人物在叙述。契诃夫说,好是好,但是千万别叫出来。一些作者为什么写得叫人不堪入目的,是他没有处理好叙述视角的问题,叫读者看到后说这个人的精神格调低下,是作者本人在那里描写的。应该是小说人物带着他的职业习惯,带着他的文化底蕴,在那里讲述;讲到枯燥了,又另起一段,从另一个人,比如一个女人的角度开始讲述,偷偷地就又完成了一次转换。作者在不动声色中,把长篇往下推进。这样一个长篇交叉上十几次交换,左一步,右一步,像天上的彩虹桥一样,从起到落,像《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所说的,用一部长篇小说具有的翅膀和利爪飞翔。
我在写作时就告诫自己,这不是我在这里说话呢,是人物在说话,我只是遵从人物的愿望,真实地把他们记录下来。我最好的创作状态,是写“白房子”系列的时候,写《大顺店》《最后一个匈奴》《大平原》的时候,我都是被动地在那完成的,都是在记刘得望怎么说的,杨作新怎么说的。有些作家在写的时候,就说我这句话不够文雅,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没有文化,把自己努力得,也费劲,写出来读者咋看咋别扭,因为里面所有的人物和说话,都不是人物的。赵树理就不那样写,赵树理写三仙姑生了小芹,过来一个人说是我的,过来一个人说是我的,三仙姑把他们骂一句,说“这是你姑”,就这样推进了。
网络文学是对过去文学那种假大空的反动
黎峰:我感觉你们老一辈的作家的创作,大致可以是这样几个阶段,一个是书写生活经历(个人熟悉的生活),像你的“白房子”系列;接着是书写事件(历史、社会事件)的阶段,像你的《最后一个匈奴》;最后是书写心灵,回归到个人内心世界,甚至是幼小时期的生活和感悟。在创作方式上也几乎是先诗歌,再小说,最后写散文。而现在的年轻写作者,基本上上来就写长篇,就是心灵层面上的。你关注现在年轻的写手吗?你觉得他们和你们有什么异同?
高建群:我是不赞同学生娃娃,从小学,从中学,从大学就开始写些书,而且就写长篇。这个不好。上帝打发你到这儿来,是要你用一生的时间来干一件事情的。普希金有句话“我在夏天就挥霍了秋季”,该在秋天开的花,你在夏季就把它挥霍掉了,普希金活了三十多岁就死了。路遥当年也经常爱讲这么个故事,说他上学的时候,在路上见着长了一地南瓜,别的南瓜都在叶子下面默默地生长着,有个小南瓜吊在山崖上,早早就红了,过往人就赞叹这南瓜红艳艳的,多漂亮呀。秋天霜一杀,叶子没有了,真正的大南瓜出来了。所以我很不赞同现在这些年轻一代,尤其你们谈到的这些80年、90年后出生的搞创作写长篇。要是写散文写诗歌,有情而发还可以,因为诗歌都是激情的产物。但是长篇是你对社会的一个总结,人情练达即文章,你必须对社会有透彻的了解,要像孔子说的过而知之,你才可能写出深刻的东西,才能把你对社会的认识概括出来,然后告诉给人类。所以概括他们四个字吧,叫“行之不远”,风光一阵子,到最后都是一些可笑的角色了。前些时间一个小学生就写了一本诗集,叫我写序言,一个高中生写了一本书也叫我写序,他们说这考学可以加分,让你还不好拒绝。这其实不好。文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柳青说过,文学是以六十年为一个单元。所以不要急,干任何事情都不要急。就像煮牛肉一样,要慢火候,一点点地煮到。
黎峰:你现在用电脑写作吗?平时上网吗?对网络上的流行的那些写作,比如官场小说、职场小说、情感小说、穿越小说,他们的语言好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作品里连小偷说的话都那么哲理。情节上从酒吧到网吧,从床上到街上,写得真是热闹呀。你怎么看?还有就是前段时间他们搞了一个省市作协主席的作品展,你有兴趣参加吗?前不久有一个“绿坝”网上的屏蔽软件,可以过滤一些不良信息,包括色情方面的图片和小说之类的,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高建群:我是学不会上网,原来曾经学过,还是不会打字。后来有个朋友批评我,说你不会打字,是你不想学。这说得有道理。这就限制了我是那个时代的作家,而不是这个网络时代的作家,是“昨日的牛仔,过时的品种,偶尔流落到地球上的外星人”(《廊桥遗梦》)。开汽车我不会,英语我也不会,电脑我也不会,也就没有上网去看到一些东西,世界的另一半对我是封闭的,这也是我的损失。如果当时学会了,也许今天就是另外一种心态吧。后来我就接受这个现实吧,用手来写作。
网络文学我不太了解,在网络面前我患了一种失语症吧。有个朋友也给我介绍了两个网站,现在还没有上去过。可能有一天,我也会上,我说人家打字吧。我相信如果我真的要去网络上闯荡一回吧,我的思考,我的现代意识,不会比现在的年轻人差,我有自己对世界的了解。我在罗布泊呆过十三天,他们电视台的在那里拍,我就盘腿坐在一个雅丹上,每天看太阳升起来、落下去,远处是楼兰,我在那里想人类,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我们现在建立的这些人类秩序,实际上都是聪明人制造出来约束我们这些老实人的。所有的发生,其实都是没有道理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就会变得很豁达的,你在处理任何问题上就是两个字“变通”,很多事情因此都变通下来了。
黎峰:谢谢高老师,相信今天你讲的这些话,能给喜欢你的读者一些新的信息,给研究你的人提供一些新的资料,给我们这些文学后辈们一些重要的启示。
高建群:我今天说了这么多,关于文学,关于所有艺术门类,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是人类苦难历程的一份宽释剂。“长歌当哭”,“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这是中国人的话;“圣殿之所以辉煌庄严,因为这是人类共同哭泣的地方”,这是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的话。我想,这大约就是文学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