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下来查看一圈,程朔脚下的短靴就沾上一圈厚而湿粘的泥巴,把两条腿沉沉往下拽,怎么都蹭不去。
他没有再回车上,转去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隔着雨和下降的玻璃对杜文谦说:“轮胎陷进泥里了,下来推车。”
杜文谦解开安全带,下车前嘱咐徐青青:“你坐到这里来踩油门,知道是哪个吗?”
“知道,交给我吧,你们当心一点。”
徐青青果断地越过车子中间的扶手盒,扶稳方向盘。
听到他们前面的谈话,傅纭星也解开了肩上的安全带,“我和你们一起。”
程朔撑着车窗朝他那儿笑了下,眼睫沾着水珠,跟着晃,“没事,我和杜文谦两个人就够了。”
傅纭星捏住安全带,没再多说什么,杜文谦已经跟着程朔下车,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车窗外。
雨很急,来不及做任何防护措施,做了也是徒劳。
程朔喊一二三,然后跟杜文谦一起卯足劲推车屁股,反复两回,高速颤动中的轮胎卷起纷乱的泥点,底下的坑被刨浅大半。
“再来一次。”杜文谦甩了甩满掌心的水,太湿滑,没法使出十成十的力气。
程朔随手揩去一把脸上的雨水,裤子被刚才溅起来的泥点甩出几条暗褐色的印记,低头瞥了眼满身狼狈,还有心情苦中作乐:“回去后记得赔我条裤子。”
“再加一双鞋。”杜文谦相当爽快,“没想到叫你来受难了。”
这种程度对程朔来说还远到不了受难的高度,甚至有几分啼笑皆非的趣味。鞋子已经报废,索性往泥里踩得更深一点,方便发力,“这种遭遇一辈子也没几次,当纪念了。”
杜文谦笑过后重新按住车子,“行了,先推。”
程朔再一次念起计时,‘三’刚从嘴里跳出来,另一双不属于杜文谦的手掌稳稳撑住车子后备箱,雨点争先恐后地跃上去,舔上那片光洁的肌肤。
余光下意识侧过去。
傅纭星侧脸在倾泻的大雨中一派冷寂,长睫微垂,雨珠顺着额头滑落挺而直的鼻峰,最终没入紧闭的唇缝,一声不吭。
雨势凶猛,没有把他的脊姿压弯分毫。
最后一个数字已经落下,程朔来不及多说什么,与身边两人一同默契地推动车子,驾驶座的徐青青猛踩油门,四人合力,卡在泥里的铁皮巨物终于朝前坎坷地开出一段土路。
骤然失去支撑点,程朔双脚卡在泥泞里本能地向前栽倒,被身边的傅纭星猛地拽住手臂,不等他道谢,那股带着冷感的力度又骤然消失。
问题解决,车内车外都松了口气。
杜文谦重回农家饭馆里找老板娘要毛巾,程朔和傅纭星并肩站在由秸秆搭起的屋檐下,雨比刚才小了许多,夜间冷风拂过,紧贴身体的湿衣服刺进来一阵冷意,往骨子里钻。
程朔脱下外套,拽住两头用力拧干里面的水。
“不是让你呆在车里吗?”
傅纭星也在拧被濡湿的衣角,“等你们把车推起来,全都要成落汤鸡。”
“已经是了,”程朔忍不住笑起来,“本来有我和杜文谦两个落汤鸡已经够了,加上你,万一明天起来三个病号,让青青怎么办?轮流照顾我们三个大男人?”
傅纭星眉心不明显地跳了一下。
他收紧下巴,冷着脸在水泥地面蹭去脚底顽固的泥,极其用力,压下那一瞬间席来的不悦。
甚至不知原因为何。
程朔没有为傅纭星突然出来帮忙这件事而真的动什么气,只是觉得挺好笑。
每次在他觉得没有必要的事情上,傅纭星偏偏要做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响动,和上次在教室里假装不认识他一样。
就像小时候人堆里最叛逆的那个小孩,做什么都要和别人反着来,以此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讨糖果吃。
傅纭星站在程朔侧后,看着他淋湿成一绺绺的发梢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微凸起的后颈骨,滑入单衣领口。喉结轻微滚动,朝右移开。
“我没有那么容易生病。”
“不信,”程朔散漫地驳回,“加了糖的姜汤都不愿意喝,明天你肯定第一个中招。”
加糖也很难喝。傅纭星下意识想那么回答。
但被咽了下去,不想程朔一直记得他有多么嗜甜。
被小孩子一样对待。
程朔抖开皱巴巴的外套,显然没法穿了,看着今晚第三件殉葬的衣服,慨叹:“怎么那么倒霉,刚才下雨,现在又不下了,早知道等等再去推,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身后传来傅纭星冷冷一句:“我要是坐在里面,你们更难推。”
程朔偏头抬眼打量他,似笑非笑,“你有那么重吗?一把骨头。”
傅纭星蹙起眉心,对程朔的小瞧感到一丝不满,“我有......”
突然闭上了嘴。
他反驳什么?
程朔分明又是在拿他逗趣而已。
看着傅纭星沉沉的脸色,程朔暗自好笑,小朋友终于学精了,不会再看着陷阱往下跳。
“你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傅纭星撇过头紧闭双唇,程朔还想再笑他两句,草房一角攫住余光,灰黑色的细长影子正柔软无骨地匍匐向前,脑子空白了刹那,想也没想,猛地将傅纭星拽到身后,接着抄起地上的木棍,使出全力朝角落的方向砸过去。
‘哐当’一声。
傅纭星侧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条快速闪过的黑影。
“怎么了?”
杜文谦拿着干净的毛巾和老板娘一起走出来,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看见程朔的表情从未见过的冷锐,隐约泛着一丝戾气,气氛凝滞。
“有一条蛇,”程朔把攥在手里的剩下半截木棍扔到脚下,“现在没事了。”
杜文谦扫了眼草房黑黢黢的角落,空无一物,“没看错吗?”
出来的老板娘见怪不怪,跟他们说;“后面有条田沟,那里很多水蛇,脾气怪凶的,但都没毒,你们没有被咬到吧?”
“没有。”
程朔这才看向身后的傅纭星,提起唇融去了刚才那股赫然席上的冷劲,“你没有受伤吧?”
傅纭星摇摇头,发生得太快,眼中只有程朔黑漆漆的后脑勺,严严实实挡在面前。
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胸口轻轻划了一下,也许是不小心落进去的雨滴。
傅纭星视线停在依然被拽住的手腕,程朔立即松开,事发突然,一瞬间抓得太狠,给腕都勒出来一圈明显的红痕。
“疼吗?”程朔皱眉看着那处,没想到那么严重。
傅纭星把袖子上的皱褶放平,声音淡淡:“没事。”
“天黑成这样,换成别人都不一定能注意到。”杜文谦递过来一条毛巾。
程朔道了句谢,慢慢擦去脸颊和头发上的水,“十年被蛇咬,条件反射了。”
“你被蛇咬过?”傅纭星抬头盯着他问。
“没有,但差不多吧。”
程朔笑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草草擦完水就把毛巾还给老板娘,重新回到车上。
傅纭星深深看了一眼那截被甩掉的木棍,最后一个跟上去。
出了这些意外,后半程路多少开得有些提心吊胆,好在终于赶在夜深人静前抵达目的地。
程朔只当这儿是个普通度假区,广告里老少皆宜的那种,对杜文谦口中的‘私人性质’实则根本没有多少概念。
下车后后知后觉,偌大的园区内除了接待人员,竟然连正儿八经的游客都看不见几个。
按理说,现在该是温泉旺季吧?
傅纭星环顾一圈四周,并无多少好奇心,“这里是私家山庄?”
杜文谦给了个赞同的眼熟,见程朔还不怎么明白,解释道:“这个山庄是我一个朋友投资建起来,邀请制,不接待游客,本质上还没有做到商业化。”
看着一路飘着金子味的别致建筑,程朔啧啧称叹:“你朋友不会血本无归吗?”
“亏不了,他爸不会让他拿几千万投水里就听个响,”杜文谦淡定道,“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正式对外开放,所以趁这之前,来好好体验一下。”
程朔差点没挂住脸上的表情。
在这之前,他和杜文谦的交流也就仅限于喝喝酒,周末约着爬爬山。杜文谦不介意将他带进圈子介绍给朋友认识,是程朔自个没什么兴趣,早就过了精力充沛的交友年纪。
他只知道对方有钱,但显然,他对他们所处的那个圈层还是缺乏点概念和想象力。
几千万,他做梦都不敢梦那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