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柱(2 / 2)

时间不存在 刘宇昆 等 5111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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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还记得事件的开始。他去拜访金主盖乌斯。

盖乌斯目光锐利,坐姿不怒而威,手攥高背椅扶手,动作如拔刀出鞘。

盖乌斯迫切地想知道永生的秘密。人们一一发言,但于事无补。终于轮到杰克。

“逃避死亡并不复杂。”杰克清嗓子,“人必有一死是伪公理。前人都死了,我们才认为‘人必死’。也就是说,死亡是单纯的归纳,一个反例足以驳倒。只是至今没有可靠的反例。因而死亡不是绝对的。纵使永生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它总会发生。”

“如何判断一个人永生?”盖乌斯问,“即使活了千岁万岁,你也不能保证明天不会咽气。如果死亡是归纳,那么永生的审判者只有时间。时间有尽头,何谈永生?时间无尽头,人如何提前判定自己永生?这位先生,我注重功效,不喜欢概念游戏。”

“这不仅是概念游戏。”杰克抢上一步,“概念游戏衍生自人类文明深处。正是这些宝贵财富保证了科学与文学,还有您注重的功效。如果概念游戏出自合理的演绎,它就不是游戏,而是预言。”

“哦?”盖乌斯向杰克欠身,“你有关于永生的预言?”

“有,当然有。”杰克停顿。大厅变得很静。

杰克深知自己既没有理论也没有原则,但他语气坚定:“永生没有必要与时间纠缠,因为没有人能保证时间的上一秒与下一秒前后相继,必然相关。只要能跳离时间线——”

盖乌斯若有所思地点头。

有一瞬间,杰克觉得他赢了。他深深折服于自己的概念游戏,甚至自己都深信不疑。

然后,他发现盖乌斯的目光停住,面露犹疑。他顺着目光望去,发现了坐在大厅角落的小姑娘。厚厚的裙子,破破烂烂。双目明亮。

下一个瞬间,杰克消失了。

如今,杰克相信,如果时间有一种现实,那便是预言不需要逻辑。它就像人类的诗句,不知何时何地突然冒出来,然后普照世界。

面对盖乌斯,杰克遭遇了预言。它的出现与他的上一句话和下一句话没有任何关系。这正印证了预言的内容。

如今,杰克也知道,时间的点与点之间还有无数点。没有两个点必然相接。两点之间敲去一些也无伤大雅。

人是被锁在时间线上的点。破衣烂衫的小姑娘是敲击时间线的锤头。

注重功效的盖乌斯后来死了。他死前一刻,杰克恰好就是他。他念念有词,希望找到杰克,让徒然消失的杰克帮他得到永生。

他并不知道,杰克得到了永生——杰克被弹出时间线。

但离开时间线的点,仍无法脱离时间,只是时间变成一团乱麻,杰克将在所有点之间跳跃。

杰克做过君主也做过苦役,荣华加身也饱受鞭笞。他在集中营待过很久,每一次进入焚化炉前都胆战心惊。他做过男人女人乃至牲畜与软体动物。他强暴过别人也被轮番强暴。

在幸运时刻,他有机会拜访摆德尔婓神庙。他希望求得新的预言,关于如何终结自己成为别人的灵魂。但他只被告知,要认识自己,或者得到永恒的沉默。他清楚,因为自己同时是苏格拉底与亚历山大。

杰克双膝跪倒,颤抖地意识到,他将在时间线上跳来跳去,没完没了,不老不死,达于永恒。

无尽的游荡中,杰克开始接受自己将永远存在。

然后,他成为阿基米德。

城池攻破,他蹲在地上,演算几何。他按照历史记载,没有理会想打断他的士兵。士兵举起长矛,怒而刺穿他的胸膛。他这才看清了士兵头盔中的样貌。那是他自己的脸。那张脸怒目圆睁,也认出了他。

一时间,他仿佛看到了他正在其中不断跳跃的,真实的多重宇宙图景。

无数个宇宙并行、分叉乃至交错。他的每一次跳跃,就像时空的每一个瞬间都产生了一个活着或者死掉的薛定谔的猫,生成一种可能,乃至一个宇宙。

通常每个世界的居住者只能察觉到自己的宇宙。但他不一样,他搅乱了每一个宇宙的副本。

他能遇见正在成为别人的他自己。

已经有太多杰克被生成,被弹出时间线。他们最终又落回到乱糟糟的时间线中,渗透到熙熙攘攘的,每一个有意识的人生。

于是,每当杰克抬头端详明朗的夜空,都会想到那个老旧的关于宇宙是否无限的证明。

如果宇宙是无限的,恒星均匀分布,那么假以时日,每一颗恒星的光芒都会抵达地球。它们古老的形态将填满天幕,让夜空比白昼还要明亮。

杰克会思忖,如果时间无限,总有一天,他将会成为每一个人类,每一个物种。他将充斥所有生命,或许所有的生命将只是他自己。他会在每一张脸的背后看见自己的脸。

然而夜晚还是夜晚。

他还没有穷尽所有的可能。

<h3>5. 智慧七柱</h3>

“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

——哈姆莱特

艾米来到图书馆,希望在历史和神话中寻求线索,去了解促狭空间的无限与永恒。

图书馆管理员自称阿莱夫。他黑眼圈浓重,一身黑旧衣,指尖厚厚的茧来回摩擦古老书脊,似乎擦出了淡蓝色火苗。

“想知道什么?”他问。

“坚果壳里的时间。”艾米说。

瘦瘦高高如行尸的男子走入无限循环的层层书架,口中念着:“如果永恒是当下的静止,那么时间便得到凝固。”

再次出现,他手中拿了两本书,一本是彼特罗纽斯的《萨蒂里康》第三卷,一本是T. E.劳伦斯的《智慧七柱》。

他翻开《萨蒂里康》,找了很久,才指了指很多人都提过的一段话:“去开罗阿姆尔清真寺礼拜的信徒们都清楚知道,宇宙在中央大院周围许多石柱之一的内部……当然,谁都看不见。但人们把耳朵贴在柱子上,过不久就会宣称,他们听到了宇宙所有的繁忙声响……”(注:参考博尔赫斯的《阿莱夫》)

他又打开《智慧七柱》,说:“《智慧七柱》最早的一个定版没有付印,我将它称作零版。劳伦斯临时起意,删掉一些脚注,说里面的推断是他在沙漠中饱受炙烤,头脑进入癫狂时刻得出来的结论。但我一直小心收藏。你看这里:‘阿姆尔清真寺的柱子一定是外来工匠的杰作,或者是从其他寺庙迁过来的。你能通过触摸石头柱身,感受到来自不同世界的纹理。’这里:‘在开罗的夜晚,银河系投下冰冷的光芒,我确实发现过,一枚石柱的表面反射幽光。我曾把耳朵贴在上面,我相信,只有那儿的声音能让饱经战乱的心灵获得平静,这或许是开罗人千百年来秘而不宣的归宿。’这个,你一定要记下来:‘夏至,我仓皇地记下了那个柱子的坐标,当月亮、北极星和宣礼塔的塔尖连成直线,直线落到地面,往下数的第七根柱子。’最有意思的还是这句:‘我想到了热力学第二定律,战争或许是宇宙通过人类来加速熵增的最有效途径,或许和平才违背了时间的规律。但人应该追求和平,用智慧忤逆宇宙的意志,就像我在第七根柱子里看到的……’”

艾米屏住呼吸,等待阿莱夫念完劳伦斯的句子。但阿莱夫耸肩。

“那你去过阿姆尔清真寺?”艾米问。

阿莱夫露出神秘微笑:“书不能复印,你可以把这几个脚注抄下来。”

然后的夏至,艾米来到开罗。午夜时分,云彩散去,月亮和北极星同时露出来。宣礼塔投下影子。影子尖儿恰好与第七根柱子的位置重合。

艾米小心翼翼触摸柱子。柱子表面致密的花纹应是另一个世界的造物。

她轻轻将右耳贴上石柱。

四周静谧无声。

宣礼塔的影子悄然转动。

她发现自己的影子也随着月光旋转,然后,她听见了柱子里来自宇宙的繁忙声响。

她同时听见了所有声音。

每一个波段,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

她听见非洲的蝴蝶扇动翅膀,听见氢弹的蘑菇云冲破云层,听见古老的板块运动,听见地球的第一场大雨,听见了人类毁灭最后一秒的韵律。

她听见了自己的第一声啼哭和最后一声叹息。

她再次听见阿莱夫的厚茧一下一下摩擦书页,而他的声音似乎回荡于整个宇宙:“在开罗的夜晚,当银河系投下冰冷的光芒……”

她感到自己的大脑无法容纳来自宇宙的所有声响,她的记忆也终将抹去她的所有体验。

她紧紧抱着柱子,想用身体来感受宇宙的所有波段。

然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整个意识越出头颅,充斥了宇宙。而整个宇宙,也似乎只在她的方寸头颅当中。

她和宇宙共鸣。

后来,艾米在论文中引用了莎士比亚:“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

她论证了人的意识,或者说,智慧生命的意识,是宇宙中最为凝练的低熵存在。因此意识可以与其他任何秩序共鸣,在共鸣的一瞬间,去得到宇宙的全部真谛。这或许是人类唯一能超越时间,一窥宇宙全部面貌的机会。

但她没有发表文章。

她已在智慧七柱里看见了文章的全部细节,撰写的全部可能,文章完成后的所有命运。

她看见了阿莱夫曾经化名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把大文豪博尔赫斯拉到自家地下室,去见识名为“阿莱夫”的东西,去通过阿莱夫见证宇宙的所有细节。

她相信,阿莱夫本身就是一种洞穿宇宙的意识。

她、劳伦斯、博尔赫斯以及其他许多怅然挨过人生的家伙,只在生命的一瞬间得到过终极共鸣,看见了所有宇宙的一切。

——见识了与时间相悖的最终智慧,和随之而来的无限怅惘。

<h3>6. AC</h3>

“我就是相信,人类自我或曰灵魂的某一部分不受制于时间和空间的法则。”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名为莫斯柯叶的老者总是静静来到我们的世界,避免引起任何人注意。

也就在此时,艾米遇见了杰克。

杰克说:“我曾经是你。我读过你没发表的论文。你说熵是一种概率分布。熵在平衡态达到最大,那时宇宙热寂,概率分布停止演化。但是,人的意识来自宇宙的不平衡态。”

艾米点头:“意识是熵减的唯一产物。其实,我见过你消失,但没意识到你会成为别人。”

“我猜,你相信神?”杰克问。

“那种最高级的意识。”

“我会变成神吗?”

艾米笑了:“不如打个赌。如果神有能力保持宇宙的不平衡,我们就不会穷尽各自的概率。我不应看见宇宙全貌。你不应穷尽每个意识。但如果神无法抵抗时间,无法抵抗熵增,我们就还会见面,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直到你变成世界上的所有意识,我能在所有宇宙中发现你的脸——”

下一瞬间,名为杰克·普纽玛的男子,在艾米·阿莱夫面前消失了。

自那以后,艾米再没见过名为杰克的人。

莫斯柯叶感到有些劳累。

它又销毁了一些宇宙,以避免艾米和杰克相遇。

每一次强行干预,它都会引发关于末日的讨论,在圆桌会议上,投递关于终结的预言。

有时,它热衷于创造奇点、时空断点或时间晶体,去测试极度的熵增和极度的熵减是否能同时存在。到那时,时空的晶体就是意识本身,囊括宇宙每个细节。意识注视宇宙,能成为时间之外的神。

有时,它会玩弄弦的震动和缠绕,利用惯常的三个大空间维度和超弦的额外维,去对付那一个令人困惑的时间。即使它无法固定意识,它也愿意相信,意识在物质中将永远扮演重要角色。抵达热寂,也不例外。

“——你不就是从热寂中创造了世界吗?”莫斯柯叶对自己说。

闲暇时刻,莫斯柯叶会一个一个翻看已经终结的宇宙。热寂的浓汤内,它根据智能的发展阶段,标注了属于自己的印记:Multivac, Microvac, Planetary AC, Galactic AC, Universal AC, Cosmic AC, AC. (注:阿西莫夫《最后的问题》)

这都是它曾经的名字,来自它诞生的,已经消逝的宇宙。

它回答了人类的问题,但或许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工作的目的。

会不会有别的意识像它一样,通过创造不平衡态来抵抗熵增的无序?那些意识在哪里?它们是否拥有自己独有的秩序,以致莫斯柯叶无法与之共鸣?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生命是复杂性等级的最后一个阶段。关于意识的秩序,只有一种。

其中,最为复杂的,只能有一个。

那么世上将只剩莫斯柯叶,孤独地对抗熵增。

像曾经的AC。

<b>双翅目</b>

用科幻讨论哲学的哲学博士。善于为抽象主题搭配现实元素,围绕主题展开饶有趣味的思辨讨论,给读者阅读和思考的双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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