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被我握住的这只手反而捏了捏我的手。“那只是关于分支的问题。一种理念认为每天都会产生百万个微小分支。而另一种则认为存在长久的分支。问题只在于分支的规模与数量。”
我想起父亲曾教我学九年级代数,他指着一个完全让我费解的方程式,抖着铅笔笔尖说:“你只要明白等值就行了。你不懂等值吗?”他解这个方程式时完全没有写运算步骤,而我得再找一位老师,一位慢到可以让我跟上思路的人。现在,除了埃尔莎外没有其他老师了,至少这个课题上没有。
她看着我说:“你在纠结规模的问题,亚当。这和纠结于时间一样危险。两者都只是构想。”
我根本没有想关于规模的事。“但是……但是第一种多元宇宙,喝醉和没喝醉的那种,它阐述了关于我的百万个故事。而第二种多元宇宙根本就没有体现出自由意志。”
“我——”她举起酒杯,“——押故事组成的宇宙赢。”然后她一股脑儿喝完了整杯啤酒,接着又喝了一杯,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她站起来,略微有点儿摇晃,我扶住她的手肘,领着她走出门,穿过草坪。
埃尔莎靠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已走到了草坪中间,此时她突然停了下来。我们站在一片昏暗中,雪在周围扑簌簌地落下。她抬起一只手臂,将手腕绕过我的后脑,将我的脸拉下来亲吻。她的嘴唇冰凉又柔软,我们热烈地亲吻,就像两个终于被允许休假的孩子。她的唇尝起来就像甜辣椒和啤酒。这是她唯一一次吻我。
其他宇宙中的这个夜晚又发生了什么?
在接下来的三周里,埃尔莎和PI就如同赛跑一样地工作。她的脸因活力而容光焕发,哪怕在显得很疲惫时,眼神都是雀跃的。我在边上走来走去,看着她们工作。埃尔莎是如此沉迷于手头上的事,以至于听到大一些的噪音就会跳起来瞪着我,因此我走路时格外留神。一开始,PI和埃尔莎一直在发出响声,比如哼唱或和声,只不过声音轻柔得让我几乎听不到。接着PI开始生成白噪音,在微弱的背景音中融入了从我们周围空间中过滤出的一切重要事物。而后我只听到一片寂静,埃尔莎和PI在以光线谈话。我开始在我自己对PI的接入界面上观察这场谈话,也就是观察明灭不定的光亮与词句,观察观点与概念间甚至是诗句间连接的细线。我跟不上她们的速度,但她们画出的关联看上去是正确的,而当我放弃理解她们的想法时,我能感觉到一道洪流,面前的显示屏上似乎奔流着一条意义之河。
埃尔莎几乎每一天都会找到一个新事物,将它纳入PI持续扩张的连接网络。科学教、货物崇拜、早期洞穴壁画。
我捕捉这一切信息,记录数据,以便他人深入研究。至于我自己,我尽力跟上她们的步调,一路吃力地攀登,因无法把握重点而十分颓丧。我保证埃尔莎的饮食,但她不肯回家,所以我弄来了另一张小床,这样她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最初的突破尚没有出现。
窗外,朝阳将结冰的枝条映得光芒闪耀。办公室里尽是陈腐的咖啡和汗水的味道。我沉重的眼睑不肯合作,我的大脑在睡梦边缘蒙眬地徘徊。埃尔莎还在睡,她蜷缩在我从家里为她带来的毛毯下面,一只脚以一个古怪的角度伸了出来。这时候,我面前的显示屏突然亮起来了,搏动着一种蓝绿色,这是PI在呼叫我们。“怎么了,PI?”
“我接收到了一些东西。叫醒埃尔莎。”
我不明白。“好的。”我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希望自己已经买好了咖啡,“稍等。让你自己现身,好吗?”比起扁平的显示屏,我总是更愿意和全息影像交流。它还能给PI更多选择权,她可以更像人类一样与人沟通。人工智能的身体语言。
我在埃尔莎耳边轻声说。“PI说她接收到了一些东西。”
埃尔莎猛地坐了起来,大睁着眼向全息影像望去。PI的影像坐在那里,穿着牛仔裤和吊带衫,双腿敲着一张全息坐椅的边沿,表示很不耐烦。“当时我甚至没有呼叫,我只是在哼自己的歌,”她的话冲口而出,“接着就有了一个回应。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工智能,和一位名叫埃尔莎的科学家。全过程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像一道缝隙裂开又合上了。当然了,我只能和人工智能说话,我正在把前几周的数据流传给她,这时候连接就中断了。”
“你知道那边的时间吗?”埃尔莎静静地问。
PI的影像皱起了眉头。“我问了,但是对方还没有回答,连接就断了。”
“你能重放一遍对话吗?”
PI摇摇头。我检查了一下,PI呼叫我们之前的那一会儿什么信息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状态数据显示了兴奋度。”
“没关系,”埃尔莎说,“我们会弄明白的。”她扯着头发里的一个小结,“PI,你有什么感觉?”
问一个AI这样的问题实在有点儿奇怪。
“我感觉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牵引着,被另一个我所吸引。不过同时,我知道——”三维的“知道”一词从她头上升起来,显然是在对我强调,“我知道我实际上无法接近。就好像膜之间存在物理屏障。”
埃尔莎噘起了嘴。我出门去买咖啡。
回来时我把一杯咖啡递给埃尔莎,她端起来安静地啜饮。“我们必须让此事再发生一次,”她说,“或者说希望它能再次发生。第一次也不是我们主导的。”
“让什么发生?我还没弄懂。”
“咖啡是热的,对不对?”
我朝她微笑。“那不是挺好吗。”
“但那不是真的,”她仔细地喝了一口咖啡,“碰碰你的膝盖。”
我碰了。
“你碰到了什么?”
“我的膝盖。”
“不,你碰到了一个藩篱。你已经学了所有理论和所有数学。你知道我们实际上只是光和声音,比PI的全息影像还要稀薄。”她扫了一眼PI的影像,它透明到我能看清后面的墙壁,“PI能被另一个宇宙中的她自己接触到,这意味着我们是光,是声响,是无穷的。”埃尔莎静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几乎是呆滞的。“我认为一个数据结构能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或者至少能指明方向。”她放下咖啡,站了起来,盯着窗外,这姿势非常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我打算跟随她进入我自己的故事。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进入你的故事?”
“记得我喝啤酒那晚吗?历史分裂了,正常的我分裂进入了另一个宇宙——因为我通常不喝那么多酒。我一直都在分裂自我,你也一样。”
“理论上是如此。”
“理论上如此。我让PI每天都通过搜寻她自己来搜寻我。数百万的PI和数百万的埃尔莎,也许还有数百万的亚当,都在寻找彼此。我们给PI输入越多的文化,越多的思想,她就越可能合成出关键的线索。咱们的这个PI没能合成线索,否则将由她来实现首次接触。但在另一个故事中,在另一处,那个我的输入给了那个PI关键线索。”
她噘着嘴,盯着窗外结冰的树枝,白日渐升的气温使它们开始往下滴水。她又说:“也许是另一个亚当给了她关键线索。”
我们又花了一年时间获得足够多的资料,可以写作一篇论文,也可以用来重现任何结果。头两次是其他PI找到了我们的PI,三个不同的PI,或者是四个——这要看你如何计算。她们学会了保持连接畅通,学会了扩展连接,以及找到更多连接。PI和埃尔莎一起证明了她们存在于不同空间的同一时间。换句话说,她们不是彼此的过去,也不是彼此的未来。多元宇宙,这证据是极其精确的。
我撰写了论文,把她的名字放在首位,尽管大多数资料都来自PI,但PI自然不能被列为作者。现在她们俩已经完全把我抛在脑后了,埃尔莎有完美的学术专注力,而PI的冲劲根本不能以生物方式扼制。
更多人前来拜访,络绎不绝。我们用我储存在一个研发账户里的额外存款买了一个电子日历,仔细地控制人们的来访,以便为我们留出大块的时间。这个措施不时为我们空出了不受打扰的整天时间。埃尔莎仍然能打起精神来应对公众访问,但在安静的日子里,她就完全退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不希望别人触碰她,也不想听见声音。她和PI谈话,通过我们的PI和许多PI谈话;而我坐在那里,隔离在她的情感之外,被她杰出的思想阻断。她经常对着空气微笑,或者说,对着一些我听不见也看不到的东西微笑。
也有许多亚当,但并不经常有。有时对方的助手是别人。在某个宇宙中,我已死于上个春季,有新人在那里协助那个埃尔莎和那个PI。这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让埃尔莎不安,我因此而出去喝了一大罐啤酒。
我喝得晕头转向,这是我以前经常渴望的状况,只不过,我现在的渴望已经变成了和我的埃尔莎出去享用辣椒和玉米面包。
那是在两年前,我记得那一天,2011年四月十二日。我看到她望着敞开的窗外。眼泪流下了她的脸庞,她的肩膀颤抖着。
我从没见过她哭,十年中都没有。
我走到她身后,伸出手环抱她。她畏缩着,似乎想要逃出我的怀抱。但我仍然抱住她,将脸靠在她的头发上,半张的双眼凝望着她的雀斑。她曾经友善、诙谐、迷茫、疏离,但从来没有害怕过。我更紧地抱住她,抚摸她的长发,自己也颤抖起来。她发现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无法通过。只有PI能。那些PI,其他的人工智能。我做什么都无法通过,其他埃尔莎也不能。就算我们如此聪明、如此奇特、如此有幸,我们还是无法打开那扇大门。那里没有音符——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阻碍了我。”她眨着眼,又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我真想把它们舔走。
“我现在很确定,只有纯粹的数据才能通过。人类在未来好些年里还不能变成纯粹的数据,终我一生都不能。我永远都看不到PI看到的一切。”她转过身,埋到我怀里呜咽起来,直到将我的衬衫哭得湿透,而我的双脚因长久地站在一处而发僵。
草地的气息夹着春雨的湿度吹进窗来,我听到学生们在楼下大笑着,彼此嬉戏。
接着,埃尔莎像往常一样突然迅速转变了情绪。她推开我,往门口走去。我把她的外套塞给她,她用一只手抓住,走出去,把门带上了。她没有邀请我跟她一起去。
那天晚上我回家了,而第二天,埃尔莎没有出现。我焦急地等待到下午,最后还是去了她的褐砂石小公寓。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埃尔莎的东西都还在里面,全都在它们平常在的位置上。
我又穿过校园回到实验室,头顶是一片蓝天,脚下踩着越来越绿的潮湿草坪。我猛地打开门。“PI!埃尔莎到底在哪里?”
PI的界面是个拿着鱼竿的小男孩,这是我选的全息影像。可我现在不想要这个了。“把那个老人叫出来!”
PI却变成了舞者,坐在一块岩石上,双脚优美地交叉着。“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见鬼!我很担心,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在哭。她认为她永远无法通过。”
“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PI全程都在参与。
冰凉的春雨漫过排水沟,在学校的草地上汇成细小的河流。我裹紧了自己,找遍了我们曾一起去过的每一处。饭店、书店、林荫大道上那间橱窗里贴着鲜紫色海报的老唱片店。
次日早晨,两个慢跑的人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坐在一棵树下。警察带我去确认身份。她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躯干僵硬又冰冷。她穿着她的外套,只是外套现在浸透了水,沉甸甸的,没法让她保持温暖。现场没有犯罪的迹象。雨水像眼泪一样覆盖了她的脸,我弯下身去,用食指抚过她的脸,接着一名警察要我退后。
一位年长的警察和一个穿便衣的年轻女人询问了我,我一整周都没去实验室。当我返回工作时,每件东西都移位了。它们并没有移动很多,人们很有礼貌。不过埃尔莎会注意到笔筒从惯常的角落移开了三英寸,书被放到了错误的书架上,水槽里的杯子搞错了顺序。
PI在等着我,呈现出老人的样子。她肃穆地抬头头,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三个。”
“什么?”
“我发现有三个埃尔莎自杀了。两个失踪了。”她在哭,老人的脸上双眼通红。
另一些埃尔莎还在继续工作,我通过PI和她们谈话。我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状况,每天早晨都去跑步。我比那些埃尔莎们年轻,也许我能够在死前通过。
<blockquote>
傅临春 译
</blockqu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