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惊惶在我内心不断滋生。我一放弃,恐惧就如洪水般占据了内心,我害怕淹死或是在海水里冻死,害怕更多石头从上面砸下来。我满脑子都是死之将至的情形。
良久我才缓过神来。我逐渐告诉自己恐惧源于那具旧躯,而那具躯壳冬日里在北海上漂浮不了多久。可我的新躯壳和机器人差不多,我不会溺水也不会被冻死。只要有了这一身装备,我便能从容应对这一切。
我将意念集中于外皮,通常其纹理如同自体皮肤一样有些粗糙和瑕疵。现在我让腿变得完全光滑,希望那毫无摩擦力的表面能让我从石底滑出来。我能感受到的一丁点儿活动的余地,这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但我却仍无法抽出右脚,脚踝肿胀到动弹不得。即使没有摩擦力,你也不能将一个死结硬穿进针孔里。
焦急和百般无奈之下,我还是让外皮恢复了默认设置。我得离开这儿,不能坐以待毙等待下一场暴风雨再次让碎石乱飞。我的星际飞船很快就要离开地球,一旦错过,我便再也没机会了。
此刻我开始思考,自己是否潜意识里想错过这班飞船,我招致灾难是为了阻止自己离开吗?
无可置疑,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确是自找的。我故意鲁莽行事,将自己推向极限,直至灾难降临。这是为什么?
我思绪不断,当四周泛起寒潮,我意识到自己是想超越旧躯体的界限来证明自己有能力离开。我们总是听人说目的地特别艰苦残酷,自然人无法独立生存,于是我就觉得有必要测试出身体增强能达到的极限。
不知不觉中,我希望将自己推上一个自然之躯无法生存的境地。如果我幸存下来也便证明自己已彻底改变,从而有信心在殖民世界大展宏图,独闯风浪。
好,我已经成功完成该计划第一步。我已令自己深陷麻烦之中,现在我只需要逃脱。
但如何逃脱?
我颅骨里有紧急无线电信标,只要有人把我从水里捞出去我就能激活它。但是这么做有些尴尬,显得我好像在环境温和的地球上都驾驭不了自己的身体,如果我求助,那又会有理由将我从星际飞船名册上除名。殖民者得自主解决问题,候补名单上多的是人——他们从未掉落悬崖,也没将自己卡在一堆岩石之中。
如果等到天亮然后向在海边散步的人大喊一声,那我也将落得同样的下场。
但寻求解决方案的决心并未出现,至少不是当机立断。风势渐弱,细雨绵绵,我的思绪变得冷静而清晰,当时的艰难处境压制住了内心的恐惧。
我必须从石缝中抽出腿,既然我搬不动石头,那么我只能挪动我的腿了。
我要挪动腿,但脚却卡住了,那我只能把脚丢下了。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内心无比平静。道理很简单,如果想要自由,必须付出代价。我再次想到寻求帮助这个选项,这样我就会保住脚并留在地球。或者,我可以选择失去右脚,去往星际。
我真那么想去吗?
我已经决定永远离开家人,离开我的女朋友了。如果我不舍得放弃我一只右脚——只是身体四肢的一小部分,那我的价值观到哪里去了?其实我根本无从选择,只能承担我所作决定的一切后果。
我等了又等,希望能有其他念头冒出来,希望能逃避抉择。
我羞于承认最终促使我采取行动的原因,它并非基于逻辑或是坚强的决心,而是源于我那只被压扁的脚。在我仔细考虑各种可能性的时候,一阵阵疼痛越来越强烈。而且在冰冷的海水里浮着,毫无乐趣可言,越快行动就能越早逃脱。
我将意念集中于外皮,这是一套可编程的神奇外皮,我命令它从脚上离开,向上流动。然后我命令外皮从右脚踝上方开始收紧。
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哎唷,嗷——
我试着忽略疼痛,更用力地操纵外皮。我希望能迅速搞定,像切黄瓜一样砍掉脚。但外皮的承受力也有极限,它并非专门为截肢而设计,而且我已经超越极限了。
很快我就暂停了,这比我预期的还要早。我需要进入疼痛消除设置,我们总是被反复灌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疼痛的存在是有原因的,我们不该随意消除。但若非事出紧急,我也不会采取断足这样的终极手段,所以我关掉了疼痛信号。
麻木感替代了疼痛,所幸我从血肉之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这样接下来的任务似乎很快就完成了。外皮完全锯断了内骨,从小腿隔断开来并愈合了伤口。我从岩崩中逃脱了,迅速游离,拖着身子来到了岸边,陷入昏睡。
当我醒来时,海潮已退去,身边的海滩上落满枯草、湿漉漉的毫无生气的欧洲蕨以及人类留给世界的遗物——终年常在的塑料垃圾。疼痛信号再次传来——它只能暂停,无法永远关闭。有一分钟我试着忍受小腿肚下的极度疼痛的抗议,但我还是向诱惑屈服了,而后再次将之抑制。
我试着站起来时,发现自己现在站不稳了。尽管脚已不在,右腿底部仍有外皮残余。我向剩余物质发出命令,让其向下延伸出几英寸用作假肢,以便我保持平衡。我调整假肢的形状,避免其压迫残肢,着地时的压力由腿部稍靠上的外皮来承担。
我蹒跚地走过垃圾遍布的鹅卵石道。我能行走啦!我欢欣地呐喊,打扰了新海岸线旁大地上一只啄食的喜鹊。它满腹责备,啾啾地飞走了。
随后我一定昏过去了一段时间,不久后醒来时一缕阳光照在脸庞。此刻我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是回到塌方处,挪动岩石找到我遗失的脚。
而第二个念头是——它在哪儿?
整个海岸上都是坠落的岩石。悬崖峭壁早已被侵蚀了数年,昨晚的暴风雨只是最近的一次洗礼而已。我分不清是从哪里掉下去的,也无从得知我的受困之地在哪里。只是某处有一块血肉,它有重要的情感价值,但我不知道它会在哪里。
我弄丢了我的脚。
直到那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我暴跳如雷,恨自己陷入此种愚蠢境地,竟选择截肢而非求助,就如同年轻人高傲到弄伤自己也不愿意找妈妈一样。
我懊悔自己永远地遗失了身体的一部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当然,外皮可以替代它。当然,我也可以把自己增强到超越从前的极限。
但是,人与机器的界限就像我身边的海岸线:一点一点被吞噬。我丢了脚,如同海岸丢失了几块岩石一般。但不论如何吞噬,海水总是在涨。
我接下来还会失去什么呢?
***
我一路南行折回到镇上,沿海寻找能爬上悬崖的捷径。我能利用增强装备轻松爬上陡峭的岩壁,但内心却对用那些东西失去了兴趣。
可总是这么讽刺,我当初是抱着充分利用增强装备的心态开始征程的,现在这些设备并未出问题,我却开始回避它们。
我失败了,缺乏判断力,以被困和截肢告终。这就是我人类的头脑,愚蠢的思维。
也许只有把我的头脑也增强了,我才能更理智地行动。
我踩在铺满鹅卵石的堤坝上,脚下吱吱嘎嘎,假肢发出与另一只脚不同的声响,我左右脚交替奏出怀旧流行音乐中的贝斯声和鼓声。沙滩散发出阵阵海盐味,塌方的岩石中夹杂着腐烂的植被。
那天很平静,风势减缓,潮也落了,我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海的另一头不时传来的海鸥鸣叫。除此外没有任何声响,寂静得连飒飒的风声都没有。
“很快了,亲爱的!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啊?还要多久呢?”
我环顾四周,旁无一人,这才发现声音是从下面堆满鹅卵石的某处传出来的。扫视了废墟一圈,我发现了一小块塑料。我将它放在耳边,它正谩骂我。
“浑蛋!他妈的!”
那声音太小而且失真,我听不出是谁。“卡特里娜?”我问道。
“多久?还有多久啊?哎,这海,这神圣的海洋。让海浪更快一点……”我再次发问,但没人回答我。可能这坏掉的芯片不能投影全息图,也失去听觉输入功能了吧,又或者它不屑于和路人讲话。
现在我发现一些浮木本是长椅上的木板,纪念长椅在过去几年里一点点靠近不断被侵蚀的峭壁,最终向海浪屈服。
但也许它们并未屈服,而是最终完成了夙愿,或者当下一次涨潮来临将碎石卷走时,他们就能达成目标。我回想起昨晚全息图熠熠生辉的场景,他们似乎能召唤暴风雨,我忆起卡特里娜对我讲述她溺水而亡的丈夫。她已死了这么久,应该很渴望同丈夫在深海团聚吧。
我大步走向远方的浪潮,靠近吃水线时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还得在大片海藻间寻路,边走边将手中的塑料芯片捏得粉碎,对于外皮来说这种动作轻而易举。我走到海浪涌起的泡沫中,将碎片洒向了海里。
“再见了。”我说,“安息吧!”
我回到海滩上时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觉得自己亟需远离饥饿之海爬上崖顶小径。
我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外皮和其他装备会一点一点侵蚀我,血肉之躯会剩得越来越少。总有一天,增强装备长存,成为曾经那具血肉之躯的电子鬼魂。
我找到放衣服的处所,穿上它们再次融入社会时着实松了口气。没有了右脚穿鞋不易,我只好让外皮变成一个空壳才能将人类的鞋穿上。
明天我就要回到发射台了,我会在起飞后得到医疗救助,他们也无法因为我的愚蠢行为将我从殖民者名单中除名。我面带微笑地想,在有实质意义的惩罚施行之前,我的同类们会做出怎样类似的轻率之举?我们都会在地球上留下些什么?
我们离开时会有什么缺陷?最终我们剩下的又会是什么?
我的故事接近尾声,我要说的所剩不多了。很久之前,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我曾帮助一道阴影褪去,我希望有一天你们也会如此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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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莹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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