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 魏家商行将商货陆续运送到十二鼓楼中的寅楼和申楼。
此次他们拢共带来六十五种药材,共计三万六千袋,由着甘九带领涣哥儿和沈珺在申楼三层售卖;魏春则是带领猎户队在七大长街中生意最鼎盛的菜市集赁下多处摊位, 想来那八千多袋黑耳山蘑应该很快就能囤卖出去。
“咱们以前在幽州只做囤货买卖, 山货前脚到,后脚就有商户上门来收购, 麻布袋子一装送上马车就成, 可如今到了明州就不能如此粗糙了。”
魏渝将一摞各式图样平铺在书案上, 旁边还有不少或圆或方或菱的木盒。
这些都是杨泰这些年所刻画作。
甘九拿过一小巧精致, 繁刻雪莲的八角漆木盒,十分不解:“此盒还不够精美?”
“精美, 但不够富贵。”
魏渝抱着双臂,思量道:“杨泰,你能否在漆盒上面再镶嵌金丝银线, 珍珠,云石……”他又想到什么,眼睛乍亮,“我记得咱们在海上打捞不少贝类,其中有不少贝壳彩光闪闪, 我特意叫人都留了下来,再在上多添些贝壳粉如何?”
杨泰其实是个内敛文秀之人, 无论是雕刻的山参盒还是雪蛤盒都讲究一个古朴自然。
他头一遭与魏东家理念不合, 摇头道:“东家您给我带回来的寅楼珠翠阁的珠宝匣子,十个有八个讲究禅意空灵,珍珠玉石都如此,咱们售卖的也只是人参雪蛤,如此贵重奢华会不会太过喧宾夺主, 俗气了些?”
“明州十二鼓楼尖儿货万千,看得人眼花缭乱,咱们想要出头,第一要务就是要夺人眼球。你们肯定会说,雪蛤油本就有滋阴养颜之效,幽州山参世间无二,我们手中有好货是该有底气,可咱们毕竟初来明州,名声低微,若是将木盒做得太过寒酸简易,怕是有人会认为我们造假。”魏渝挑眉笑道,“咱们不仅要俗,还要俗到底!”
甘九瞪大眼睛:“金银珍珠都镶上了,咱们还能怎么俗?!”
“哪位富户太太不喜珠翠,不喜富贵?哪位酒肉富商不想重振雄风?若你们知晓我还要在雪蛤油的漆盒底部刻上“八珍之首,娇容玉貌”,在鹿茸盒底部刻上“男儿本色,盛仁之力”那你们岂不是觉得我更俗了?”
这话倒是让杨泰个大老爷们臊红了脸:“东家,这,这也忒……”
甘九轻咳两声:“雪蛤油倒是无妨,女子夫郎爱美,这个噱头倒是会吸引到他们,就是这鹿茸漆盒底部刻上这般虎狼之词,就是有人真的有疾,可谁好意思买啊!怕是会被议论纷纷。”
“就是要人议论!”
魏渝笑道:“十二鼓楼平日来往客流成千上万,这议论的人越多,咱们的名声就越大,我倒是还怕别人不议论呢。所谓人无我有,人弃我取,我不仅要在漆盒底部刻字,我还要将这些字在十米红绸上写出来,咱们的铺子不是在高层么?那就好生利用高层的优势。”
“还,还要写出来?!”杨泰臊得脸色通红。
魏渝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用你写,你只要专心研究如何在漆木盒上镶嵌珠翠玉石即可。”
杨泰还试图唤醒东家回归本真的心,挣扎道:“林下参两千三百盒,雪蛤油三千七百盒,鹿茸切片三千盒,若是每一盒都用珠翠金银镶嵌,不说带来的木匠够不够用,单去买这些珠翠玉石都不是小数目啊。”
“所以这就要杨师傅好生规划每一木盒上该缠多少金丝银线,该镶嵌多少珍珠云石了。”
杨泰叹了一口气:“那东家打算花多少银钱在木盒上吗?”
魏渝笑道:“三千两白银。”
杨泰却苦笑:“东家可真能为难人!”
“放心,你在木盒上的消耗的每一分银钱和精力我都会从山货上找回来。”
魏渝笃定又自信,笑道:“你技艺高超,工艺艳绝,没准还能遇上不少买椟还珠的人。”
买椟还珠?这世上还有这种蠢人?
甘九和杨泰对视一眼,知晓东家主意已定,他们也只能照做了。
打这日起,魏渝便带着杨泰将明州的各大珠宝阁和玉石楼逛遍,货比多家后,最后金箔银线、中等玉石、云石各囤下十大箱,这就已经花去三千两白银了!
还没买用来点睛的珍珠。
杨泰暗戳戳道:“若我没猜错,东家带来的银钱应当是不多了。申楼的药材铺和数十个山蘑摊才开始撑摊售卖,眼下这两处赚来的银钱倒是能撑得起东家买珍珠。”
“那两处的银钱不能动,现赚现花,如何能攒得下银钱?”
魏渝笑着瞧杨泰一眼,他手里现银的确是不多了。
他拢共带来一万两白银。
一进入明州港就给刘参政二千两银票,当然,这银子没白给,魏家商船的船税和货税只中规中矩收了八两白银。
后来又赁了一年徽水街的三进阔院,申楼和菜市集的摊子较为便宜,不过寅楼每月赁银竟然要三百两!要知道在幽州一间铺子每月只要十两赁银,就是当初将魏家商行盘下来也才六百两出头!如此可见明州与幽州的富贵程度相差有多大。
再者魏家还有百来张等着张嘴吃饭的亲信和仆从,他现在钱袋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千两。
他才来明州不到一月,辛辛苦苦赚来的万两白银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也不知道哥哥的银子在京城够不够用。
赵重师兄前日乘船进京,再过两三个月后应当就能找到哥哥了。
魏渝敛住心思,扬唇笑道:“我六岁起就没为银钱发过愁了,杨师傅你就回去好好琢磨漆盒镶嵌一事吧,你这珍珠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备多少!”
杨泰一噎,到底还是窝窝囊囊跟着抬箱的仆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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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渝站在人群攒动的长街当中,耳边眼中尽是嘈杂喧哗,可他面色沉静,脑海中却乍现十二鼓楼、七大长街、七十八处集市的各地舆图。
他目光微凝,心中早就有了主意。
他看向云风,道:“赶车,去丰隆街。”
丰隆街是除鼓楼以外珍珠铺子最多的地方。
丰隆街离着十二鼓楼有些脚程,这里商铺林立,酒楼茶肆不多,此时正值午后,不晌不夜,倒是有些冷清。
马车在丰隆街上转了足足四天。
直到第五日午后,云风听东家道:“停。”
云风及时勒紧缰绳,吁一声,道:“小东家,怎么了?”
魏渝顺着窗子看了看:“前头是不是有家书坊?”
云风伸着脖子望了望:“是!”
“你去问书坊掌柜买一本诗集,要求里头务必有赞美珍珠的诗。”
云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心道小东家是不是太想大东家了,来买珍珠还不忘买诗集?
没过一会儿,云风气喘吁吁跑过来:“东家,买到了,统共四本诗集,那书坊掌柜说你想看的诗应当在第十二篇和第十七篇……”
魏渝翻了两页书,书到用时方恨少,若是哥哥在他还省下这笔买书钱了。
他道:“成,去清宝斋。”
没一会儿马车就又停了,魏渝一掀长袍跳下:“外头热,你跟着我一道进去。”
清宝斋门脸不大,里头却别有洞天,铺中柜箱皆用上等花梨木打造,这梨木养人,更养珠宝,整间铺子都用梨木,那真是有些财力了,十来张墙柜里头还摆着大大小小的木匣,里头都是莹白暖光的珍珠和各样由着珍珠锻造的华丽首饰。
里头的年轻掌柜见着有人来了,忙拂尘疾步迎上去:“贵客,可是想瞧瞧珠子饰物。”
他又稍稍打量下魏渝,心中有数,笑道:“您莫不是想给长辈选买?也是巧了,我这儿的大师傅才打了一条翠玉白佛,您来瞧瞧。”
魏渝淡笑颔首:“成,拿来我瞧瞧。”
年轻掌柜的将一漆黑小匣捧了过来:“你瞧瞧,这翠玉用得是上等和田软玉,珍珠亦上乘南珠,是真正的大品!”
魏渝摩挲下颌,好奇道:“我不懂珍珠,掌柜可否帮我解释何为大品?”
年轻掌柜笑道:“五寸到一寸的珠称为大品,若是一寸五往上那便是珰珠,可称为南珠珍品,普通珠子也分大品,珍品,不过没有南珠那般色泽,再者还有一些不够圆润不够银白的珠子就是走珠,褪光珠……”
魏渝作恍然大悟状点头,看来这掌柜还挺瞧得起他,一上来就给他推荐价值连城的南珠,还是大品!
年轻掌柜显然不想放过这“浑身贵气又识礼的俊俏少爷”又道:“不如贵客与我说说老夫人平日喜好,我再给您选两条南珠珍品?”
魏渝道:“不用。”
他将腰间仅剩的一千两银票拍在桌上:“我今儿出来急,只带了一千两。”
“一千两的珠链?”
年轻掌柜又稍稍打量魏渝两眼,心道难道自个儿看走眼了?
他面上带笑,哎呀两声:“贵客,您有所不知一颗大品南珠可就要一千两白银,再加上这翠玉白佛上头还有价值连城的和田软玉……不如我再给贵客选两条普通正圆大品珠链?”
“那就算了。”
魏渝将银票又揣回袖口,惋惜摇头:“这看过南珠珠链,旁的链子是真入不了眼啊。”
年轻掌柜仿佛相见恨晚,捧着那条翠玉白佛感慨道:“我亦是如此想的!”
魏渝附和道:“可不是么,这世间竟有南珠这等珍品,采蚌得珠,天生海养,所谓千金买、采菱拾翠,更罗裙、满把珍珠结,可真是叫人看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贵客出口成章,当真好文采。”年轻掌柜是个真正的珍珠痴儿,“您这一说,我仿佛真见到那女子罗裙珠光闪闪,美丽华贵了。”
魏渝又摇头叹道:“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珍珠虽贵,可确实非一般之物可比?不过珍珠来之不易,每一颗珍珠怕是都有采珠人的血泪罢了。”
年轻掌柜动容道:“贵客说得极是啊,我祖辈乃是合浦人也,世代采珠为生,受尽苦楚,常有亲族葬送鱼腹,后来也是我祖父有所得,痛定思痛决心改善族人生活,后将家迁至明州,这才有了这间珠石铺子。”
魏渝心念微动:“那听掌柜这么说,您家有自个儿的采珠营生?”
年轻掌柜点头:“正是如此。”
“原是这样。”
魏渝面上不显,又哥俩好一般拍拍年轻掌柜的肩膀:“瞧着掌柜比我年长,我称您一声大哥,听着你讲起往事,我又想起自己白手起家这些年的苦楚心酸了。”
年轻掌柜怔了怔:“贤弟如此年轻,瞧着还未弱冠,竟然还白手起家?”
“我与兄长幼年丧父,亲母改嫁,我们二人搀扶长大,如今能有这般成就也是上天眷恋。”
魏渝又道:“我在十二鼓楼的寅楼赁了一间铺子,专卖山参和雪蛤,您家长辈采珠多年,若是想调养身子就去我的铺子,到时报上我的名讳。”
他怕年轻掌柜不信,又从袖口抽出随身携带的赁契和钥匙。
“我可不是诓大哥,你若有缺,就直接去寻我就是了!”
年轻掌柜稍有惊愣的看着魏渝:“贤弟能在鼓楼那地界赁下铺子,想来是对自个儿的生意十分有信心了。”
魏渝终于攀上正题:“我也是想问,大哥铺中珠饰可不比十二鼓楼的差,丰隆街客流冷清,您为何不在鼓楼赁下铺子?”
年轻掌柜叹气一声:“鼓楼的珍珠营生已被明州人所控,我们丰隆街珠铺曾经也去过鼓楼卖珠,可是没过多久夜晚就进了贼人,那贼人倒是不偷,却把我们的珍珠打得稀碎,泼上狗血,吓得我们几个掌柜赶紧带着铺盖回了丰隆街。”
“岂有此理!难不成没有王法吗!”
“王法?呵呵。”
年轻掌柜低声道:“那儿的珍珠营生正是鼓楼背后大老板的生意。”
漕运部院的马总督……
“我有一法子,许是能让丰隆街的珍珠铺子声名鹊起,吸引外客。”
年轻掌柜怀疑的看向魏渝:“贤弟有什么法子?”
他又一顿:“你莫不是想帮着我们在寅楼卖珠?使不得,使不得,这样一来你的铺子也会倒霉!”
“我哪里懂珍珠营生。”
魏渝道:“我有意在山参雪蛤漆盒上做文章,玉石银线早已买了回去,正需要大量珍珠,若是到时再在木盒上再刻制丰隆街清宝斋的字样,那岂不是有更多人知晓你们的铺子?”
年轻掌柜愣了愣,又问道:“你如何自信你的山货能在鼓楼大卖?”
“大哥的顾虑我清楚,我这些日子走遍明州,没见着有铺子卖雪蛤油,山参倒是多些,可我的山参却与旁人不同。”魏渝笑道,“大哥若是信我,不如再听听我的想法?”
年轻掌柜道:“你说。”
“我的山参是四年份的三掌参,我走访询问过明州这种年份的山参还要卖一百八十两左右,我说过我的山参与平常山参不同,故而我要比他们贵一倍,那就是三百六十两,在算上漆盒的成本和漂洋人力船费,我也要赚银子,故而定价四百两左右。”
“雪蛤油世面不多见,但又实在珍稀,一盒油耗尽五十只母蛙,再算上成本怎么也要定在一百二十两左右。”
“至于鹿茸,市面同类太多,一盒定价八十两。”
魏渝道:“这三种山货定价不一样,所用珍珠也要不一样,若是丰隆街珍珠铺愿意“以货入局”,每卖出一盒商货,我会给你们两个点,当然了,比起你们的珍珠价值,这些报酬九牛一毛,可若是丰隆街的珍珠铺因此声名鹊起,这带来的后续生意那可就多了。”
他又打量一圈铺子,目光落在木匣里的翠玉白佛上:“这样好的南珠,却因着旁人在铺子中吃灰,实在可惜可叹啊。”
年轻掌柜微微皱眉,这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了。
魏渝瞧着他的脸色道:“虽说此举能叫咱们互利互赢,可我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给你们夹带私货,若有麻烦也是我一个人扛了。”
年轻掌柜犹豫许久,才道:“贤弟,兹事体大,我要与父亲叔伯商量一二。”
魏渝起身轻掸袖袍,笑道:“好,此事并不强求,若是大哥有意就来徽水街第三户来找我,我姓魏,单子一个渝。”
魏渝离开清宝斋,就道:“走,再去十里外的珍玉斋。”
云风疑惑道:“咱们不等着清宝斋回信吗?”
“人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魏渝笑道:“丰隆街拢共二十家珍珠铺,清宝斋第一,珍玉斋第二,若是说动的人多了,咱们就不是等着被人回信了,选择权就落在咱们手上。”
于是他又故技重施去了珍玉斋。
离开珍玉斋后因着口干舌燥,他带着云风在丰隆街一处茶肆落座。
“小东家,你说这些掌柜的能听咱们的吗?”
魏渝摇摇茶盏,笑道:“我带着你在丰隆街整整走了四天,你以为我只是闲逛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珍玉斋与清宝斋不合,若是一斋有动作,另一铺子绝不会坐以待毙,再者这些铺子每日有多少客流,走出来多少成交的客人,我心中有数,他们心中更有数。”
云风恍然:“原来是这样。”
魏渝瞧云风一眼:“你跟着我几年了?”
云风忙道:“小东家,我跟在您身边有六年了。”
“云天跟在我兄长身边,他识字读书,日后就是做个府中管事也是成的,你脑子灵活,又跟着我多年,也应该知些世事了。”
魏渝笑道:“不必苦等着珍珠事定,我先交代你去做几件事如何?”
云风有些惊喜也有些忐忑:“小东家,我做!”
清宝斋。
林家堂厅正坐着不少人,众人皆是神情凝重,皱眉沉思。
没一会儿就走来一个年轻人。
此人正是林宝臻,清宝斋的年轻少掌柜。
“爹,三伯,四伯,我已经派人打听回来了。”
林宝臻道:“此人一月前从幽州来到明州,现带着百来口伙计亲信住在徽水街,庄宅牙行的人也说他与寅楼和申楼签订两月租约,我还打探到他的药材铺已经开铺了,因着是北面来的药材,种类齐全,这段日子上门采购的药户不计其数。”
“如此看来那应该不是骗子。”
林父谨慎:“那按照这个说法,他应该不缺银子,为何要与我们合作?”
林三伯道:“大哥,他与我们合作,能省下来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对啊,对啊,听着宝臻说,他还想要上好的珍珠做漆盒点缀!”
林宝臻心里对魏渝很有好感,他道:“再者此人出口成章,很有才学,脑子又灵活,身上没有一丝市侩气,我倒是觉得与他合作也是成的。”
“还是读书人?”林四伯捋着胡须,“又会读书又会经商,想来不简单啊。”
林父面色沉重:“宝臻,你再与我说说他今日具体说了……”
林宝臻刚要开口,就听到有仆从道:“掌柜的,掌柜的,您让我们盯着这人,我们发现他刚刚又去了珍玉斋!”
这珍玉斋可是他们清宝斋的死对头!
“珍玉斋?”
林三伯气道:“这人不讲诚信,不是说要与咱们清宝斋合作吗!”
“三伯,稍安勿躁。”
林宝臻连忙安抚他:“我当时并未答应他,他去寻旁人合作也是应当的。”
林三伯气得胡子一抖:“大哥,宝臻年纪小,不会识人,这事您得给个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