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城外的厢坊不远有一片树林。
傍晚的雨漱漱落在林间浓密的林叶上,又自叶片滑落,落进人长发与衣襟里,凉凉的。
钟鹤青握着忠仆袋一路寻来。
他没想到忠仆袋对于主人的血液亦有感知,她断尾处落下的血滴沿路洒下,钟鹤青以忠仆袋寻找,一直找来了此地。
流了这么多血,应该虚弱得走不动了吧?会不会暂时停留在了这里?
钟鹤青快步刚进了树林,忠仆袋又有了反应,有血滴在了近处的树叶上,钟鹤青四下看去,隐隐可见林间有一间火神庙。
他刚迈步进去,孙元景就拦了他。
“少卿,天快黑了,这片密林视线不良,少卿还是不要进的好。”
钟鹤青没有回应,只是从观星手里亲自提来灯笼。
他这才道。
“你们不要进去了,我自己进就好。”
卢高萧一听他要独自进去就急的不行,只是刚要开口,被钟鹤青极其冷淡的眼神压了下去。
孙元景想再劝,也不知道怎么劝。
只能由着钟鹤青自己提了灯笼进了林子里,他们守在外面。
天色越来越暗了,那脚步少见的急促,约莫是寻迹而来,疾走两步又停下,但也朝着火神庙来了。
九姬突然想起数月之前,离开妖山到凡间来的时候,双姒曾给她卜过一卦。
双姒说卦象显示她能事成,前后却也少不了一段波折。
九姬当时心想,这卦卜得,双姒是在外面摆摊太久了,怎么一股子凡人卦师的味道。
这世间九成以上的事情,都少不了波折。
她当着没当回事,如今细细回忆来,双姒说的是,她能成事,但事前事后都少不了波折。
如今看来,眼下正应在了事后的波折上。
她思量的当头,男人的脚步声已到了火神庙前的院子里。
天越发昏暗了,外面下起细细密密的小雨,此间没有第二个人,只有他的脚步声随着雨声快速而来。
就他一人?
九姬刚包扎了尾巴,过于消耗的妖力令她疲累不堪,不便动身。
她避在暗处的房梁帷幔里,手下捏了个法术抛出去。
原本靠在墙边的竹竿,斜斜倚在了神像手臂上,在幻术的变幻中,令此间看起来像是塌了半边房梁一样,不易靠近。
幻术刚成,外面的人便挑着灯笼,带着浑身的雨气,走了进来。
天快黑了,火神庙没有香火蜡烛点亮,室内更加昏暗。
钟鹤青眼睛有些适应不了此间的昏暗,紧闭了一下睁开,还是看不清楚,他只能举着灯笼照亮,但没看到她的身影。
但忠仆袋没有进一步的动静了,她可能就藏在殿里,只是距离他一丈开外。
“娘子,你是在这儿吗?”
娘子?
九姬微怔,旋即暗觉讽刺得好笑。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叫她娘子?
她没理会,冷眼看着火神像前的男人。
高大的神像伫立大殿之中,火德真君一双金睛明眸怒目而视,定定看向座下凡人。
殿内毫无回应,唯雨声在檐下滴滴答答,钟鹤青默了一默。
他向火德真君施礼,低头道了声惊扰。只是抬头之后,从怀中拿出一物。
方才在追来的路上,他已经涂用过一次落蜃草的粉末了,但一直没看到她半片影子,就渐渐失了效。
钟鹤青再次将两片小叶上的叶粉,涂擦在了眼皮之上。
又在一天之内,甚至短时间内连用两次,那刺痛的感觉如同百根细针,深深扎入眼睛里。
他闭起眼睛忍下痛意,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突然看到方才西半侧塌下的房梁,竟然在视线里晃了一晃,旋即变成了一根细细的竹竿。
是幻术!
“娘子你就在这里,对吗?()”
又是落蜃草。
九姬也不知这位少卿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体面,熊坊主连这种贵重的东西都舍得送给他,随便用。
只是他既然看穿了这幻术,九姬便也没什么可说。
她只是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还是一个人前来?
是来引诱她出现,还是另有所图?
身上几处伤口都在作痛,九姬避在暗处仍旧不语。
可钟鹤青却知道她就在这里。
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
他向着幻术掩映的梁下暗处看去,他看不见什么,却禁不住开了口。
是不是伤得很重,是不是很痛?我带了药,你下来好吗??()?[()”
但他问去,大殿里除了他自己的回声,什么都没有。
钟鹤青把袖中的药都拿了出来,齐齐摆在火德真君面前的案上,却还是无人前来。
他心里已猜道,她只怕是以为他跟其他人都是一伙的,从前所做的不过都是满嘴谎言的欺骗而已。
可他不是。
他没有在跟她虚与委蛇直到今日,然后叫来人镇压她。
男人嗓音微哑。
“若是我说,今日那些道士都不是我叫来家中的,娘子肯信吗?”
话音落地,九姬目光落在挑着灯的男人身上。
他说那些人都不是他叫来的,问她信不信。
她觉得有点好笑,浑身的伤在她默声轻笑下又痛了痛。
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呢?反正那些人伤了她,也逼得她断了尾,而她也伤了其中的道士,逃了出来。
信不信好像也没那么紧要了。
九姬在暗中淡淡嗤笑。
只不过,火神像前的男人,显然猜到了她就在这片房梁里,但没有立刻提着灯照过来,逼着她出现在他面前。
他只是仍站在火神像下,向她解释着问来。
九姬的听力扩
() 散到火神庙外的整片树林里。
此间没有别人,确实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凭他一个肉体凡胎的凡人想要捉她,是不可能的,反而会落进她手里。
九姬抿了抿唇,没出声,只是身后那断尾不住作痛。
空荡荡的大殿里,不管是司火的神,还是暗中的她,都没有回应。
钟鹤青知道被逼到生生断尾的她,此刻该有多痛多难过。
他低了低头,亦自嘲地笑了笑。
道人虽不是他叫来的,但他却阻止不了他们伤她,没有本事护住自己的娘子。
这是凡人的无能,是无能的过错。
他上前,回到火德真君威严怒目的神像前,跪在了蒲团上。
外面的雨如砂砾纷纷砸落在地。
九姬看到男人跪在神像前,朝着神像,重重叩摆三次,额前叩在青石板上,发出明晰的声响。
九姬看去,看见他开了口。
“凡民在下,神君在上。今日我以无能之罪,致我妻满身重伤,罪不可恕。()”
只是,这伤本不该她来受,神君若明,万望垂青,请允她以药治伤,允她快快恢复,我愿以运来承,以寿相接,折损寿运,无有悔言。?()_[(()”
男人嗓音低暗仿若林中夜雨,沙哑如风中砂砾。
话音传到房梁了,九姬愣了一愣。
却见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帕子包裹的东西,抬手向她的方向送来。
九姬警觉地立即向后退了退。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伸出去的手又急忙顿住,收了回来。
他只将那白帕子包裹的东西,极轻地也放到了火德真君座下、神明香火案前。
“这是内子留下的断尾,还请神明允她接续回去,不再留伤在身。”
他说完,又在神像前叩下一头。
九姬看着那白色帕子里包裹着的她的断尾。
他说对了,确实还能续回来。
虽然接续断尾少不得要费些气力,但是这比经过漫长的三年五载甚至更久,来恢复元气重新长出新尾巴,还是要便捷合宜的多。
只是,他冒雨一路寻过来,就真只为了给了伤药,跟她解释,还回她的断尾?
他仍跪在神像前,可目光却静静向着她的方向、这漆黑的房梁深处看来。
九姬心里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
但她仍在犹疑,他却好似读出了她的想法,明明连她人在哪都看不清,却无比精准地说出了她的顾及。
“还请神明应允。我先退出去,退到殿外去。”
他说完,果真起身向后退去,将灯笼也放在了一旁,连退三步,退出了殿外。
此间的火神庙不大,虽说是殿堂的建造,却没有连廊,他三步退出,人就落进了雨里,雨也漱漱都落在人身上。
夜幕四合,雨比方才还要急,啪啪哒哒地都渗到了人的衣襟里。
() 明明凡人是那么脆弱,稍微受点伤生点病,就有可能命丧九泉。
他倒是不怕,就这样退避地立在雨里,让她放心。
看着他,又看向断尾,九姬心下不由地一动。
她想了想,悄默声地幻成了狸猫原身,自梁上转了半圈,悄悄从他不远处的殿内窗下绕了过来。
九姬下到窗下的烛台上,就离着他不远了,只不过他在殿外,她在殿内,他看不见她。
然而此时,窗外的半空中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将整座火神庙都照亮了来。
闪电的光亦将他照亮。
九姬忽然看到他腰间系着的一只小小的紫色绣囊,突然动了起来,从他腰间挣着,向着她的方向挣了过来。
九姬一愣。
却见男人忽然抬头向窗边看来。
“娘子,是你吗?”
九姬在他话音未落之前,向上一跳,跳到了窗上的帷幔里。
他什么都没看,只是握着那只紫色绣囊,而绣囊似乎也失去了目标,安静地落了下来。
这是忠仆袋?
此时,外面的雨重了起来,在天边轰轰隆隆的滚雷里,他腰间的忠仆袋湿透勾勒出了里面物件的形状。
那是个圆滚滚的球状物。
九姬忽的知道了那是什么。
她那找不到的藤球,还特地问了他见没见过的藤球,他说没见过,但此刻就在他腰间的袋子里吧?
而她记着,他佩戴这紫色小香囊,有好久了。
原来他既能感知到她的原身,也能看穿她的幻容。
可她呢,还以为自己一点小法术,就把凡人骗了过去。
殊不知,凡人早就把她看穿得像筛子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