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 镇上老银铺向来没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的丫头小童带着自家夫人姐儿的手镯簪子来修缮。
旁边的徒弟勤勤恳恳的清扫着石台上的银粉,那老银匠正悠闲躺在柜子后头的小榻上, 他脚边放着俩小炉, 正悠闲哼着小曲,想如意酒楼那口葱油蛋羹来着, 也不知哪来的红黄鸡蛋, 滋味的确鲜嫩, 午时再去吃上一碗……
“打扰。”
老银匠一愣, 微微抬起臂肘,问着徒弟:“谁在说话?”
徒弟忙放下活计走过去, 手往下指了指:“来了个小娃。”
老银匠挤上鞋子往柜台下一看,就见着这小娃穿着雪灰色的绒毛琵琶襟坎肩,里头是件厚重的冬袍子, 头戴顺色的兔帽护脖,两片脸蛋冻得通红,本来就胖,这样一冻有些粉粉红红,倒像是春日鲜桃了。
老银匠胳膊支在柜台上, 见他穿戴不错,乐道:“你是哪家的小少爷?”
“是哥哥家的小少爷。”
罐罐从衣袖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薄纸, 踮脚送上去:“劳驾打一个长命锁, 按着这张画打呀。”
“哟,这么小的娃娃会画画?倒是有些文采。”
老银匠接过薄纸,展开就愣了,他身后的徒弟噗嗤一声,他这师傅凭相貌识文采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这分明就是一团墨么。
老银匠张张嘴, 还未说话就见着门口又跑进来一个人,瞧着眼熟,正是老主顾李家的小少爷。
“罐罐,师兄来了。”
李行谦拿着两根果大糖多,甜脆而凉的糖葫芦:“来来,吃着慢慢和老师傅谈。”
罐罐乖乖接过:“谢谢师兄。”
李行谦笑着摸摸罐罐头,看向老银匠:“咱都是老主顾了,莫说虚的,您给瞧瞧,我这师弟的长命锁什么时候能打出来?”
老银匠道:“长命锁三两日就能打出来,主要的是……”
他反反复复翻过来翻过去瞧那张纸:“我实在是没瞧清您这师弟画得是什么。”
李行谦看一眼罐罐,忙道:“师傅,您这话说得多伤人,我这师弟还是个小娃,你看不懂也不要说出来啊,你问他不就成了!”
老银匠笑道:“小娃,那你告诉我你这到底画得什么图样?”
罐罐举着小手:“老师傅这儿可有笔墨?罐罐可以重新画。”
“成,去备笔墨。”
罐罐偷偷对李行谦附耳,有点自得:“哥哥总是偷瞧,罐罐特意多添了两笔呢。”
李行谦嘴上道:“怪不得,怪不得。”
心里却道,这团墨可不是多添两笔的事了。
徒弟备好笔墨,几人都跟在罐罐身后,见着他挡袖提笔蘸墨,倒是觉得有那么几分意思。
然而墨一落在纸上画和人都有些憨态可掬了,只见着古锁和锁上的图样都是胖乎乎一团,不过老银匠隐约能看出这小娃想画什么了。
罐罐拍拍手:“画好啦!”
老银匠笑道:“人都在锁上画福寿禄三仙,你这娃娃倒好,瞧着一片花虫鸟兽中里头的小娃是你自个儿?”
罐罐仰头道:“对啊,哥哥要和罐罐一起长命百岁。”
“成,三日后来取就成。”
罐罐想了想,今儿是十六,三日后是十九,正正好好可以再央着哥哥来一趟镇上!
“是长戴还是只戴那么一天?”
罐罐抬头:“当然是长戴!”
“银,安五脏,安心神,止惊除祟,长戴亦可。”
老银匠看一会儿画:“不过也不可过重,给我一两银子就成,工钱就从银粉子里头找了。”
李行谦作势要去掏钱,就见罐罐拿出一枚小银锭子交到老银匠手中。
“三日后,罐罐来取长命锁。”
老银匠挥挥手,笑道:“成,定会给你好生打着。”
俩人啃着糖葫芦从银匠铺里头出来,李行谦含着果儿道:“罐罐,你哪来的银子?”
罐罐吃着果儿,含糊不清道:“从家里钱罐拿的呗。”
李行谦害一声:“你这不是让你哥哥发现了?”
“只有赚钱了哥哥才会数银子。”
罐罐舔下来一块晶莹剔透的糖渣,咬得嘎嘣脆:“这两日没赚银子,哥哥不会数的。”
李行谦笑道:“成,三日后你午时来取,待午后我再派家仆问上一问,若你没取,我就让他取了给你送过去!”
罐罐眼睛亮晶晶的:“李师兄,你可真讲义气呀!”
李行谦喜欢和魏家兄弟玩,被这么一夸更是玩心大起:“我知道有个地方正办着冬兴,咱们去瞧上一瞧?你若是押到宝了,那你今儿这长命锁都不花银子了。”
罐罐审视的看着他:“李师兄,你这是要去赌坊吗?”
“咱们镇上还哪有赌坊了,早都被县太爷赶出去了。”
李行谦道:“这玩意叫斗鹌鹑,有人专心饲养着,平日里放在掌心里喂粮,渴了就喝主人的口水,无事时常悬在主人腰间,可以说寸步不离,认主做父了,每到冬日早上常有人带着雄鹌鹑来到茶馆里,为什么是早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两只雄鹌鹑斗弄着给我们玩,我们押宝谈笑,也算是消磨漫漫冬日了。”
罐罐歪歪头:“那要是斗输了的鹌鹑呢?”
“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
李行谦见惯了没觉得不妥,甚至还有几分天真:“一场斗下来,既然输掉了,那这鹌鹑一生之中都不会再有勇气继续斗圈,想来主人家会好好照顾着吧,毕竟也为他出过力。”
罐罐小脸绷紧:“才不会好好照顾呢,都受伤了那不是被吃掉就是被丢掉!”
李行谦一愣,接着听罐罐闷闷道:“那些人与雄鹌鹑日日寸步不离,认它为子,到头来就只是为了供咱们一笑,想想就觉得这鹌鹑可怜。”
他摸摸头,为难道:“那,那咱们那日还在我家中吃涮鹌鹑了呢?”
“这是不一样的!”
罐罐不知为何格外生气,眼睛都气红了:“饲养家畜为了赚钱为了活口,师兄说的人是故意养着宠着鹌鹑,让鹌鹑信他敬他,赢了接着再斗,输了就会被抛弃。”
李行谦迟疑:“也不尽然是这样……”
“李师兄,你不喜读书可以和婆婆说,莫要再去看玩这等事消磨时间了。”
罐罐抬着小脸:“斗鹌鹑斗鸡之事泛泛,罐罐和师兄都管不了,只是不去看也不算做它们的催命人。”
李行谦面色有些红,被小这么多的娃娃训斥这还是头一遭,他道:“罐罐,我怎么觉得你好像长大了不少?”
“罐罐马上就七岁了,当然长大啦。”
李行谦真心道:“成,师兄以后不去看了,走,我送你回陈爷爷那儿。”
罐罐学着陈爷爷的样子,满意点头:“师兄可教也。”
另一边,魏承劝慰诸葛夫子良久,才从西耳房出来,找了一圈也不见罐罐,师娘忙出来道:“魏承,罐罐说想陈老爷子了,李家少爷把他送去了那儿。”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师娘想了想:“有段时辰了,想来应当已经在老爷子家玩上了。”
李行谦贪玩不喜读书,可心地热情良善,且诸葛夫子家离着陈爷爷家不远,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师娘拐进屋子将两套厚实的棉袍子拿出来:“这袍子你俩拿上,罐罐的正合身,想来你的也不会差。”
罐罐还小,师娘带着他试衣不算什么,魏承虽说也不大,可这个儿实在是高,瞧着也稳重自持,她这个做师娘的还是要避嫌。
魏承接过两件袍子,注意到罐罐的袍子是套喜庆的小红袍,脖领盘扣处还带着一圈雪白绒毛,只看着都能想象到罐罐穿起来会有多可人爱;而他那套没有绒毛,是套青蓝色的冬袍,挑绣着君子竹,摸着顺滑柔软,比他们身上的布料好上不少。
自从有了师娘,他们兄弟的衣袍破了旧了,师娘只要看见就会给他们缝缝补补,而且每到换季之初,夏袍秋袍冬袍也都早早给他们做好。
魏承心里动容:“师娘,您仔细着眼睛,以后这种缝补衣裳的活还是少做些。”
师娘温柔道:“不妨事,给你们做点衣裳,哪里会伤了眼睛,我和你夫子膝下无子,只盼着你和罐罐不要受冻挨饿,好生长大成才。”
又想起什么,叹了口气:“你说说你,你那鸡蛋是留着赚铜子的,怎么又给我们拿了一大筐,前些日子你们送来的还有余……”
魏承笑道:“您和夫子留着吃,家中牲畜供得上。”
“我那婆婆带着孙子有一日来我这儿打秋风,见着鸡蛋眼睛都长了,偷摸去我柴房里翻,被我发现个正招,拿着扫帚给骂了出去。”
师娘又一叹:“这只要住在这儿就少不了和她们打交道,说来当时你和罐罐没来这儿住也是对的,那些人三天两头来找事,又要过继又要收养,你夫子赶他们多次,可旁人能赶,他亲娘是怎么赶都厚着脸皮来烦人的……”
魏承想了想,道:“待日后我和罐罐再长大些,无论是在府城还是京城生活,定会把师娘和夫子还有陈爷爷都带着。”
吴师娘眼睛微微瞪大,眼眶都生了红:“这,这,哎,陈老爷子年龄大了,跟着你们也就算了,我和你夫子哪能拖累你们……”
“这哪里叫拖累,我们能有长辈侍奉,这叫福气。”
魏承笑道:“以后的日子好着呢,师娘不必忧心忧虑。”
魏承走了会儿,孙览也六神无主告辞离去,诸葛夫子便从书房出来散散步,见着自家夫人在柴房哼着曲儿洗菜择菜,笑道:“何事这样高兴?”
吴师娘回头看他一眼,将魏承的话说过。
诸葛夫子眉目稍晴:“他当真这样说?”
吴师娘笑道:“我还唬你不成?”
诸葛夫子捋捋胡须,叹道:“魏承是个好孩子。”
又道:“他孝顺,咱们不能仗着他重情孝顺就赖上他们,府城京城说着好听,可你我过活也是要银子的,此事以后还要再议。”
吴师娘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魏承想着既然罐罐在陈爷爷家中,那他便去赶着驴车先去杂铺买来两罐罐罐擦脸的香膏,又去布行买了四两棉花,留着给二人身上这件冬袍添棉,想着擦脸帕子还没买,又买了点软布留着回家裁成帕子用。
这样一来就将那日卖山货干菜赚来的铜钱花掉一半。
最后驴子停在银匠铺门前,徒弟见着来了人忙摇醒昏昏欲睡的老银匠:“师傅,师傅,来人了。”
老银匠擦擦口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这么多人。”
魏承从袖口掏出张薄纸:“还请师傅照着这张画打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