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庄离东阳坡杏园有些路程, 魏承到时园内楼亭中聚着不少学子接肘攀谈,讲经道义。
“魏师弟。”
魏承闻声去瞧,便见着孙览师兄与张师兄相携而来。
原本他与孙览师兄几个约定一同来幽州府试, 可他们兄弟怕家中山货坏在路上, 便先行半月出发,后来也不知晓孙览和师兄们何时到了府城。还是在府试考棚处, 等官差验明正身时他们这几个师兄弟才联系上。
此次府试除了魏承和孙览考过, 也就只有面前这位张师兄考过了。
孙览和张师兄家中都有些钱财, 一入府城就帮他们在府学附近备置上院子房舍, 前两日还约着魏承和罐罐去说话做客。
张师兄为人直爽,上前拍拍魏承肩膀, 放低声音笑道:“好师弟,见着你的名字在那红榜上头,可把我和你孙师兄乐得不轻。”
孙览也真心道:“魏师弟勤学又天资聪慧, 真教师兄们佩服。”
几个月前县试时他还因魏承压他一头,偶尔惆怅念着“既生瑜,何生亮”,这县案首在凤阳镇是何等风光?
可此次府试他的榜名落在十几人之后,他脸蛋忽然薄热起来, 暗自庆幸这些话都只是他夜深人静时的想法,不曾与外人道也。
也怪他自幼受人追捧赞美, 心境便困囿方寸之间, 竟然还拿自个儿比较流传百世的英才?浑然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孙览又道:“魏师弟张师弟,府学中有位许训导是我爹当年的好友同窗,今日我带你们去认拜。”
初来乍到,谁也不晓得府学是什么情况, 能有熟人搭桥引荐,这对魏承来说的确是好事一桩。
二人忙拱手道:“多谢师兄。”
“谢什么?我是你们师兄,照顾你们也是应该的。”孙览笑道。
张师兄左右望了望,贴着孙魏俩人耳边道:“这来了府学,咱们师兄弟定要一条心共进退,我比你们来得早些,便见着不少学子抱团而聚,三三俩俩讲评着旁人的文章。他们说不好,后来的人不能说一句好,若是说了,那就要被冷嘲热讽,严词批评!道理在他们面前讲不通,可把一个个新考进来的童生为难得不轻!”
孙览惊讶:“竟还有这等事?”
又看着两位师弟,正色道:“咱们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府学是来读书的,你们可不能跟着这些人随波逐流。”
魏承皱了皱眉,心道,还真是庙小妖风大。
孙览师兄是个谨慎性子,带着他们绕开那聚满学子的长亭,另走一条圆石小路去寻许训导了。
他们没走多久,亭内为首一位留着黑须的男子忽然道:“怎么不见今年的府案首?”
“我瞧见了,这人生了一张闲人勿近的冷脸,瞧着就不好相与,也不知道跟着凤阳镇那位县令的儿子去哪儿了。”
“府案首有什么了不起的?若是院试也能摘到案首那才叫有本事呢!”
“咱曹嘱托可是康盛四十八年的增生!四大训导之一莫先生身边的大红人!”
曹嘱托捋捋自个儿两瓣胡须,故作云淡风轻道:“我是康盛四十八年幽州院试唯二增生的事又什么好宣扬的?不过是赶巧身子不适,与在我前头的几位廪生差了些,哎,不提也罢,等我三年后中了秋闱,莫先生做了教谕,我应当也能做府学的训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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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府学,学正一人,执行学规,监督府学上下,极为严苛;教谕二人,他们皆为贡士出身,授尔等《五经正义》《上官策》……其中训导乃教谕助手,教谕不在,训导便授尔等功课,总共四人,皆为举人出身;府学中嘱托五人,常做邀约聘师之类杂事,有三人是廪生秀才,二人是增生秀才……”
就像魏承,八月份便要考院试,院试过了就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而秀才在府学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一等秀才唤作廪生,除了能做嘱托赚月银,每月还发粮食和腊肉;二等秀才唤作增生,能做府学的嘱托活计,不过却没有粮肉可拿;至于三等秀才是附生,只有入府学读书的资格。
“府学可不比你们家乡的私塾轻松,懒散旷课都是不准的,平日只准身着府学青袍,不得攀比颜色富贵,常有周试,旬试,岁试,若是学问不过,轻则被训导鞭笞手心,重则惹了教谕不快,学正会将你们驱逐出府学,还要去官府领板子……”
张师兄嘶了声:“竟然如此严苛……”
许训导有些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正是这般严苛才让许多人学有所成,考取功名。”
许训导见他们都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便与孙览说起凤阳镇的孙县令来……
有着许训导这层关系,魏承几个也就没再去杏园凑热闹,领过衣袍书箱后各自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东家,咱们是回魏庄还是去瞧小东家?”
魏承整理两下袖口,道:“去瞧瞧罐罐。”
他到时铺子人正是多得时候,魏渝站在掌柜台里,四五个商户站在外,双方激烈得讨价还价。
有几个商户争得面红耳赤,而罐罐却面上带笑,一点漏洞也不给对方,颇有舌战群儒的架势。
一炷香的时辰,收来的红蘑干全卖了出去,也是这红蘑稀罕得很,一年也就能活七天,颜色多为朱红,口感嫩滑,不输榛蘑和黑耳。
红蘑是梁娃李猛从茂溪山“贱收”而来,因着七斤新鲜蘑菇才能出一斤蘑菇干,所以他们收村民的蘑菇按斤收,到他们自个儿卖时便是按两卖,从中赚了一大笔。
听说收来的红蘑全都晾晒在他们在茂溪村的老院里,也多亏当年建造房子时他兄长要求后院围墙垒高,院子大扩,如今那片地不中葱田也不种菜蔬,已然成了猎户队的“大晒场”。
除了红蘑卖得好,黑耳也是被幽州几大酒楼预了货。
黑耳被称为“素中之肉”,能做药膳也能做家常小菜,滋味爽滑清口,吃惯大鱼大肉的富贵人家偏偏爱这一口,据说福人居有一道黑耳枸杞乌鸡汤,里头只有两三片小巧黝黑的耳蘑,不知怎地却卖出五百文一锅汤。
送走一波又一波人,眼下来与他们商谈的正是福人居的采买掌柜。
魏渝提笔在册本上记下福人居所需,又另起新契约字据,双方仔细看过后便按下手印,酒楼派来谈货的掌柜这才交了不菲的预钱。
“八月下,黑耳到铺,我便让伙计赶车亲自给福人居送货。”
魏渝看一眼身后的云风,云风立马将包袱送到掌柜面前。
福人居的采买掌柜眼珠一动:“魏小掌柜,你这是……”
“这是我家人带来的一点山货吃食,还望刘掌柜莫嫌弃。”
采买掌柜伸手接过包袱,却在包袱底摸到一些硬物,他心道这魏家商行门脸瞧着寒酸,小掌柜倒是会做人。
他不过是酒楼里的三等采买,也只能来魏家商行这等小铺采买食货,原本接了大掌柜的活,他心中还有些不情愿,觉得黑耳按两收货,价格摆在那儿他贪不了多少油水,没想到魏家小掌柜见酒楼预货百斤,每两便宜一文,这省下的一文钱便是他的油水了。
别看一文钱少,一斤十六两,又是几百斤的货,他和上头的人平分下来也能混上不少银钱。
他也就痛快与这小掌柜签契,不成想竟然还有旁的“油水”?
他哎呀两声,念了两句多谢:“小掌柜真是客气了,我本也是幽州丰南镇的村民,后来家生变故,投奔了府城的叔父,说起来这些年旁的不想就是想念幼时那一口山货野味啊。”
魏渝眉眼笑着:“那敢情好,咱们铺子旁的没有山货野味是管够的,若是福人居的活计不忙,刘掌柜就来我这山货行闲坐,只要是您来这儿,这口家乡野味定给您供上供好!”
双方不提钱,可字里行间都是钱。
刘掌柜满意了,笑眯眯接下来:“福人居哪有不忙的?天天脚不沾地,鞋子都磨碎三双,我若是来,定是咱小掌柜的铺子又上稀罕货了。还望小掌柜体谅体谅我上了年纪,跑不过旁家采买,若是铺子再来好货,可要派伙计来寻我等啊。”
还真是只有银子能打破偏见。
魏渝笑道:“好说好说,不如刘掌柜给我留下个宅院住处?”
又左右看看,明明没人也装出一副隔墙有耳的模样:“再过半月便是重午节,想着给您备些自个儿包的香粽。”
刘掌柜眸中略有惊诧,没想到这小掌柜竟然这般大方,这重午送了礼,中秋和春节岂能不送?
他大笑道:“好好,我便留着肚子等着小掌柜的香粽。”
双方又客套几句,刘掌柜终于心满意足离去。
待人走了会儿,魏渝看向身后的云风:“晌午这些掌柜们的十来处宅院住处都记下来了?”
云风点头:“记下来了。”说着又报了几户宅院。
魏渝松松脖子,笑道:“这些个老妖怪,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要银子,咱们要客源,只要把他们养足离不开咱,那咱亏了的银钱就往他们酒楼上找补。”
届时无论他们要价多少,这些采买掌柜定会想方设法说服上头从他们这进货,谁让魏家商行让他们吃到甜头了呢?
云风一脸崇拜:“小掌柜好厉害,以后肯定能成大奸商!”
这话引得在一旁理货的马忠笑了:“你这孩子可真实在。”
魏渝轻轻敲了敲云风的脑瓜:“傻小子,你家小掌柜这招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大东家?里头生了什么好事让您笑了这样久?”
云天在门口轻唤一声。
他们大东家在铺外站了许久。
魏承一怔,敛住笑容道:“没事。”
他抬步进到铺子,就见罐罐飞快数着一摞银票,越数脸蛋上的笑意越收不住。
“承哥去杏园回来了!”豆苗喊道。
“哥哥!”
魏渝将手中的银票往怀里一塞,快步出了掌柜台,眸中满是欣喜:“在杏园可见了新先生?同窗学子如何?要备置什么学礼?可有人欺负你?”
魏承笑着瞧他:“我这都不知晓该先回你哪个问题了。”
魏渝挽着兄长的手臂:“一个个回,罐罐都想知道!”
兄弟俩去到后院凉亭小坐,魏承便将杏园发生的事与罐罐说了一遍。
在听到“学问不过……打板子”时,魏渝脸色一白,双手握住兄长的手腕:“哥哥,从今日起你不准再来铺子,只准在家中读书练字!”
“不必慌张。”
魏渝反手拍拍他:“我从不说自个儿天资聪慧,但自认为勤学勤思,上进刻苦,决计不会是那被驱逐出府学还挨板子的人。”
魏渝呼出口气,笑道:“怪道人家说关心则乱,我竟然忘了哥哥可是府试的案首,那百来人中的第一名!怎么也轮不到哥哥学问不过!”
又笑道:“一听到有孙览师兄和张师兄陪伴哥哥读书,我这心就安稳不少。”
“孙览师兄和张师兄对我很是照顾,我想着过两日宴请他们到家中做客。”
“行啊,到时我就去福人居定一桌席面送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