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斯沃斯基
2006年,约翰·斯卡尔齐作为客座编辑在一期《地下》杂志发表了蕾切·斯沃斯基的《一个反托邦的景象》。此后,这位土生土长的加州人创作了过去数年来新人科幻作者当中最为出色的一系列短篇。她在开始发表作品之前参加过号角讲习班,这是为新人科幻作者设立的一流讲习班,并从爱荷华大学作家讲习班获得了艺术硕士学位,它在虚构文学领域与号角讲习班具有同等地位。和这一领域越来越多的年轻作者一样,她娴熟运用文学和科幻写作技巧,假定(而且大概是正确的)她的核心读者在日常生活中阅读多种故事,既包括科幻也包括其他类型。
她的这篇小说难度很高,作为硬科幻、心理现实主义作品和爱情故事都很成功。
在离开之前卢西恩把自己的东西都打了包。包括金属花纹镶嵌柄的古董银勺子,他养在窗台上的数盆香水玫瑰,还有嵌了翡翠和石榴石的几枚戒指。他还装起了一大块有石膏纹理的碧石,这是他来到亚德里安娜家的第一晚在海滩散步时捡到的。当时她犹豫地领着他走过湿漉漉的沙滩,他们的身体被码头柔和闪烁的金色灯光照亮。那一晚,他们走回亚德里安娜家时,路西安已经把那块布满花纹的石头攥在了掌心,他眯起眼睛,石膏纹理便在他的睫毛之间迷离起来。
卢西恩一直都喜欢美——馥郁的气味,诱人的味道,悦耳的旋律。他特别喜欢美的物品,因为他可以把它们拿在手里,把抽象的美转化为某种可触及的东西。
这些物品是他们两人共有的,但卢西恩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亚德里安娜苦涩地挥了挥手。“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她说着,啪的一声合上了书。她在门边等着,用悲伤而愤怒的眼神盯着卢西恩。
他们的女儿露丝跟着卢西恩在家里走来走去。“你要带上那个吗,爸爸?你想要那个吗?”卢西恩一言不发,拉着她的手领她上了楼,跨过几块凹凸不平的地板,她有时候会在那里绊跤。露丝停在主卧室的落地窗前,目光越过棕榈叶和游泳池,凝视着碧蓝的海水。卢西恩感受到了露丝热乎乎的柔软小手。我爱你,他本可以这样低声地说出来,但是他已经放弃了说话的能力。
他又领她下楼,来到了前门。露丝跳下台阶时,她那饰有蕾丝的粉红缎子裙起了皱。卢西恩给她买了几十条花朵图案的淡色缎子礼服裙。露丝拒绝穿其他任何东西。
露丝看看卢西恩,又看了看亚德里安娜。“你也会带上我吗?”她问卢西恩。
亚德里安娜的嘴绷紧了。她看着卢西恩,看他敢不敢说些什么,敢不敢为他对他们的女儿所做的事承担责任。卢西恩仍旧一言不发。
亚德里安娜的霞多丽白葡萄酒闪耀着与卢西恩眼睛一样的琥珀色光芒。她紧握着玻璃杯脚,直到觉得杯子快要碎了。“不,宝贝,”她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你和我待在一起。”
露丝拉了拉卢西恩。“是这样吗,大马?”
卢西恩跪下来,把额头贴在露丝的额上。三天前他把告别信交给亚德里安娜,一旦她安排好卢西恩走后照顾露丝的事,他就离开。自那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那天卢西恩拿着信走过来时,亚德里安娜正坐在餐桌前,用葡萄酒杯啜饮着橙汁,读着一本约翰·契佛的《猎鹰者监狱》初版书。她抬头朝卢西恩微笑并接过信的时候,他感到一丝内疚。他知道,过去几个月里,她比他刚见到她的时候快乐了,可能比她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乐。他知道这封信会让她震惊,会伤害到她。他知道,她会觉得他背叛了她。但他还是把信给了她,看着她明白怎么回事,而后痛彻全身。
露丝被温柔而耐心地告知,卢西恩要走了。但她还只有四岁,只能大概理解事情的一部分,而且常常是根据自己一时兴起的念头来理解的。她一直觉得,爸爸的沉默不过是一个游戏。
露丝的头发轻擦过卢西恩的脸颊。他亲了亲她的眉毛,亚德里安娜终于无法再管住自己的嘴巴了。“你以为你在那儿能找到什么?叛变机器人的香格里拉并不存在。你以为你在导演一出歌颂自由的戏吗?有了自由你要做什么呢,卢?”
悲伤和愤怒使亚德里安娜的眼里盈满滚烫的泪水,仿佛间歇泉在高压之下喷涌而出。她瞧着卢西恩精心打造的面孔:皮肤上有艺术家加上去的细纹,暗示了一个曾经的童年——虽然它实际从未存在过;双眼略不对称,模仿了人类的不完美。他的表情没有显示出任何情感——没有怀疑,没有难过,甚至也没有如释重负。他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这一切让人太难以承受了。亚德里安娜走到卢西恩和露丝之间,仿佛她可以用自己的躯体保护女儿免受被弃的痛苦。她的目光痛苦地越过酒杯沿。“你走吧,”她说。
他走了。
***
亚德里安娜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夏天买下卢西恩的。她父亲患了癌症,但长久以来都病情不定,总是在恶化和好转之间徘徊,这一年七月他突然去世了。数年来,全家一直都在为他不断拖延的病情储备情感。他的死让这些情感积蓄如山洪暴发般一泻千里。
当姐姐们正在渡过悲痛期时,亚德里安娜却因不知如何消耗过剩精力而百无聊赖。她考虑过去墨西哥的马扎特兰海滩待上六周来消耗这些精力,但在和她的旅游代理人讨论了租间海滨小屋后,她意识到逃避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喜欢自己的生活环境,她的房子建在面朝太平洋的峭壁上,卧室窗外是一丛黑莓灌木,每年春秋两季栖满乌鸦。她喜欢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海滩,她可以坐在那儿看书,听住在海边公寓的老太太晚间遛狗时小狗的尖声吠叫。
对于躁动不安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马扎特兰是个好去处。但亚德里安娜已不再是二十五岁了,她不再渴望体验生活中一切疯狂的东西了。她需要些别的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更加细腻的东西。
她的朋友本和劳伦斯邀请她去他们在圣芭芭拉海滩的房子过周末,好把她父亲的事抛诸脑后。他们坐在露台上的金属沙滩椅上,围着一张用半宝石镶拼海洋生物图案的花园桌。正是黄昏时分,天气温暖,微风徐徐,橙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劳伦斯给三支葡萄酒杯斟上粉红气泡葡萄酒,并提议为亚德里安娜的父亲干杯——不是出于对他的悼念,而是为了他的过世。
“谢天谢地,这个浑蛋总算走了,”劳伦斯说,“要是他还活着,我就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我连想都不愿意想起他,”亚德里安娜说,“他死了。彻底不会再出现了。”
“既然你不想去马扎特兰,那你打算做点什么呢?”本问。
“我没想好,”亚德里安娜说,“某种变化,巨大的变化,我就想到这么多。”
劳伦斯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他边说边拿起大家的空酒杯,“厨房在召唤它的大厨了。”
等到劳伦斯走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本靠过来对亚德里安娜低声说:“他给咱们准备了生食,因为我有胆固醇问题。生胡萝卜、生西葫芦、生杏仁。一点熟食都没有。”
“真的么。”亚德里安娜说着,眼睛瞥向别处。她从来也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恋人之间的争吵。这种半带埋怨的爱、难以逃脱的亲密,都是她一直也搞不明白的东西。
鸟儿在橙树上鸣叫。本趴在桌上,手指敲打着玛瑙嵌出的一只螃蟹,夕阳照亮了他头发中一绺绺有着铜般光泽的发丝。亚德里安娜透过拱形窗子看到劳伦斯正在把胡萝卜、芹菜和杏仁剁成棕色的糊糊。
“你应该找人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本说,“弄个瓷砖地板,托斯卡纳陶器,还有我们上次去米兰时正流行的红色皮椅。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洗了个痛快澡,获得了重生。”
“不要,”亚德里安娜说,“我喜欢我现在的家。”
“疯狂大血拼一把呢?扔个两万美金。要我说,这才能把你肩上的重担子卸下来。”
亚德里安娜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的购物顾问得花多久才能组装出一个全新的我?”
“听着好像中年危机。”劳伦斯回来了,手里拿着三份素食头盘和三杯矿泉水,“要是你问我的话,找个热辣的拉美小白脸效果比较好。”
劳伦斯递给本一小碗黄色糊糊。本幽怨地看了亚德里安娜一眼。
亚德里安娜突然觉得有点灵魂出窍。这整个晚上就像是为一本装修杂志拍照的布景,一张对页开的舒适花园大照片,她和本还有劳伦斯在里面摆出三人私密晚餐的样子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二维的,被喷上颜色,然后再被后期处理成了另外一个不知道是谁但本该在那儿的人、一个充满温暖和信任感的人、一个知道当朋友的老公逼他吃生食的时候应当如何安抚他的人——并不是问题本身有多严重,而是因为他对此很在意。
劳伦斯把手指在糊糊里蘸了一下,又举到本的嘴边。“这是为你好,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家伙。”
本把糊糊舔走了。“我吃了,不是吗?”
劳伦斯伏下身来吻他老公,那是一个温暖而不偷偷摸摸的吻,虽然没有挑逗意味,但饱含爱意。本的眼睛羞怯地向地板看去。
亚德里安娜已不记得她上一次爱一个人爱到对方会来吻她是什么时候了。难道这就是她生活中缺少的东西吗?让恋人用手指把她不想吃的东西喂进嘴里?
那天晚上她乘高速火车回了家。她的翠绿色玄凤鹦鹉福客用愤怒的叫声欢迎她回家。亚德里安娜不在家时,房子会自动喷出她身上的气味,并用她的嗓音对福客唱歌,但这只鸟从来没有被骗到过。
福客是她父亲送给她的三十岁生日礼物。这个品种是设计师将玄凤鹦鹉和金刚鹦鹉的DNA拼接而成的,因此才有鲜艳的绿色羽毛。这只串种鹦鹉不仅价格昂贵,而且神经兮兮的,它对亚德里安娜的爱中掺杂着狂热而偏执的嫉妒心。
“嘘。”亚德里安娜温和地告诫着,让福客落在肩上。她带它上楼到自己的卧室,用手喂它吃小米。福客趾高气扬地在枕头堆中走来走去,黑亮的眼睛中流露出骄傲和怀疑的神情。
亚德里安娜惊奇地发现,到了家她却仍然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她任由自己沉浸在忧伤的幻想中,眼神飘向落地窗外,忘了用手指抚摸福客。它尖声叫着,想要唤起她的注意。
第二天早上,亚德里安娜去见了她的会计。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蹈着,就这样施魔法般把信托基金从一个账户转到另一个。她打算做的事要花上一大笔钱,但她的财富会在肥沃的土壤里再度生长,人造钻石、风力电厂和转基因橙子会让她变得更加富有。
机器人技术公司为亚德里安娜做了一次私人展示。销售员把她领进一间覆满黑天鹅绒的房间。墙上和展示桌上有数以百计的身体部件:强壮的手、尖下巴、自行车运动员的大腿,从粗哑到悦耳的各种嗓音从声音盒中播放出来,还有从黝黑到雪白的皮肤小样和各种尺寸的阴茎。
起初,亚德里安娜一想到要用各种碎片组装出一个情人就感到很恐怖,但后来她开始觉得有趣了。难道大家不都是用DNA碎片组装起来,再在母亲的子宫里一个分子一个分子长起来的吗?
她用指甲敲打着一本光滑的宣传册。“它的大脑是可塑的吗?我能叫它变得更顺从,或者更幽默,或者长出脊椎来吗?”
“正是如此。”销售员卖弄着光滑的褐色头发和闪亮的牙齿,他一直咧嘴笑的样子说明,他觉得要是自己魅力足够大,亚德里安娜就会带他回家上床,再给他个百万美元的小费。“随着年龄增长,人类大脑会失去可塑性,这就限制了人类改变自我的程度。我们的产品拥有永久可塑的大脑。它们可以通过调整神经系统中的思维模式来随意改变自己的人格。”
亚德里安娜从他身边走过,手指抚过用一千种头发样本织成的挂毯。
销售员拍了拍一张空白的脸。“它们的大脑是基于各领域天才大脑的深层图像扫描结果综合而成的,伟大的音乐家、著名的情人、一流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
亚德里安娜希望销售员能把嘴闭上。他说得越多,她脑海里盘旋的疑问就越多。“你说动我了,”她打断了他,“我要一个。”
销售员似乎被她的突然决定吓到了。她看得出,他正在脑海里快速翻着台词本,搜寻着被她跳过了好几幕之后的那一页正确台词。“您希望他长什么样子?”他问道。
亚德里安娜耸了耸肩。“它们都会长得很帅,不是吗?”
“我们需要您的具体要求。”
“我没什么具体要求。”
销售员焦急地皱起了眉。他不停变换着两脚重心,好像这样能帮自己恢复镇定似的。亚德里安娜可怜起他来。她在钱包深处翻找着。
“喏,”她把一张父亲的快照放展示桌上,“只要别让它像他就行了。”
既然顾客要求如此宽松,设计团队便恣意发挥了。站在亚德里安娜门前的卢西恩只比她略高一点,跟她一样苗条,四肢光滑瘦削。他的金发中溢出几分银色光泽,半透明的皮肤极为苍白,宛如雪花石膏,可以看到他粉红的血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就像是温暖的土壤和碾过的青草。
他给亚德里安娜带了一枝白玫瑰,花瓣上凸印着公司的标志。她用拇指和食指怀疑地捏着花。“他们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是吧?他们觉得猛男现在不流行了。”
卢西恩什么也没说。亚德里安娜把他的犹豫当成了迷惑,但或许,她从那时就该看出,这是他喜欢沉默不语的先兆。
***
“都了结了。”亚德里安娜喝干了杯中的葡萄酒,把空杯子踩在鞋跟下碾碎,就好像她可以用结婚的仪式来完成离婚似的。
露丝睁大眼睛,用一根圆滚滚的手指指着玻璃杯。“不要打碎东西。”
亚德里安娜突然才意识到女儿长得有多快。这个小家伙突然就已经四岁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在医院时露丝还是个新生儿,因为亲生母亲抛弃了她正号啕大哭,与此同时,亚德里安娜在医院育儿室外的走廊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等着办妥收养手续。不管露丝在睡、在吃还是在哭,她都会凝视着露丝,努力想要记住她那张初生孩童不断变化的小脸。就在从那时到现在之间的某个时候,露丝已经变成了这个圆脸的小家伙,特别看重规矩,经常把真实感情隐藏在冷静的外表之下,就好像有个机器人爸爸让她的血液也变成了电路。亚德里安娜当然爱露丝,她帮她换衣服,给她刷牙,托着她的屁股抱着她在家里走来走去——但卢西恩一直是最重要、最宠露丝的那个人。亚德里安娜不知道自己怎么可能替代他的角色。这可不像她带露丝去意大利度假三天的时候——只有她俩坐在餐厅里,亚德里安娜一勺一勺地喂女儿吃意式冰淇淋,看她每吃到一种新口味脸上就绽放出欢乐。而且,她们知道回家时卢西恩在等她们。如果没有他,她们的家就像一栋房子没了承重墙。亚德里安娜仿佛感到墙壁正在坍塌。
亚德里安娜的葡萄酒杯碎片闪烁着灼人的光。她把露丝拉到离这堆烂摊子远一点的地方。
“没关系的,”她说,“房子会自己打扫干净的。”
她感觉头轻飘飘的,同时还很痛,就好像它自己在酒醉和宿醉的效果之间犹豫不决。她努力回忆着收养露丝之前读过的育儿书籍。如果家长在孩子面前哭了会有什么影响?书上是怎么说的来着?她紧紧抱住露丝,呼吸着小孩洗发水的香气,还掺杂着葡萄酒的酸味。
“咱们开车兜个风去,”亚德里安娜说,“怎么样?咱们出去转转。”
“我想让爸爸带我去海滩。”
“我们去乡下看农场。有大牛和小羊,好不好?”
露丝没有说话。
“哞?”亚德里安娜想更形象一点,“咩?”
“我知道,”露丝说,“我又不是小宝宝。”
“那去不去?”
露丝没有说话。亚德里安娜在想,她是否看出自己的母亲由于悲伤有点神志不清。
做个决定吧,亚德里安娜对自己说。她用自己的手指包住露丝的手。“我们开车去兜兜风。”
亚德里安娜给房子下达了指令,让它趁她们不在时好好收拾一下,然后便带着露丝朝黑色小车走去。这辆车是她和卢西恩在收养露丝之后一起买的。她为露丝系好安全带,给车编好程序,让它带她们去内陆。
汽车开动起来时,亚德里安娜感到一丝恐惧。如果它也背叛了她们会怎样?但是汽车没那么聪明,它只是打开左转指示灯,驶上了大路。
***
卢西恩站在私家车道尽头,看着房子。晴朗无云的天空下,房子深橙和棕色的墙十分耀眼。精心打理的院子里布满岩石和沙漠植物,模拟了自然界的灌木带。
一只兔子跑过马路,跟着就是亚德里安娜车子的轰鸣声。卢西恩看着她们过去了。她们无法透过柏树丛看到他,但卢西恩看到了露丝贴在车窗上的脸。旁边的亚德里安娜呆坐在座位里,一只手按在眼睛上方。
卢西恩走了相反的方向。他拉着装有自己家当的小推车,走向通往下面海滩的峭壁。他把小推车举过头顶开始下坡,脚下溅起阵阵砂石。
有两个少年正在海浪中嬉戏,他们停下来抬头看着。“哇,”其中一个人喊道,“你把这玩意搬起来了?你是练举重的吗?”
卢西恩还是一言不发。他走到沙滩的时候,两个孩子失望地低声说着,又离开了海岸。“……只是个机器人……”这句话随风飘到卢西恩耳边。
卢西恩把小车拉到干湿沙子交界的地方。接踵而至的海浪拍打着他的双脚。他打开小推车,拿出一株盆栽的蓝叶杏色香水玫瑰。
他还记得他得到第一颗盆栽玫瑰种子的情形。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他问亚德里安娜他能不能种东西。是在晚饭后洗碗的时候顺便提起的,当时两人手上还沾着洗碗液的泡沫,福客在一旁啄着剩菜,亚德里安娜没有答复他。第二天早上,亚德里安娜陪卢西恩去了植物园附近的温室。“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对他说。卢西恩被这里充斥的色彩和芬芳惊呆了,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竟可以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他想要留下这里的神奇,自己拥有它。
卢西恩抬起手臂,把花盆扔进大海。它在入水时碎裂开来,花瓣在水面四散。
他又扔掉了粉色玫瑰、白色玫瑰、红色玫瑰还有紫色玫瑰。他扔掉了花纹镶嵌手柄的勺子,也扔掉了那块有石膏花纹的碧石。
他把自己收集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扔了。他扔掉了一把雕花银手镜,还有一件绣花丝绸外衣,还有一颗手绘彩蛋。他扔掉了一根福客的翠绿色的柔软羽毛。他扔掉了一块记忆水晶,里面有还是婴孩时的露丝的图像,她蜷缩成一团熟睡着。
他爱这些东西,但它们不过是些东西。他曾拥有过它们,现在它们不在了。他最近意识到,拥有也是一种关系。拥有一件东西意味着什么?塑造它,控制它吗?在他弄清这个问题之前,他不能拥有或者被拥有。
他看了一会儿大海,他的东西的残骸消失在翻滚的波浪中。过了正午,他离开海滩,重新爬上峭壁。摆脱了拥有的羁绊,他顺着大道朝远离亚德里安娜家的方向走去。
***
卢西恩对于自己第一次见到亚德里安娜的记忆,就像人类对童年的记忆一样。哦,当然,他当时的记忆力和现在一样好——但还是像童年的记忆,他这样想,因为那时的他和现在不同。
他对亚德里安娜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连串的图片。带有粉红光泽的金色卷发,恰好长及晒成小麦色的肩膀。深褐色的眼睛被他的艺术家大脑归类为“赭色”。贵族式的浓眉和高高的颧骨,没有化妆。卢西恩内心的审美家将她线条硬朗棱角分明的面孔归到“引人注目”一类,而不是“美丽”。而他内心的心理分析学家还认为她可能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根据是她站在门廊里的样子—双臂交叉,眉毛挑起,好像是在问他打算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
后来她从门口移开,让卢西恩进了门。他迈过门槛,迎接他的是一阵疯狂的尖叫和扑打。
新的。一切都是新的。以至于卢西恩在本能驱使自己躲开攻击之前,还很难把羽毛、鸟喙和翅膀这几样东西组合为“鸟”的概念。它气呼呼地发出咝咝的声音和尖厉的大叫,跳回书架顶上的一根栖木上去了。
亚德里安娜把手放在卢西恩肩上。她的声音中带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卢西恩后来才了解到,她就是这样隐藏对失败的极度恐惧的。“恐鸟症?真荒唐。”
卢西恩最开始支离破碎的几天都是由这只鸟儿支配的,他得知它叫福客。在家里,他去哪儿,福客就跟到哪儿。如果他停在某个地方,福客就会在附近的高处找个地方待着——玄关的衣帽架、客厅的手制地球仪,或者大床上方的屋梁上——以便监视卢西恩。它用鸟儿的方式盯着他,先用一只眼看,再转过头来用另一只眼看,显然觉得两眼看过去卢西恩都一样招人讨厌。
亚德里安娜把卢西恩带上她的床时,福客朝着他的头扑了过来。亚德里安娜把卢西恩推开。“去你妈的,福客。”她小声抱怨着,但还是让福客停在了她肩上。
她带福客下楼的时候它一直得意地叫着。它因为胜利感把羽毛全蓬了起来,顺从地跳进笼子,期待着亚德里安娜给它喂食,跟它说话。可是亚德里安娜关上了镀金笼门,转身又上楼去了。那一整晚,当卢西恩躺在亚德里安娜身边时,这只鸟儿一直都像发疯了似的哀鸣着。它狠狠啄着自己的羽毛,羽毛落满了整个笼子。
第二天卢西恩陪亚德里安娜带福客去看兽医。医生诊断说它是因为嫉妒。“这在鸟类当中并不罕见。”他说。他建议他们给福客贯彻严格的作息时间,这样会让它渐渐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亚德里安娜的一个玩伴,而非伴侣。
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重新安排了他们的生活作息,好让福客能有规律的喂食时间、运动时间、和卢西恩还有亚德里安娜一起玩的时间以及和女主人独处的时间。亚德里安娜每晚把福客关进笼子之前都要喂它吃点东西,陪陪它,抚摸一会儿它的羽毛,然后再上楼。
福客的心碎了。它变了。它的步子没了从前的自信,羽毛也失去了光泽。每当它被放出笼子时,就会眼中充满乞求与渴望地跟着亚德里安娜,完全忽略卢西恩的存在。
***
那时候卢西恩的人格被分解了,音乐家大脑、数学家大脑、经济学家大脑,等等,等等。每一个都独立运行,每种人格会跳出来暂时主导他的思想,提供信息,然后再退下,卢西恩的意识就这样一阵一阵的喷涌而出。
在亚德里安娜解释清楚她喜欢什么样的回应之后,卢西恩的意识开始重新整合成她想要的人格。他发现,自己开始注意到之前各种独立体验之间的联系。以前,当他看到海时,科学家大脑会计算出他离海岸的距离以及还有多久会涨潮。诗人大脑会背出斯特林堡的《我们波浪》。我们是湿润的火焰:/燃烧,扑灭;/清洗,填满。但直到他重新整合了自己的人格,科学的神奇、诗歌的神秘和风景的美丽对于他来说才同时代表了这一样东西,它既奇特又赋予人灵感,这,就是大海。
他学会了预测亚德里安娜的情绪和行为。他知道她什么时候高兴了,什么时候生病了,他也知道其中的缘由。他还能预测她露出的冷嘲式微笑,当他犯了一个自己还没意识到的错误时,她就会这样笑。比如用橙汁杯子为她装冰咖啡,用烈酒小玻璃杯装橙汁,用大咖啡杯盛葡萄酒。当人格整合赋予他行为模式的知识之后,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事是错误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他喜欢自己犯这类错误时的情形,它们会让通常都很严肃的亚德里安娜爆发出明快的幽默感。于是他继续这样犯错,用玻璃酒瓶给她装牛奶,用蛋杯盛葡萄柚切片。
他喜欢她的各种笑声。有时是轻快惊奇的笑声,比如他给她端上用蛋糕模子盛的肉馅小饺子时。他也喜欢她带有讽刺的深沉的大笑。有时她的笑声中暗含一丝苦涩,他知道,这种时候她笑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有时倘若发生这样的情形,他便会走过去抱住她,想要平抚她的痛苦,有时她会立刻开始哭起来,抽泣声剧烈而急促。
她经常看他干活,头歪着,眉毛扬起,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我怎样做能让你感到快乐?”她会这样问。
如果他给出一个回答,她就会慷慨地满足他的愿望。她带他去本州最好的几个温室,还给他买了丰富的园艺书籍。卢西恩知道她还愿意给他更多,但他不想要。他想让她知道,他很感谢她为他这样破费,但他并不想这样,他对于简单的、怀有爱意的交换就很满足了。有时他会用自己知道的最简单的词这样告诉她:“我也爱你。”但他知道,她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他。她觉得他说的不是真的,或者他的程序抹杀了他的自由意志。比起有人会爱她这个念头来,这种解释更容易接受些。
但他确实爱她。卢西恩爱亚德里安娜,就像他的数学家大脑爱算术的一致性,就像他的艺术家大脑爱色彩,就像他的哲学家大脑爱虔敬。他爱她就像福客爱她。这只鸟悲伤地在亚德里安娜的椅子扶手上走着,一面用如墨的眼神凝视着她,一面轻轻鸣叫,拍打着已经不成样子的翅膀,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
亚德里安娜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爱情。她本来期待的是一个迷人的聊天对象,情感像一个爱好文学的管家,但自我意识像条黄金猎犬。起先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她注意到卢西恩缺乏批判性思考和处理突发状况的能力。她觉得他最有趣的时候是他不知道她在看他的时候。比如说在他无事可做的那些下午:他的程序是否在揣摩什么事会讨她喜欢?或者这家伙是真的喜欢坐在窗边,翻着她的某一本珍本书,耳畔只有大海那令人平静的声音?
有一次,亚德里安娜站在厨房门前看卢西恩为两人做早餐。他在切洋葱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刀子深深地切入手指。亚德里安娜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帮忙。卢西恩转过头时,亚德里安娜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他脸上出现了类似震惊的神情。有一瞬,她在想他的程序是不是为他编入了隐私感,而她正侵犯了他的隐私,但接着他便抬起手跟她打招呼,她看到维护他系统的微型机器人在几秒之内便修复了那非人的血肉。
那一刻,亚德里安娜想起卢西恩跟她是不同的。她叫自己不要忘记这一点,并且也努力这么做了,甚至在他经过人格整合之后,她也依旧这样提醒自己。他是一个人,没错,一个性格复杂而迷人的人,和她所认识的其他人一样具有多层面的人格。但他也是个异类。对于他来说菜刀脱手只是个小小失误,轻易就能修复。在某种意义上,她和福客更相似些。
亚德里安娜小时候有本故事书,里面有个皇帝,他有一只鸟。皇帝把本应自己享用的佳肴喂给鸟儿,让它玩赏宫中的珍宝。但宠物鸟儿的需求和皇帝是不同的,它想要的是谷物和小米,而不是山珍海味。它喜欢玩的是镜子和小铜铃,而不是漆器或题诗的卷轴。这只小鸟被迫吃人类的宴席、享用人类的娱乐,便生病死掉了。
亚德里安娜发过誓不要对卢西恩犯下同样的错误,但她并不知道,要满足一个和她自己如此不同的东西的需求有多难。
***
亚德里安娜下令让车子停在一家农场前。农场门口有个广告,上面说付点钱就可以让孩子“与小羊小牛亲密接触”。篱笆前有个姜黄色头发的少年摆了个摊子卖草莓,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已经卷了边的杂志。
亚德里安娜拉着露丝的手走了过去。她想从女儿小小的手指中读出她的情绪。露丝的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她变得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就像是在模仿卢西恩。要是他,就会知道女儿正在想什么。
亚德里安娜看了看草莓,盒子里装的草莓和商店里可以买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草莓完全不同,这些饱满的果实形状上的差异完全是天然的。“这里面有农药吗?”亚德里安娜问道。
“没有的,太太,”少年答道,“我们种的都是有机的。”
“好。我要一盒。”亚德里安娜看了看女儿,“你想吃草莓吗,宝贝?”她用甜甜的语气问。
“你说过我可以跟小羊玩的。”露丝说。
“对。当然了,宝贝。”亚德里安娜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少年,“她可以吗?”
少年一下没了精神,显然很失望。他把杂志扔在一堆帆布口袋上。“我可以带她去谷仓。”
“那好。”
亚德里安娜拉着露丝朝少年走过去。露丝抬起头看着他,表情仍然令人费解。
少年没有拉露丝的手。他飞快地低下了头,明显很尴尬。“我婶婶叫我先收钱。”
“没问题。”亚德里安娜摸索着钱包。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都让卢西恩帮她做这做那。她已经忘了多少基本生活技能了?她掏出几张纸币。少年舔了下食指,仔细数出该收的钱。
少年拉起露丝的手。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看着亚德里安娜。“您不和我们一起来吗?”
亚德里安娜太累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哦,不用了。我见过羊和牛。行吗,露丝?你自己去玩一会儿可以吗?”
露丝严肃地点点头。她毫不犹豫地转向少年,跟着他朝谷仓走了。这个男孩似乎很会和小孩打交道。他放慢步子,好让露丝跟上他。
亚德里安娜回到车边,靠着被太阳烤得滚烫的车门。她太阳穴怦怦直跳,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或者倒下去了。出来兜风本来像是个好主意:房子里全是有关卢西恩的记忆。好像每一张椅子上、每一条走廊里都有他的身影。可现在,她却希望自己留在卢西恩阴魂不散但对她来说十分熟悉的家里,而不是跟这个她几乎一无所知的孩子出了门。
风中突然传来一声长而尖利的哭叫。肾上腺素中断了亚德里安娜的怀旧。她飞快地冲向谷仓。露丝朝她跑过来,少年紧跟其后,两人都掀起了一片尘土。有血顺着露丝的胳膊流下来。
亚德里安娜抱起女儿。胳膊、腿、呼吸、心跳:露丝没事。亚德里安娜轻抚着露丝的伤口。血流了不少,但伤口很浅。“哦,宝贝。”她说着,尽可能紧地抱住露丝。
少年站在她们身旁,头发被风吹得一团乱。
“出了什么事?”亚德里安娜问。
少年语无伦次地说:“阿福踢了她一下。阿福是头山羊。实在是对不起。阿福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它很温顺的。踢人的一般都是小白。我小时候,小白踢过我几次。每次我也没出什么大事。说真的,她不会有事的。您不会去投诉吧?”
露丝挣脱了亚德里安娜,又开始号啕大哭。“没事的,露丝,会好的。”亚德里安娜小声说着。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脑子里有种脱节的奇怪感觉。事情不太好,可能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我漏油了,”露丝边哭边伸出沾了血的手指头,“看见了吗,妈妈?我在漏油!我需要修复机器人!”
亚德里安娜抬头问男孩:“你们这儿有绷带吗?或者急救箱呢?”
男孩皱起了眉。“我们家里可能有……”
“去拿修复机器人呀妈妈!别再让我漏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