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郎君您”
他忍不住挣扎着叫了过去。
钟鹤青冷眼看着,悄悄示意压住他的人松一松手。
然而东方炜被他这一喊,犀利的目光直射而去,原本就要挣向他的薛繁在那目光下,生生止住了自己。
不过他还是巴巴地看着东方炜,几乎要跪地乞怜的神色溢于眼眸。
毕竟这煞犬到底是为谁而养,没有比他们二人更加清楚的了。
东方炜略不耐地瞥了薛繁,却还是又不由出了声。
“既然此案的真凶未必是那犬妖,看来今日的行刑是行不成。还是得辛苦大理寺再审理一番了。”
他这样说,奉玉长公主也点了头,同大理寺卿荀岳道。
“那今日只能散了,等改日大理寺好好查完了再说。”
母子皆说了此话,钟鹤青便见那薛二郎原本慌乱甚至濒死的神情里,出现了一线生机般的模样,他大口喘着气,脸上的青白隐隐开始恢复过来。
今日散去,改日再查,这薛繁还能不能定罪,又有谁知道呢?
毕竟此案审查的月余,曾出现过撒谎的小偷证人,监察大理寺的外派御史,莫名骚动涌上门前的百姓人群,还有突然降下的宫中圣旨
荀岳犹豫着尚未回应奉玉长公主的提议,却见他的少卿两步走上了前来。
“下官以为此案不必再查了。今日已人证物证聚在,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可以定案了。”
他说完,转身看向薛二郎。
“犯人薛繁,科举舞弊、残害生灵、杀人嫁祸、愚弄朝廷,数罪并罚,”他一字一顿,“该当即问斩!”
刑场之上,苍穹之下,男人一贯温和似水的声音,此刻前所未有的冷肃如刀。
九姬
() 遥遥看着,竟觉他这一句出口,仿若云海波浪自刑场中心推荡开来,瞬间涤清场内场外的污糟喧嚣。
只是东方炜母子的脸色却相当不好看了,长公主眉头皱成了川字,东方炜更是青着脸瞪了眼。
而薛二郎原本逐渐恢复的脸色,瞬间回到了煞白。
他不过就是用煞犬咬死了一个没用的老头。
老头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他秋闱舞弊了,而他们还找来了替罪鬼,又推了一个小偷作证让犬妖自己认了最
一切都那么地天衣无缝,怎么、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个地步?!
他目眦尽裂,可刑场外紧紧围着的人群,却都在钟鹤青这句话结束后,大声应和起来。
“少卿说得对,这样的恶人就该立即问斩!”
“对,立即问斩!斩立决,斩立决!”
几息过后,刑场外只剩下这二个字了——斩立决!
薛繁只觉自己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朝着东方炜就喊了过去。
可他奋尽全力喊向他的救命稻草,但嘴巴张开,却忽觉有什么刺进了他的嗓子里。
嗓中痛的他几乎蜷曲起来,他一个字都没能喊出,反而疼痛大叫,却发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人群在下方看不清薛繁的情形,但钟鹤青却将薛繁的模样看在了眼里。
他不禁朝着周遭看去,但人山人海,怎么从千百人群中准确地看出异常?
这世间,总有藏在人里的妖,和藏在妖中的鬼
薛繁这般,钟鹤青也没有太多意外,他眼角瞥向略略松了口气的东方炜,见那东方氏的大公子已在同他母亲提议离去了。
神色不虞的奉玉长公主自然也不欲多留。
那母子一走,荀岳便使人快马加鞭地报去宫里。
两刻钟的工夫,报信的人去而复返,得来了宫里最新的旨意。
主刑的大理寺卿再次拿起案上令牌,紧盯着薛繁,咣当一声掷令在地——
“斩!”
只前后几刻钟的工夫,刽子手刀下的死囚便换了人。
铡刀落下的瞬间,血珠飞溅的同时,半空之中凝聚的乌云突然四散而去,最明亮的日光在拨云之后重回城中,照在每个人脸上。
怀琳径直扑到了权琅身上,少年一把将她紧紧拥进了怀中。
“阿琳阿琳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槐叶都要黄了,你家大郎这不是好好的吗?”
少女却在他仍有闲心的打趣里,眼泪越发汹涌。
“权大郎”
少年哽咽笑着,“不对不对,我早改名了啊,叫什么权大郎,快叫我读了书的名字!”
“权琅,阿琅!”
“琳琳”
安二娘和小权瑞也跑了上来。
权琅看见母亲,直接跪了下来。
“娘,儿子没死,儿子
又活了!”
安二娘哭到发颤(),一把将他拉了起来2()_[((),将早已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抱在了怀里。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咱们家不说不吉利的话!”
要不然她为何在丈夫去世后改了名?
黎伞黎伞,不就是离散吗?她再不叫这名字了,她只想叫“安”,和她的孩子们这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一家人哭笑间泪流满面,怀琳却见杜先生的儿子杜秀才走了过来。
杜秀才仔细看着权琅和怀琳两人,忽的想起父亲生前曾让街头作画的匠人画过一幅画。
那画他从前看着只觉得奇怪。
画上画了一颗青翠的槐树,树下绕着一只壮实的灰犬,在槐树和灰犬之间安放的藤椅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老人手里执着书,看向画卷外的慈祥眉眼,随笑意弯弯。
他那时还问过老父亲,家中既没有槐树,也并未养犬,这里哪里的场景。
父亲彼时只笑而不语,只细细将这副小画,夹进手边的书簿里。
他从没有因为学生贫苦而拒绝,也不会因为学生是妖而惊避,他只会把每一个真心想要读书进学的孩子,都放在心尖之上。
此时,杜秀才再看向权琅和怀琳,他拱手同两人行礼道歉。
“是我被那假象蒙了眼,只觉得妖无人性,肆意杀戮残害了家父,冤枉了你们,若非是少卿明察秋毫,我无颜到地下与父亲相见!”
权琅和怀琳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杜秀才也好,坊间的寻常百姓也罢,为斗米的日子已耗尽精力,又哪有功夫去理会传闻里与阴诡之事纠缠不清的妖,到底是善还是恶。
权琅和怀琳也过了许多年这样的日子,正是不想再稀里糊涂地在底层浑噩度日,这才跟随着老先生识了字读了书。
他们说不必道歉。
“是我们没能保护好先生。”
“是我们没能把先生救出来!”
“是我们还没同先生好好道别”
明亮日光把人间的每一寸土地照亮,街头巷尾,繁花树丛,还有挤在坊间的小小私塾中。
可这凡间,再也寻不到捏着花白胡子笑眯眯的老先生了。
只有风里吹来的气息,浸透了书香。
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天上看去,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那最最慈祥的面容。
先生,您走了吗?
先生,您是否已经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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