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主寝殿。
双姒和钟鹤青进来的时候,九姬早已趴在茶桌边睡着了。
房中有药气四处弥漫,双姒放下汤药过去叫了她两声,见她无有反应,摇头跟钟鹤青道。
“她睡沉过去了。”
男人看着茶桌上深睡过去的人,缓步走上了前来。
眼下的人只是她自己的模样,但比起在东京城的时候瘦多了。
不知是否是药力的显现,脸上的疲累遮掩不住,钟鹤青忍不住要伸手探去,又怕真的扰了她,只拿起旁边的衣裳替她盖在了肩头。
“那端氏县的血波之术不是小事,多少还是会牵扯她的精力,让她不能安心养病。”男人声音低而沉,“我也许不该来。”
双姒说确实是这样。
“只是她眼下,更多的是山之阿城中妖众对她修复结界的认可,是城中妖众因感激而推上来的新妖主,但小九若是想真坐稳这个位置,便不可能一直留在城中。”
那些遍布在山之阿其他各地的妖坊妖镇中的妖众们,大多都识不得新妖主,哪怕知道了,对她的评价也是一句,“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妖姬。”
她只有担起更多责任,做更多事,让更多子民认可她是那妖主座上的新主人。
钟鹤青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又看看她旁边刚熬好的药。
他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了口。
“不知眼下给她喂药的事,能不能交给我?”
他这样问去,就见双姒笑了起来。
“哟,那可再好不过了,我可省了大事了。”
她说着,把药碗给了钟鹤青,自己从袖中拿出一本卦书,坐到一旁的茶桌前,一边悠闲喝茶,一边从手里变出一副叆叇【注】戴在了眼睛上。
“我家小九,就麻烦少卿了。”
钟鹤青低声应下,看着仍趴在茶桌上睡得天昏地暗的人。
睡着的时候,她终于没办法再同他生气,只是紧闭着双眼,浑身散发着仍是谁都不能招惹的气息。
他指尖没忍住,还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蛋,凉凉的,像是第一碗汤药的妖力暂时回落的样子。
这时正是进第二碗药的时候。
他没再唤醒她,而是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身子轻了许多,落在怀抱里轻飘飘的,钟鹤青默然愣了一愣,才又将她放到床上半坐的姿态。
他端了药过来,让她靠在他怀里,一勺一勺给她喂了下去,她起初还算配合,但吃着吃着就闭了嘴巴不吃了。
药还剩下小半碗。
双姒伸了脑袋过来,把叆叇向下拨了拨,从镜子上边缘瞧着这位少卿有点束手无策,便指点道。
“没办法了,就只能给她捏了嘴巴灌进去了。”
钟鹤青犹疑了一下,低声笑道。
“她会生气的吧?”
双姒暗道这位少卿脾性还是柔了些,“反正她也睡
着了,醒不过来。”
钟鹤青到底还是没能像双姒说得那样折腾九姬,只是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
“阿幺,再喝几勺就喝完了。”
她不肯喝,闭着眼睛发出些不满的哼声。
难怪,方才姐姐听见他要喂,立刻就塞了过来。
是难喂了些。
只是男人不急,换了一碗清茶水来在她唇边绕了绕,她约莫察觉到是茶不是药了,喝了两口。
钟鹤青便又趁着这个机会,换了药碗在手,没等她发觉,就把剩下的小半碗药都给她喂了进去。
喝完最后一口,她不耐地重哼了一声,皱紧了眉头。
看起来,好似察觉被骗着喝了半碗药。
双姒在旁呵呵作笑,“这法子好。”
钟鹤青也禁不住弯了弯嘴角,可看到她脖颈都纤细了许多,笑意又落了下来。
宫人小鱻过来收拾了药碗,瞧了睡在床上的九姬一眼。
“主上今日倒是配合呢,平日双姒姐姐可不得折腾半晌。”
双姒道正是,“但我今日来了帮手,不一样了。”
她给小鱻抓了把鱼干果,让小丫头去瞧一眼第三碗药,莫要误了时辰。
小鱻开开心心地走了,走到门口还跟门口两个侍卫显摆了一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九姬开始发汗,额头不断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冒出来。
双姒收了书,拧了条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脖颈,来回擦了好几遍,汗才出完。
钟鹤青记起妖典医术上有记载,服龙鳞散雾汤虚汗多发者,乃是力盈而身亏所致。
平日应佐以鸿山枸杞,日服十余枚,则可早已恢复。
钟鹤青左右看了看她寝殿当中,果然有一罐色泽莹润的枸杞,只是那一罐满满当当的,她似是没怎么动过。
“她不肯吃这个吗?”
双姒说是,“她在山上苦修惯了,没有吃这些零嘴的习惯,且这枸杞总有几个酸的,她吃不来便不太吃了。”
男人静默了一会。
夜早就黑透了,连方才隐隐可闻的城中街道上的热闹声也渐渐散了去。
山之阿没有更夫敲打更鼓,但钟鹤青看到九姬寝殿里摆着一只日晷模样的物件。
乍一看,此物是寻常摆件的样子,但细看却发现上面飞着许许多多的流萤,而这些流萤身上的光亮,却像有一道日晷上晷针投出来的长影,直直指向晷面上的时辰刻字。
而这些流萤照下来的光亮也同晷针的长影一样,在按着时辰变动,眼下正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光亮,正聚在子时。
钟鹤青想起,曾在书上看过一个名叫时萤的灵物。
此物是时辰的使者,最能精确道出时辰,且从不撒谎,于是有妖专门去深山里捕捉时萤以做萤晷,来指示时辰。
看来这就是萤晷,果如书上所写的一般灵动精准。
妖界,也果如书上所写妙不可言,那是
绝大多数凡人一辈子也难以接触到了奇与幻。
钟鹤青又瞧了瞧那萤晷,算着距离九姬下一碗药还有些时辰。
双姒打了个哈欠,收了书在桌上摆了铜钱,不知在算些什么,算了一会就收了铜钱,支着胳膊打了盹。
钟鹤青没什么睡意,看了看九姬一切如常,便起身到了殿外。
两位守门的侍卫正暗暗惊奇,凡人的少卿怎么到了自家新主上的寝殿来,两人正凑着脑袋下赌。
其中一个毛色三花的,一双猫耳朵抖着道。
“你说,那少卿是不是主上从凡间招惹来的?我赌一个,人家都找上山之阿的门了,以后还不得是咱们的附主。”
也就是妖主的夫君。
另一个通身漆黑的却说不可能,黑猫尾摆的比手还快。
“他可是凡人,最多是个侍君。主上若是立附,怎么也得立个妖吧?怎么能立个凡人?凡人在妖界没那么容易过的,这位少卿进妖宫之前,丞相可专门为他压了妖宫妖气,怕他受不住呢。”
他觉得不可能是主君的夫君,但也是个备受怜爱的侧室。
两人正争论得起劲,不想一转头,看见那位少卿正站在两人身后。
三花侍卫一紧张,“附主是有什么事吗?”
话出口才发现喊错了,连忙改口,“啊不是,少卿少卿您有什么事?”
黑猫侍卫在旁边差点笑出了声。
三花也一脸尴尬。
但钟鹤青倒是听懂了。
他耳边微有些烫,温声道,“没什么大事,钟某只是想问问,主君一般早间何时醒来?”
两侍卫道若是不用药,主君一般天没亮就行了,然后去山里趁着晨雾未散修炼,但用了药就不好说了,有时早些,有时晚些。
钟鹤青点头,在两人偷偷打量的眼神里,客气、周道又温和地点头道谢,走开了。
待到夜快过去,天快亮起的时候,宫人又送来第三碗药,这次喂得更难了,钟鹤青费了许多工夫才给九姬喂完。
大功告成,双姒也累了,掩着口咳了好几声。
钟鹤青见她身子不太好的样子,问她要不要回去睡会。
双姒瞧着天边泛白,但还没完全亮,觉得也好,问钟鹤青要不要一起走。
男人迟疑了一下,“我能否单独再留一会。”
双姒眨了眨眼,眼见这天色,九姬也差不多要醒了,便点了头走了。
她一走,殿里便只剩下了钟鹤青和九姬两人,未升起的日头把光亮提前自山坳之间,悄悄洒了过来。
室内半明半暗,钟鹤青看着床上的人,见着她仍睡着,但双唇微干,便又取了些水来,给她喂了一些。
清水沾了唇,她半梦半醒之间,咕咕囔囔地问了一句。
“几时了?”
钟鹤青看了萤晷一眼。
“卯时了,天快
亮了。()”他回道。
正以为她听了又会睡过去时,她闭着眼睛忽的道了一句。
那你是不是要去上衙门了?13()”
话音叮叮咚咚地落在静谧的妖主寝殿里。
钟鹤青怔了一怔,看着九姬仍闭着的一双眼睛,轻声道。
“嗯,我一会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