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魏书·崔林传》注引《魏名臣奏》:
诏曰:昔萧何荐韩信,邓禹进吴汉,唯贤知贤也。(王)雄有胆智技能、文武之姿,吾宿知之,今便以参散骑之选,方使少在吾门下知指归,便大用之矣。天下之士,欲使皆先历散骑,然后出据州郡,是吾本意也。
可知这一“清华”之职,最初是为了优宠才士而设。汉代孝廉宿卫为郎,便有使之“观大臣之能”的目的,然后出为令长丞尉。散骑之设亦有同样目的。但使之居而“知指归”的,已是门下,所出据的已是“州郡”了。很快,权贵子弟便纷纷拥入此途。《三国志·魏书·杜恕传》注引《魏略》:
黄初中,(孟康)以于郭后有外属,并受九亲赐拜,遂转为散骑侍郎。是时,散骑皆以高才英儒充其选,而康独缘妃嫱杂在其间,故于时皆共轻之,号为“阿九”。
按《北堂书钞》卷五八引“《魏志》云”中一句作:
是时,散骑侍郎多贵戚子弟,或以高材英儒充其选。
较今本《魏书》所注引《魏略》,多“多贵戚子弟”一句。《书钞》原系此段文字于“皆贵子弟”条下,知编者摘引此文,正为“多贵戚子弟”五字。那么,误衍的可能性就很小,正可补今本《魏书》所引《魏略》之不足。散骑“以高才英儒充其选”应是文帝本意,但不久就出现了“贵戚子弟”充斥其间之局。
“黄散”之官,大致没有具体职事。《初学记》卷十二:“自魏至晋,散骑常侍、散骑侍郎与侍中、黄门侍郎共平章尚书奏事,江左乃罢之。”查《三国志·魏书·华歆传》注引华峤《谱叙》:“(华)表字伟容,年二十余为散骑侍郎,时同僚诸郎共平尚书事。”是散骑侍郎一度确有“平尚书事”之事,然而这实非固定的、明确的职事,乃因时因人而异。故《初学记》卷十二引《魏略》又称散骑常侍“出入侍从,与上谈议,不典事。”《晋书·职官志》及《通典·职官三》亦均言其“掌规谏,不典事”。《晋书·武帝纪》记泰始二年二月诏称侍中、常侍以谏诤为职,应择能正色弼违者为之;然同年九月散骑常侍皇甫陶、傅玄上书谏诤,又被有司奏寝。《北堂书钞》卷五八引《华峤集》:“诏曰:散骑以从容侍从,承答顾问为职,又掌赞诏命,平处文籍。”则其职司又变成侍从顾问、诏命文籍了。可见其并无固定职掌。至于黄门侍郎,据《通典·职官三》称其为“侍卫之官”,实亦无非“从容侍从”而已。
正因为这些门下内侍之官并无固定职掌,所以便被看成“冗散”。《三国志·魏书·杜恕传》注引《魏略》,记孟康为散骑侍郎,“因在冗官,博读书传”。是散骑为“冗官”。又同书《王肃传》注引《魏略》,记董遇于建安二十二年“被录诣邺,转为冗散”;查同书《文帝纪》,延康中劝进者有“魏王……给事黄门侍郎王毖、董遇等”,知董遇至邺后所转之“冗散”为魏国黄门侍郎。是黄门侍郎亦为“冗散”。
“黄散”既无明确职事,不必烦神劳形,又号为“清华”,故颇为贵势所乐为。后来散骑常侍、侍郎于正员之外又陆续增设员外、通直之名目;常侍、侍郎遂各有正员、员外、通直三种,“凡六散骑焉”。其员额在不断膨胀。《北堂书钞》卷五八引《晋诸公赞》云:“任恺、王濬、齐王攸皆为魏员外散骑常侍。于时公族务在闲任,故置外位。”又《太平御览》卷二二一引《束晳集》:“员外侍郎及给事冗从,皆是帝室茂亲,或贵游子弟。”“黄散”等官鲜明地表现了面向“公族”、“帝室茂亲”、“贵游子弟”的色彩。
下面我们利用统计分析,进一步说明问题。清人洪饴孙《三国职官表》列曹魏散骑侍郎23人,除去史传明记或估计黄初前已入仕居官者6人不计在内,余17人。这17人,绝大多数为权贵高门子弟。如钟毓,太尉钟繇子;王肃,司徒王朗子;曹爽,大将军曹真子;何曾,太仆何夔子;夏侯惠,征西将军夏侯渊子;杜恕,尚书仆射杜畿子;夏侯玄,征南将军、荆州刺史夏侯尚子;陈泰,司空、录尚书事陈群子;荀,曹操谋臣侍中荀彧之子;桓纂,尚书令桓阶之弟;华表,太尉华歆子;王浑,司空王昶子;司马亮,太傅、大将军司马懿子。又以贵戚拜者:孟康,郭后外属;毛曾,明皇后弟;何晏,尚金乡公主。只有王象一人,是于建安中为曹丕礼遇,黄初中擢拜散骑侍郎的。特别是,这17人中,有12人是起家便居此官,占十分之七。华表年二十、钟毓年十四便直接由之入仕。可见散骑侍郎是权贵子弟重要的起家之阶。
还可指出,得为散骑侍郎者,颇多身有爵位之人。如王肃,嗣父爵兰陵侯;曹爽,嗣父爵邵陵侯;何曾,嗣父爵阳武亭侯;杜恕,嗣父爵丰乐亭侯;夏侯玄,嗣父爵昌陵乡侯;陈泰,嗣父爵颍阴侯;华表,嗣父爵博平侯;桓纂,赐爵关内侯;司马亮,万岁亭侯。据《宋书·谢弘微传》:“晋世名家身有国封者,起家多拜员外散骑侍郎。”就是说,晋代侯门子弟凭嗣爵、赐爵,便有起家为散骑侍郎的优先资格。这一制度,在曹魏就已相当明显了。
黄门侍郎,《三国职官表》列43人,内重出1人,史传明记或估计黄初前已居官者13人,又仅知其为黄门侍郎而前后居职迁转不明者5人,以及孙吴降人孙 一人为特例均除在外,余23人。其中,起家便拜此官者5人:袁侃,郎中令袁涣子;臧艾,镇东将军、执金吾臧霸子,嗣父爵武安乡侯;程晓,卫尉程昱子,少封列侯;司马晃,太尉司马孚子,封武始亭侯;只有王黎,高邑人,家世不明。由此可见,由之起家者大部分仍为权贵子弟。
又王肃、钟毓、杜恕、夏侯玄、夏侯惠、王浑、华表7人,均由散骑侍郎迁至此官;又李丰、荀闳、傅嘏、贾充、王沈、钟会、羊祜、裴秀等,分别由太子文学、尚书郎、中书郎、大将军掾等迁至;又毕轨、何曾、司马珪、向雄等,分别由长史、典农中郎将、县令、司隶都官从事等迁至。从这些人之家世背景看,大多数仍为权贵高门。《初学记》卷十二引《桓阶别传》:“阶为尚书令,文帝幸见诸子。少子元禅上搏手曰:长者子元禅。是日,拜二子为黄门侍郎。”桓阶二子为黄门侍郎,《三国职官表》未录。可见黄门侍郎之得官,亦多依父兄家门之势位恩宠,这一点与汉代之诏除郎相近。
散骑常侍品秩已相当之高,但权贵子弟仍有起家便拜者,且多为身有爵位之人。如荀甝,荀 孙、虎贲中郎将荀恽子,“嗣为散骑常侍,进爵广阳乡侯”;曹肇,征东大将军曹休子,嗣父爵长平侯;曹彦,大将军曹爽弟,少封列侯;司马师,司马懿子,嗣舞阳侯;司马骏,亦司马懿子,“魏景初中,封平阳亭侯,齐王芳立,骏年八岁,为散骑常侍、侍讲焉”;司马攸,司马昭子,少嗣爵舞阳侯,年未十八,为散骑常侍;司马瓌,太尉司马孚子,封长乐亭侯;孔,孔子后裔,父祖皆二千石。由荀甝“嗣为散骑常侍”之“嗣”字,知此官之授与门第爵位,仍有密切关系。
从上面所叙述的“黄散”与父祖官位、爵位之关系看,不能不说这是汉代权贵子弟由任子及内侍入仕之途的复兴与发展。
四、“清途”与选官格局的变迁
“黄散”之位既然表现出浓厚的“以族取人”倾向,那么由“黄散”起家这种特权性仕途的发展,就必然使选官格局发生重大变动。
据《通典》卷三六《职官十八》所载之《魏官品》,散骑侍郎、黄门侍郎列在第五品,且居同品之郡国守相内史之前。而以任子为之、以孝廉为之或经太学试经而为之的郎中一官,在汉仅仅秩比三百石,在魏官品为八品。可见“黄散”入仕之途,既远远优于汉之任子诏除郎,也远远优于孝廉与太学试经入仕。且孝廉须先仕州郡为掾吏,而魏之“黄散”,至有年在幼童便无功而拜者。
再从“黄散”之迁转看,前述曹魏散骑侍郎之17例,除桓纂一人迁转不明之外,余16例。其中7人迁为黄门侍郎,3人迁为散骑常侍,1人迁为侍中,合计迁为门下内侍者多达11人,竟占到三分之二。余者,则为典农中郎将、太守、刺史、东中郎将、城门校尉等。黄门侍郎前所考察之23例,除1人终于此官外,余22例。其中,迁为散骑常侍者4人,侍中1人,迁为内侍之比例仍达四五分之一之多。而由之所迁之其他官员,出为守相典农的达8人,刺史2人,合计为州郡长官者共10人,占46%,几近半数。又散骑侍郎亦有3人为刺史、郡守和典农中郎将。可见,散骑侍郎、黄门侍郎还是郡守、刺史的重要来源。此即魏文帝使天下士人先“少在门下知指归”,“然后出据州郡”之意。至于散骑常侍,在魏官品列在第三,且居同品之尚书令仆、中书监令与九卿之前;由此,已可直接进入高级官僚的行列了。其所迁转者,大多为郡守、刺史、中领军、中护军、尚书、尚书仆射、中郎将、将军、秘书监、大司农、光禄勋等重要官位;此外还有相当一批转为侍中。
我们知道,汉代士人多由州郡掾吏察举为郎中,出为令长丞尉,或为中都府丞、长史、尚书郎等,然后再以功次继续升迁。而在曹魏,权贵子弟则往往由门下之散骑侍郎、黄门侍郎直接入仕,出为实职后再入门下,不须几出几入,便至高级官僚。又据前面之统计,由散骑侍郎、黄门侍郎直接迁为散骑常侍者7人,经他职又迁至者7人,起家即拜散骑常侍者8人,合计达22人。王肃、王浑、钟毓等,都是连经散骑侍郎、黄门侍郎和散骑常侍三职;钟毓后又为侍中,更连历门下四职。由“黄散”迁为侍中者亦达8人。在士人仕途中,如有一次或数次为门下内侍的经历,那么跻身高级官僚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以上仅仅是把“黄散”作为“清途”的典型例证之一而加以讨论的,而权贵子弟的起家之官并不止此。例如五品之中书侍郎,六品之尚书郎、秘书郎等,也常常是其起家之选。如凉州刺史张既子张揖,太常任昊子任恺,左将军邹轨子邹湛,皆以中书侍郎起家;典农校尉、太守许据子许允,大鸿胪刘晔华子刘陶,典军校尉丁斐子丁谧,谒者仆射王业子王弼,豫州刺史贾逵子贾充,尚书卫觊子卫瓘,尚书令陈矫子陈骞,幽州刺史杜恕子杜预,皆以尚书郎起家;太傅钟繇子钟会,太常郑袤子郑默,皆以秘书郎起家。中书郎、尚书郎、秘书郎等皆有所司之职,因而与“黄散”有所不同。这些官职同样较孝廉所例拜之八品郎中为高,迁转上也更为优越。《北堂书钞》卷五七引王肃《论秘书表》:“秘书丞、郎俱秩四百石,迁宜比尚书郎,出宜为郡”,是秘书郎与尚书郎外补均为郡守二千石。同书又记:“武皇帝初置秘书,仪依御史台,文帝屡有优诏,丞郎之选,位次比黄门郎”,是秘书郎与黄门郎资望相同,那么黄门郎外补亦应为郡守,这一点也已经由前面的统计所证明了。而孝廉郎外补仅为令长,是又明低一等。又如东宫太子庶子、舍人、文学等,也是位望清华的重要起家官位,多为权贵子弟所居。
自魏以降,士人对“起家官”日益重视,它逐渐成了身份高下的重要标志之一。以至于有起家官品,高于所迁官品之事,如袁侃由五品之黄门侍郎迁为六品之尚书郎。但如起家为尚书郎,则觉逊黄门侍郎一等。《三国志·魏书·王弼传》注引《王弼传》:“正始中,黄门侍郎累缺。(何)晏……议用弼。时丁谧与晏争衡,致高邑王黎于曹爽,爽用黎。于是以弼补台郎”,“然弼为人浅而不识物情,初与王黎、荀融善,黎夺其黄门郎,于是恨黎”。而《北堂书钞》卷五八引《傅子》:“王黎为黄门郎,轩轩然乃得志,喧喧然乃自乐。”是由黄门郎转尚书郎则可,如径为台郎,则觉逊“黄散”一筹。
总之,曹魏时王朝选官格局开始发生深刻变动,权贵高门子弟通过一些五六品内侍、郎官、东宫官等直接入仕,由此获得了占有要职优位的优越途径。较之孝廉察举,这种仕途的特点是,第一,凭借父祖官爵权势便可轻易猎得,既无“试职”、“累功”之法,又无经术笺奏之试,亦不须仕郡仕县为“乡部亲民之吏”;第二,入仕起点高,起家便为五六品官僚,而孝廉举前已先仕郡县,举后所拜亦不过八品之郎中;第三,资望清华,升迁便捷,孝廉郎中一般不过补令长,而“黄散”等却可依制“出据州郡”。
那么,这种清官入仕迁转之途的兴起,就必然对察举作为士人入仕正途的旧日地位构成挑战,使之作用和重要性为之下降。而王朝企图以察举之“贡士以经学为先”遏止浮华玄虚之风,从而使本、末、名、实归于一致的努力,当然也就不能成功。同理,曹魏时太学始终不能崇隆,考课在事实上亦无法贯彻。这与“清途”的发展,有着直接的关系。
清官入仕迁转之途或“清途”,是士族政治的组成部分,是随士族阶层的发展而发展起来的。士族的形成与特征,既然在于“名士”因素与“官族”因素的合一,那么相应的,也必然有同时体现了“以名取人”与“以族取人”的选官途径出现与相适应。“清途”最初是为了优遇名士,不久又为权贵子弟垄断;而我们观察那些由“黄散”等入仕的贵公子们,如何晏、夏侯玄、钟毓、王肃、杜恕等,大抵都是以才华智慧显名于时的名流。
而且,“清途”之所以名之为“清”,这也不是偶然的。在汉代,“清”就已渐成为称述名士群体之独特素质的常用语辞了:其同类称“清流”,其节操称“清节”,其谈辩称“清谈”,其政治批评称“清议”;李膺赞荀淑“清识难尚”;孔融赞杨彪“四世清德”;周兴“清厉之志,闻于州里”;“范滂清裁,犹以利刃齿腐朽”。世入魏晋,名士与官族有合一之势,于是,“清”就既可用以称述名士之品格素质,如阮咸之“清真寡欲”,王导之“识量清远”,王羲之之“清贵有鉴裁”;又可用以赞美士族之门第,如《魏书·咸阳王禧传》:“时王国舍人应取八族及清修之门”,“清修之门”即士族高门。那么,用“清”以区别士族习惯的起家迁转之官位,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又如“清华”,既可指文采,如《晋书·左贵嫔传》:“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又可指士族高门,如《南史·到 传》:“此二职,清华所不为”;同时又可指士族依例迁转之官职,如《北齐书·袁聿修传》:“以名家子历任清华”,又前引《初学记》卷十二称黄门侍郎与散骑常侍“并清华,世谓之黄散焉”。“清”这一语辞的作用,同时标示出了士族在文化、门第与仕官上的独特性。
当然,曹魏时期“清途”之类说法尚不普遍;前述那些“清途”诸职,尚未成为权贵高门的垄断之位,只是说他们有更为优越的条件由之入仕,但一些普通士人凭借才学有时也可以厕身其间;也不是说贵公子们必定要由之入仕,其他官职只要品秩不低,他们也乐于由之起家。但自晋以下,“清官”、“清位”、“清职”、“清选”、“清贯”之类词语使用渐多,官位清浊有异、起家方式有别的观念日益发达。原其所始,曹魏时期的上述变化,为其滥觞。
【注释】
(1)关于“浮华”问题以及下面讨论的“名实”问题,陈寅恪、唐长孺先生均已从不同角度有所论述,可参考其相关论述。本书参考了他们的有关讨论,但某些论点不尽相同。
(2)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40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3)《通典·选举三》作“或辟公府”,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