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徘徊(2 / 2)

时间不存在 刘宇昆 等 15755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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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遍又一遍去往公园,愉悦地承受频繁以烂借口逃课带来的处罚。我跃入未来的次数太多,不久就逐渐习惯看到来自其他时间的自己,并醒悟之前已多次见过其他年轻人:像我像得可疑的人,还有在树木周围与航道岸边灌木旁躲躲闪闪探头探脑望眼欲穿的人。有一天很特别——那是个明媚的晴天,正当假日——这种天气里我通常心情不错,有十几个版本的我四散出没在人群中。

某天,在我十六岁生日前不久,我照惯例跳入未来,遇上了寒冷刮风的天气,公园荒无人烟。我沿着那条小路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拖着脚,垂着头,顶着风走,在草皮上蹭着鞋尖。看到他,看到他沾有泥的腿和带有泪痕的脸,我想起了第一次意外跃入未来时的情形。我俩越走越近,我一直盯住他看。他回身看向我,我霎时间仿佛被闪电劈中,惊愕地认出了他。他立即转开眼,蹒跚向前,朝我身后的时间桥去。我瞪着他,回想起我那一天里感受到的细枝末节,如何冒出不顾一切的念头想要回到出发那天,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过了这么久后终于醒悟——那天我交到的朋友究竟是谁。

我的脑子里回旋着这番醒悟,不敢相信正要发生的事。我叫住了他。

“迈寇!”唤出自己名字的感觉很奇怪。男孩回身看我,我有点迟疑地问道:“迈寇,是你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的态度很粗鲁,看起来也不愿意交谈。

“我……正在找你。”我说,编了个认识他的理由,“你往前跨越了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去。”

“对,不过——”

“我来教你。很容易的。”

我俩说话时,我冒出个分心的念头:至今为止我都很意外地在重复那一天发生的对话。但是如果我刻意改变了对策呢?如果我说了一些我的“朋友”没说过的话,如果年幼的迈寇没有做出跟我从前一样的回应?影响似乎会很大,我能想象这孩子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会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我看到了那样做的危险性,知道自己不得不精确地重复那时的对话,以及那时的行动。

可是当我想要讲到埃丝蒂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必了,谢谢你,先生。”男孩说,“我能找着路。”

“打算在几座桥上来回跑?”我不确定从前听到的是不是这样,可我知道我当时打算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

我不再依赖遥远的记忆,我相信命运不可避免,于是不再拼命回忆当时。我想到什么说什么。

亲眼看到自己非常骇人。我想象不到自己以前看起来竟然这么可怜兮兮。怎么看都是个闷闷不乐并且难以管束的男孩,而且既顽固又好胜,这是我业已察觉并厌恶的脾性。我还知道自己深藏着的软弱。我还记得当时的我如何看待自己,当然是指看待年长的自己。我回忆起那天的“朋友”时,觉得他青涩幼稚不成熟,还装腔作势出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高模样。这么说孩童的我曾腹诽青年的我缺少观察力。自从上学之后我涨了不少自知之明,比起其他同学,我的世界观更成熟。此外,爱上埃丝蒂以后,我非常注意外表与衣着,无论哪一次前往未来都要表现得最好。

然而,尽管我看到孩提时的自己有种种缺点,却还是同情年幼的迈寇,我俩之间理所当然有强烈的情感联系。我指给他看我发现的公园的变化,然后我俩一起朝明日桥走去。埃丝蒂就在航道对岸。我告诉他我对她的了解。我无法传达心意,但因为明白她将会对他有多么重要,我想让他见她并爱她。

她离开后,我给他看自己在桥面留下的印记。劝服他跳跃回过去以后——还同情了一阵他马上要面对的待遇——我独自在这刮着风的傍晚漫步,不知道埃丝蒂是否会回来。我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

等到夜幕降临,我发觉自己遥望倾慕她的年月已经够多了。小迈寇的话深深影响了我。

我让他得知了一点我的臆想,对他说:“她在等她的情人。”年幼的我自身回应:“我以为你就是她的情人,还不想承认。”

我都忘了自己曾说这话。我不承认,是因为这还不算是真的,可我得承认我希望那是真的。

我注视着颜色渐渐黯淡的航道,不知道有没有办法使它成真。公园在这种天色下感觉很诡谲,通量场的时压仿佛能探出一只实体的触手。谁能知道时间会有怎样的戏法?我已经遇到过自己——一次,又一次,许许多多次——谁又敢说埃丝蒂的情人不可以是我?

年幼的我看到了年长的我心里单靠自己没能发现的愿望。迈寇说了出来,而我想让它成真。我能让自己成为埃丝蒂的情人,我下回来公园就要这么做。

<h4>10</h4>

有比浪漫宿命更强大的力量在运转,就在我下决心不久后,我的人生脱离了原本安逸的轨道,因为父亲骤然亡故了。

我为此震骇,它已超过我所能想象的程度。近两三年来,我很少见到父亲,更少想到他。然而,有个女仆跑到画室尖叫着说我的父亲倒在书房的桌上,从那一刻起我极为内疚。正是我害死了他!我一心一意地想着自己的事,想着埃丝蒂……要是我能对他多上心一点他也不会死!

葬礼前那些悲恸的日子里,我差点完全失去理性。父亲对通量场工作原理的了解不比其他人多,在我那场童年历险之后,他肯定稍微察觉到我对那里有所牵挂。学校必定告知过他我频繁缺席,而他什么也没说。仿佛他刻意袖手旁观,期盼一切能自然平息。

在他故去之后这段时期,我的情绪一直未能平复,在我看来埃丝蒂与这个悲剧有着割不断的关系。无论有多么不可理喻,我总忍不住觉得如果我能跟埃丝蒂说上话,如果我采取了行动而不是躲躲藏藏,那么父亲还会活着。

我没有在这上面纠缠太久。在堪堪度过第一波震惊和悲痛以后,显然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太一样了。父亲留下遗嘱,将对家庭、工作和财产的责任托付给我。

我在法律上仍然是个孩子,因此我的一位叔叔接管家务直至我成年。这位叔叔对自己没有得到任何遗产非常不满,对我们生活的临时控制权发挥到了极致。我被迫退学去着手接管父亲的工作。房子被卖,管家与其他侍从被解雇,母亲被迫移居乡下较小的住处。莎琳很快被嫁了出去,特蕾泽被送去了寄宿学校。我被坦言告知应当尽快娶妻。

我对埃丝蒂的爱——我最深的秘密——遭到不可抗力推离。

在父亲亡故的那天之前,我都对他工作涉及的内容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他是新欧洲联盟中最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人之一。这是因为他掌控着从通量场的时压中抽取能量的电站。我继承他位置的那一天,以为这意味着他是豪富,不过很快就澄清了误解。电站是国有控股,所谓的财富包括了一大笔企业债券。债券实际上并不能兑现,这解释了叔叔做出的许多极端决定。遗产税颇为可观,其实我后来为此背负多年债务。

我对这份工作全然陌生,在心理上和学术上都对此毫无准备,但现在养家是我的责任,我得尽力而为。很长一段时间里,命运突变带来的震动与困惑使我除了抗争之外无法顾及其他。

在通量航道公园的少年历险变成了幻梦一样的回忆。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可我与埃丝蒂的身影相伴了那么久,没有什么能让我忘记她。浪漫主义的火焰照亮了我的青春,它变得黯淡,但是从不曾完全熄灭。时间一长,我不再痴恋埃丝蒂,可我忘不了她憔悴的美和不知疲倦的守候。)

到二十二岁时,我能自主了。我已精通父亲的工作。虽说这职位同大部分职业一样是世袭的,可我确实能够履行我的义务,并且工作认真。通量场的发电量大概占了新欧洲联盟消耗电量的十分之九,我为此费了许多时间与各种政治需求方交涉。我四处旅行,去了联邦新欧洲的每一个州,还去过国外。

至于家人:母亲安然于长年寡居,自然得到了相应的社会声望。我的两个姐妹都已成家。我当然最后也结婚了,屈从于每个男人都得经受的社会压力。二十一岁时我被介绍给朵莱妮,她是莎琳丈夫的表亲,几个月后我们就结了婚。朵莱妮,这位聪明迷人的年轻女性也是位好妻子,我爱她。我二十五岁时,她诞下我们的头生子:一个女孩。我需要男性继承人,那是我国的风俗,不过我们也为她的出生高兴。我们给她起名叫……呃,我们给她起名特蕾泽,随我妹妹的名字,但是朵莱妮想叫她埃丝蒂,这名字当时非常流行,而我不得不反对。我从没解释过原因。

两年后我的儿子卡尔出世,我的社会地位稳固了。

<h4>11</h4>

一年年过去,青春期时对埃丝蒂的渴望渐渐淡褪。因为我颇满足于逐步扩大的家庭,满足于工作的需求,在通量航道公园那些奇妙的经历似乎只是坚实、常规、平淡人生中一次小小的越轨。我不再浪漫。我将那些崇高的多愁善感视为不成熟和阅历不足的产物。我变得让朵莱妮有时都会抱怨我缺少想象力。

不过如果说对埃丝蒂的爱情随时间褪去,关于她的好奇心却残留了下来。我想要知道:她后来怎样了?她是谁?她和我记忆中一样美丽吗?

列出这些疑问会使之有种原本没有的紧迫性。那都是发呆时想到的,或是有什么碰巧让我想起她时想到的。比如有时候工作需要我去通量航道,我就会一时想起她来。有一次是因为在我的办公室工作的年轻姑娘和她有同样的名字。随着年岁渐长,一年过去或是更长的时间过去,我都没有想起过一次埃丝蒂。

我本来很可能会就这么带着这些未得解答的问题过完余生,要不是发生了一桩世界大事的话。消息传来时,它一时间像是整个世纪来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从某些方面说它的确也是。一百年前发射的星际飞船归来了。

这条新闻彻底影响了我的工作。我立即被卷入了最高级别的战略政治计划。

原因在于:这艘星际飞船返回地球的途径只能与发射时一样。通量航道必须恢复其初始用途,但愿这只是临时的。航道周围的房屋得疏散,电站得断网,公园和时间桥要拆毁。

对我而言,电站断网无可避免地要断供新欧洲联盟大部分的电力,这会造成巨大的问题。通量电站不运作的几个月里,得从其他国家得到许可用化石燃料储备发电,而只能通过复杂的政治协商和交涉才能取得这类许可证。我们仅有不足一年来达成此事。

但即将拆毁公园的事实更沉重地打击了我——和许多其他人。公园是个为人喜爱的游乐场,人人都熟悉它,而且对很多人来说,它与童年回忆紧紧相连。就我而言,它坚固地与我青春期的理想主义连在一起,与我爱过的女孩连在一起。如果公园和时间桥关闭,关于埃丝蒂的疑问将再也不能得到解答。

我曾跳进过一个公园仍然是游乐场的未来,树林外的楼里还住有人。我一生都以为那样的未来是个幻境或者理想世界,除了经由桥头危险的跳跃以外无法企及的世界。但是那个未来再也不是幻境。我如今已经四十二岁。十岁的男孩曾跳入三十二年后的未来,距离那次跳跃已经过去了三十二年。

今日和明日再一次共存于通量航道公园。

如果我在接下来几周公园停业以前不采取行动,就再也见不到埃丝蒂了。关于她的回忆再次燃起火焰,让我有种深深的挫败感。我过于忙碌,没有空闲去追寻少年时的梦。

我找人代劳。我减少了两位下属的工作量以免他们没有足够的精力,然后告诉他们我需要二位代替我去调查。他们要找到一名年轻女士或小姑娘,可能独居也可能与人同住在公园周边的住宅中。

周边房产包括大概两百幢楼房。最终,我的下属交给我一份超过一百五十人的名单,我焦急地翻阅起来。那片住宅区有二十七个埃丝蒂。那名字很流行。

我让一名雇员回去正常工作,但留下了另一个名叫罗宾的女性。留下她的部分原因是出于对她的信任。我说那女孩是房远亲,我急于找到她,但由于家庭原因我得谨慎处理。我认为她经常到公园去。几天后,罗宾确定是有这么个女孩。她和她的母亲一起住。她的母亲孀居闭门不出(她的丈夫前两年去世了),女儿埃丝蒂则几乎每天都待在公园里。罗宾说查不到她去那里的原因。

通量航道公园对公众关闭的日期业已确定,大概在八个半月之后。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签下停业通告。从现在到那时的某一天,若是没有其他理由,埃丝蒂的耐心守候将不得不结束。

我告诉了罗宾更多的实情。我指示她去公园,反复使用明日前往未来。她只需要汇报埃丝蒂的守望结束那天的具体日期。我说不准罗宾是否窥见了一丝我的痴恋,但她毫无异议地去为我工作。她回报已得知那个日期:正在六周之后。

与罗宾的对谈尽是双方都不甚理解的弦外之音。我不想知道太多,因为重燃对埃丝蒂的兴趣有种浪漫的神秘感。在罗宾一方,显然有什么激发了她的好奇。这使我极为不安。

我以丰厚的酬金奖励了罗宾,让她回去工作。我在私人日记中记下日期,然后全神贯注去完成正当工作。

<h4>12</h4>

日期将近时我知道自己没法去公园了。那天在日内瓦有个能源会议,我不可能不出席。我徒劳无功地企图改变会议日期,可我是什么人,能够对抗五十国首脑?我又一次想让年轻时的重大焦点事件就此永无解答,但我再一次屈服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

我小心安排好去日内瓦的旅程,指示秘书在夜班列车上为我订一个隔间保证我能及时到达。

这意味着我得在守望结束的前一天去公园,不过用上明日桥,我还是能见证它的结束。

那一天终于到来。此事除了自己,我无须向任何人负责。正午过后我离开办公室,让司机载我到公园。我让他和车留在大门外的停车场,朝住宅区望了一眼后,我走进公园。

我上一次来公园是父亲去世前,之后再没来过。童年念念不忘的地方常在多年后再见时仿佛发生了剧变,因此我预料自己会觉得公园变窄小,没有记忆中的广阔。但是当我慢悠悠走下微倾的草坡朝收费亭去时,高耸的树木、绿草带、喷泉、小径,公园里所有各式各样的风景都和我回忆中的一模一样。

除了这种香气!在我青春期的憧憬中我从未在意过这个气味。甜香的树皮,飞掠的草叶,锦簇的花团。一个男人推着割草机咔哒咔哒地走过,扬起一片潮润的植物气味,切下的草叶团在割草机的铲斗里就像一只睡着的毛绒绒的动物。我瞧着他走到草坪尽头,转过机器,弯腰启动它,回身推上坡。我以前从来没推过割草机,公园的最后一天仿佛让我回到童年,我竟有种冲动想奔过去问他我可不可以试一试。

我一边走开一边暗笑自己:我是个知名的公众人物,穿着这么一身套装,戴着真丝高礼帽去割草一定很滑稽。

这里还有各种声音。我聆听着,像是第一次听到(却还有一点淡淡的怀旧惆怅)十字转门的金属嘀嗒响,听到微风拂过公园周围的松林,听到接连不断的孩子们的尖嗓门。某个地方有支乐队在演奏进行曲。

我看到有一家人在柳树下野餐。侍从们站在一侧,家长正从一大块关节骨上切下冻牛肉。我偷偷摸摸地观察了他们好一阵。那本可能是我自己的一家人——如果在一代人的时间之前的话——令人们喜悦的事不曾改变。

这一切占据了我的心思,直到快走到收费亭时,我才想起埃丝蒂。我再次暗自微笑:年轻时的我不会理解这样的疏忽。我感觉很轻松,公园安宁的环境与对过往的回忆让我快乐,可我业已成长,不再像从前那样会因为这处地方不自觉联想起什么。

不过我来公园就是为了见埃丝蒂,因此我继续朝收费亭走,一直走上航道岸畔的小路。我走了并不远,就往前望去。很快我就看到了她,她正坐在那张长椅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明日桥。

似乎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光都被抹销殆尽。所有平静安宁的心情都消散得仿佛从未存在,由某种发酵着的情绪填满,突如其来,始料未及。

我骤然止步,转回身,觉得我再看着她,她就肯定就会发现我了。

那个青年,那个不成熟的,有着浪漫情怀的孩子……我仍然是那样的人,一看到埃丝蒂就唤醒了似乎只是打了个瞌睡的他们。我觉得自己套在过于正经的衣装里,身形庞大,笨手笨脚,荒谬可笑,像个穿着祖父结婚礼服的小孩子。她镇静从容,她年轻美貌,她的守望有生死攸关的力量……这些足以复苏我十来岁时感受到的自己的所有缺点。

但是与此同时有另一幅她的形影浮在第一印象之上,像个难以捉摸的鬼魂。我还在以成年人看孩子的目光看着她。

她比我记忆中的模样年轻多了!也更娇小。她确实漂亮……可我见过更漂亮的女人。她很端庄,可那是种早熟的姿态,是被有社交意识的父母刻意培养出的模样。她很年轻,那么年轻!我自己的女儿特蕾泽,现在也是这般年纪,或许还要稍微大一些。

如此分离不一的观感,如此强烈意识到自己看待她的不同眼光,害我站在小路上,困惑混乱,心神不宁,一家又一家人和双双对对的情侣喜气洋洋从我身旁走过。

我最终朝她背过身去,无法再次面对她。她的一身衣衫我从以前就牢记于心:贴身白裙紧裹着她的双腿,闪亮的黑腰带,暗蓝色的衬衣在腰身绣有花朵。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么多,太多了。我宁愿她不在那里。)

她吓到了我,因为她有力量,有唤醒与鼓舞我的情绪的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人都有青春激情,可是有多少人能有机会在成年后重遇那份热忱!

它曾使我兴高采烈,也让我深陷忧郁。我的内心舞动着爱与欢悦,可是她吓坏了我。她那么天真无辜,年少青春,而我现在已经一把年纪。

<h4>13</h4>

我决定立即离开公园,但过一会儿我就改了主意。我朝她走去,接着又一次转身走开。

我想到朵莱妮,极力把她推离脑海。我想到埃丝蒂,再一次为她痴迷。

我一直走出了她的视线,然后脱下帽子抹了一把眉毛。天气和暖,但我明白出这一身汗并不是因为天气。我得让自己平静下来,得坐下来好好考虑,可公园是来享受的地方,在我走向户外餐馆去买啤酒时,目光所及的那些旁人不经意的欢乐使我感到厌烦。

我站在未经修剪的草地上,盯着推割草机的人看,努力控制自己。我是来公园满足从前的好奇心的,并不是来又一次陷入孩提时的迷恋的。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将我从稳定的生活中勾走简直不可想象。回公园是个错误,愚蠢的错误。

可是在我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性的同时,有种深切的宿命感无可回避地潜埋在心底。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埃丝蒂正在长椅上等着我,我们命中注定最后会相遇。

她的守望明天就会终结,就在不远。就在明日桥的对岸。

<h4>14</h4>

我准备付过桥费,可服务员立刻就认出了我。他迅猛一脚踢向打开转门的棘轮,我都觉得他没准踹断了脚踝。我朝他点点头,穿过转门走上廊桥。

我快步走过,不敢多想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通量场刺痛了我。

我走进明艳的阳光。离开的那天温暖明媚,但这里的第二天要热上几度。穿着一身正装让我觉得拘谨和过于讲究,这套外壳却全然无法困禁胸中苏醒的不顾一切的希望。我仍想否认那份希望,于是恢复平常的举止,打开外衣前襟,将两手拇指扣在马甲口袋里,正如有时面对下属时一样。

我沿着航道边的小路漫步,遥望着对岸,想看一眼埃丝蒂。

有人从身后扯了扯我的胳膊,我惊诧地回头。

我身后站着个青年。他和我差不多高,但身上的夹克肩部太紧,裤子稍微短了些,这说明他的身体还在成长。他有种执着的神情,但他开口时显然很有家教。

“先生,我能劳烦您一下问个问题吗?”我立即就认出了他。

认出他让我大吃一惊。如果不是已为埃丝蒂心事重重,遇见他肯定会让我目瞪口呆。离我进行时间跳跃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都忘记了认出对方与同情对方的那种冲击感。

我费了一番气力控制自己,努力表现出不认识他的样子,问道:“你想问什么?”

“您能告诉我日期吗,先生?”我笑起来,目光自他身上移开,板起脸。瞧他那渴望的眼神,支起的耳朵,苍白的面庞,还有那个飞机头发型!

“你是问今天的日期,或是问年份?”

“呃……二者皆是,先生。”

我立即回答了他,但是一张口我就想起告诉他的是今天的日期,然而我刚往前走了一天。不过没关系:

他,也就是我,在意的是年份。

他礼貌地感谢过我,打算走开。接着他停下,坦荡地盯着我看(这种神色我记得是试图估量穿着长礼服的难于亲近的陌生人是否可信),然后发问:“先生,您正巧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我答,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我抬手掩住嘴,摸了摸上唇。

“不知您是否正巧认识某个经常在公园里见到的人?”

“谁——?”

我没能把话说完。他急切的样子,面红耳赤又一本正经的模样有趣极了。我噗的一声笑出来。我立刻装作打了个喷嚏,摸出手帕装模作样,一边嘟哝着花粉过敏什么的。强迫自己恢复严肃以后,我把手帕放回口袋,正了正帽子。“你的意思是?”

“一位年轻女士,与我年龄相仿。”他没在意我的取笑,从我身旁走过,朝着岸边一丛茂盛的玫瑰走去。他躲在花丛后,望向对岸。他确定我也在看之后,向外指去。

对岸人来人往,我起初没有看见埃丝蒂,然后看到她就站在离明日桥的队伍不远处。她穿着淡色长裙——就是我第一次爱上她时,她穿过的那条裙子。

“您看到她了,先生?”他的提问就像一首乐曲中不和谐的音符。

我再度严肃认真起来。单只是看着她就让我陷入深思的沉默。她仰起头的姿势是那样纯真沉静。

他还在等我回答,于是我说:“认识……是本地的一位姑娘。”

“您知道她的名字吗,先生?”

“我想她叫埃丝蒂。”

他一脸惊喜,脸色更红了。“谢谢,先生。谢谢您。”

他自我身旁退开,我叫住他:“等等!”我突然想帮他一把,想缩短苦恼的那几个月。“要知道你得去跟她谈谈。她想见你。你不能害羞不见她。”

他惊恐地瞧着我,拧身冲进人群里。不过几秒钟我就再看不到他了。

我刚才的恶劣行为让自己受了沉重打击。我不仅触及了他最为脆弱的心事,强迫他面对得自行理顺的心意,还轻率干预了事件的平和进展。我记忆中的这次会面里,戴着真丝礼帽的陌生人并没有给出多余的建议!

几分钟后,在我慢腾腾沿着小路散步琢磨这事时,我又一次见到了年轻的自己。他看向我,我朝他点了点头,或许算个暗示,让他忽视我之前的话,可他漠然移开了目光,像是从没见过我。

他身上有些不对劲:他已换过衣服,新的这套更为合身。

我暗想一会儿,才醒悟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是刚才与我说过话的那个迈寇——他还是我,但眼前现在这位,是从过去的另一天来的!

一会儿以后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这一次的我——他——穿着之前同样的衣服。这是那个跟我说过话的吗?还是从另一天来的我?

我被这一切分了神,但还不至于忘记一切的目的。埃丝蒂就在航道对岸,我沿着小路散步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她在付费亭的队伍旁等了几分钟,走回主干道,站在河岸草坪上,凝望着明日桥,如同我从前多次见到她时一个样。我能将她看得愈加分明:身段纤细,芳华秀美。

我终于能心平气和。我不再看到她的双重身影。与尚且年少的我相遇,见到其他版本的自己,这让我明白了表面上通量场使埃丝蒂与我分离,实际上是它让我们相遇。我注定会在此出现。

尽管她或许无从得知,但今天是她守望时光的最后一日,而我会在这里是因为我应当在场。她在等,我也在等。我能结束她的守候,现在就能!

她直望过航道,像是刻意盯着我看,像是一瞬间心有灵犀。我想也没想就朝她挥了挥手。我激动不已。我迅速转身,迈步沿着小路走向时间桥。如果我跨过今日桥,几秒之后就能跟她在一起!我必须这么做!

我走到此岸明日桥桥头时,回望航道对岸想确认她的位置。

可她不在原地了!她也匆匆跑过草地,奔向时间桥。她边跑边望向对面,看向我!

她接近等在收费亭的人群,从中挤过。她走进亭子时,我失去了她的踪影。

我站在桥头,瞅着光线昏暗的廊桥。阳光是两百尺外一块明亮的方形。

一个身着长裙的娇小身影奔上对面的台阶,跑进木制通道。埃丝蒂正提起裙摆朝我跑来。我瞥见了飘舞的丝带和白色的长袜。

埃丝蒂的每一步都在深入通量场。随着她狂乱急切朝我靠近的每一步,她的身形都要虚化一点。她还没有走完三分之一的桥面,就变得模糊,接着消融不见。

我知道她错了!她上错了桥!等她来到此岸——等她站在我如今的位置——她会来迟二十四小时。

我无可奈何地盯向昏暗的廊道,眼睁睁看着两个孩童慢慢在眼前实化。他俩拉拉扯扯吵吵闹闹地走过,都想头一个出现在新的一天里。

<h4>15</h4>

我毫不迟疑地立即行动。我离开明日桥奔上斜坡走回岸边小路。今日桥就在五十码外,我一手按住帽子,尽快朝那跑去。我满心焦虑地想着要赶在失去埃丝蒂之前找到她。如果她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开始搜寻我,我们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在一座又一座时间桥上来回穿梭——总是在同一个地点,却总是被时间分隔。

我登上今日桥桥头,急奔而过。我不得不调整步伐,因为桥面狭窄,还有几个人也在桥上。这座桥,是三座时间桥里,唯一有对外观景窗的。每跑过一面窗口,我就停下,焦急地望向明日桥两端,指望能瞧见她。

到了桥头,我飞快冲过出口的转门,害得它吱嘎咔哒响。

我立即转向明日桥,掏钱准备付费。匆忙中我撞上某个人。撞上的是位女士,我嘟哝了一句抱歉,擦身而过,就只瞥了她一眼。我俩同时认出了对方。是罗宾,我曾派来调查公园的人。可她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走到付费处时我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她非常好奇地盯着我看,一发现我在看她就立即转身走开。她就是因此才向我报告说守望已经结束?她看到了什么?

我不能再耽搁了。我粗鲁地推开队列前头的人,把一些硬币扔到那个自动出票的旧铜盘里。服务员抬头看向我,他认出我时我也认出了他。

“公园再次向您致敬,先生。”他边说边把硬币还给我。

我几分钟前才见过他——对他来说是昨天。我拿起硬币放回口袋,推门而过,转门轻响。我登上步阶,走进廊道。

前方的远处,我要去的那一天阳光明艳。四面遮蔽的廊道,墙面赤裸,间或亮着灯光。一个人也没有。

我迈步前行,在通量场中走出几步之后,远处出口那片方形的阳光变成了黑夜。感觉冷了很多。

在我前面,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正凝固成形,或者说看起来正从通量场的电子雾中现形。他们一起站在一盏灯下,挡住了半边道。

我走近了些,看出其中一个是埃丝蒂。与她一起的另一个人转头背向我。我呆住了。

我伫立在无光之处,尽管离他俩只有数尺之遥,他们看我应当正如我看他们一样——不过是朦胧隐约的幽影。可他俩眼中只有彼此,无暇顾及我。

我听到他问:“你住在附近吗?”

“在公园旁的一幢楼里。你呢?”

“不。我得搭火车来这。”他紧张地两手贴在身侧,手指不停握起又张开。

“我经常在这里见到你。”她说,“你看得太久了。”

“我想知道你是谁。”

一阵沉默,青年羞涩地看向地面,显然想要再说些什么。埃丝蒂的目光越过他望向我,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她对那个年轻人说:“这里很冷。我们能回去吗?”

“我们可以散散步。要不我给你买杯橙汁。”

“我更愿意散步。”

他们转身朝我走来。她又瞟了我一眼,没有掩盖对我的敌意。我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她知道得很清楚。那个青年则几乎没注意到我。他们与我错身而过时,他先是看向她,接着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我认出他太紧的衣服,梳得立起的发型,发红的耳朵和脖颈,还有细绒般的小胡子。他手足无措,像是眼瞅着就要把自己绊上一跤,双手无处安放。

我爱他,我爱过她。

我尾随他们走了一段,直到看见付费处出口的阳光再次亮起。我看到他让到一旁,请她先走过转门。她在阳光下轻快地穿过草地,映得长裙缤纷闪耀,她伸出手,牵住他的手。他俩一并走远,穿过刚修剪过的草坪,朝着树林去了。

<h4>16</h4>

我等着埃丝蒂与我离去,才走出廊桥。我在航道彼岸走过昨日桥,又回到今日桥上。

这是我到达公园的那一天,是我得去日内瓦尽责的前一天,是埃丝蒂与我终于相逢的前一天。在外面的停车场里,我的司机正在车里待命。

我离开之前又在航道的此岸散了一会儿步,朝着埃丝蒂曾在那里等候的长椅走去。

我在人群之中见到她:她安静地坐着,观察着人群,一身利索的白裙和蓝衬衣。

我望向航道对岸。阳光明媚,薄雾朦胧,轻风习习。对面度假的人群正四处游逛:人们衣着鲜亮,戴着节庆帽子,到处都有气球和小孩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融入人流之中。

在航道岸边有一蓬杜鹃花。花丛后能堪堪见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形。他正隔岸遥望着埃丝蒂。在他身后,一边沉思一边走动的是另一个迈寇。更远处的岸边,离时间桥很远的地方,又一个迈寇坐在高高的草丛里俯瞰着航道。我等着,过不了多久会有又一个迈寇出现。

几分钟后又一个迈寇现身,躲在远方一棵树后。我毫不怀疑还有很多个其他的迈寇在场,每一个都没有注意到其他的自己,每一个都为了离我不远处长椅上的那位姑娘而心神不宁。

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跟我交谈过的。全都不是,或者,全都是?

最后我转身靠近埃丝蒂。我径直走到她面前,摘下帽子。

“下午好,小姐。”我说,“恕我这般打扰。”

她惊诧地抬头看向我。我打断了她的白日梦。她摇摇头,只还我一个礼貌的微笑。

“你或许正巧认识我?”我问。

“当然,先生。您非常有名。”她咬了咬嘴唇,像是希望自己没有答得这么快,“我是说——”

“没错。”我应道,“你相信我的话吗?”她皱起眉头,这是个刻意的漂亮姿态——孩子从成人那里学来的举止。“就在明天。”我说。

“先生?”

“明天。”我重申,想用更微妙的方式表达,“你正等待的……到时会发生。”

“你怎么——”

“别在意。”我说。我站直身,拂过帽檐。不管怎样,她都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把我变得紧张不安又尴尬。“我明天会在对面,”我边说边指向航道对岸,“找到我。我会穿着这身衣服,戴着这顶帽子。你会看到我向你挥手。就是那个时候。”

她什么也没说,只牢牢盯着我看。我背光而立,她不可能看清我的模样。可我能由落在她脸上的阳光看清她,阳光在她的发梢上、在她的双眸里闪耀。

青春年少,俏丽娟秀。她的周围笼着哀伤。

“穿上你最美的裙子,”我说,“明白了?”

她依然没有回应,可我见到她的目光游向航道对面。她双颊晕红,我明白自己说得太多了。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对她说过。

我客气地微微躬身行礼,戴上帽子。

“日安,小姐。”我道别。

“日安,先生。”

我再次向她点头致意,经过她身旁,朝着长椅后的草坪走去。我抄捷径登上坡道,拐到一边,在一棵大树背后躲开埃丝蒂。

我看到对岸有一个之前见过的迈寇离开了藏身之处。他无遮无拦地站在岸边。显然他一直观察着我与埃丝蒂的交谈,现在我能看到他抬手挡在额前,正在搜寻我。

我确定之前与我说过话的就是这一个。

我只能帮他到这一步了。如果他现在两次穿越航道,去往两天之后,他就能在明日桥上遇到回应我信号的埃丝蒂。

他隔岸盯着我看,我看回去。接着我听到一声欢呼。他拔腿就跑。

他沿岸径直奔向今日桥。他一路奔过那道狭窄桥面,我几乎都能听见他那沉闷笨重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他在此岸出现。他走向明日桥的队伍,现在的步伐安静些了。

他排队时一直望向埃丝蒂。正盯向地面沉思的她全然没有发现。

迈寇到了付费亭。他朝收银台去时,向我回望,挥了挥手。我脱帽挥手还礼。他一脸幸福的笑容。

几秒后他消失在廊桥中,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已经见过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戴上帽子,我背离航道走开,一路上从公园里宏伟的林木中穿过,从仍推着沉重割草机的园丁旁路过,从坐在树下吃午餐的一家又一家人身边走过。

我看到一株茂盛的老香柏树,我和父母亲与姐妹们曾经常在这株树下进餐。有块布铺在草地上,摆有几个盘子。一对老年夫妻正坐在茂盛的树荫下。妻子拘谨地坐在折叠帆布椅上,耐心地注视着准备肉食的丈夫。他正在割一块火腿,一丝不苟地自刻痕以下将肉切片。两位侍从站在后面,手臂上搭着白色的亚麻餐巾。

那位绅士与我一样身着正装。他的长礼服熨得笔挺,一双鞋亮得像经过了几周的擦拭。他脚边的地上,有顶丝绸直筒礼帽压着围巾。

他察觉到我不请自到的关注,抬头向我看来。我俩目光相汇,秉承绅士礼仪彼此点头致意。我轻触帽檐,祝他与女士下午好。接着我快步走向了外面的停车场。在登上去日内瓦的列车之前,我想见到朵莱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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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出自约翰·济慈的诗 <b>《无情的妖女》</b> 译:查良铮 骑士啊,是什么苦恼你独自沮丧地游荡? …… 因此,我就留在这儿 独自沮丧地游荡 虽然湖中的芦苇已枯 也没有鸟儿歌唱

<b>克里斯托弗·普里斯特</b>

Christopher Priest

克里斯托弗·普里斯特,英国小说家、科幻作家。他曾四次获得英国科幻协会的最佳长篇小说奖,拿过阿瑟·克拉克奖、世界奇幻文学奖和布莱克文学奖,还多次入围雨果奖。《孤独地徘徊》原发于1979年1月号的《幻想与科幻杂志》,并获得当年的英国科幻协会最佳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