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姒长长叹气,紧紧皱了眉。
“这样不好,人虽然活了下来,但痛苦的记忆零碎地穿插其间。”
霍杉问了一句,“那能怎么办?损失的记忆必然是回不来了,难道全部清掉?”
这话一出,大夫人就问了过来。
“各位仙人,能把小女的记忆都清掉吗?若是如此,反而再好不过!”
确实,薛梅初从前的经历过于艰难了,如今记忆碎乱,她只会更加痛苦,还不如完全清掉。
双姒见状道,“我们虽不是仙人,但也确实有除掉记忆的办法,可清掉的记忆不会再回来了,还是得看大小姐自己的意思。”
薛梅初听见了这话,她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又想干什么,但是母亲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犹疑,“娘,女儿若是什么都不记得,把您也忘了怎么办?”
大夫人见她到这时候还记着自己,眼泪不由掉落下来。
“我儿别怕,娘一直在你身边,你会再重新认识娘的,好不好?”
杂乱而痛苦的记忆不断刺激着姑娘的大脑,她也分不清那些是真是假,可在母亲紧握的手中,缓缓点了头
“好,女儿同意。”
() 她应了(),双姒松了口气(),九姬问了一句。
“你们说替大小姐清掉记忆,是去眠水?”
双姒点头,看了她一眼。
“对,是眠水。”
坐落在此间山腰间的一片山中大湖,唤作眠水。
凡人不知此名的由来,还以为是此湖大多数时候宁静无波,如同入了眠一样,因而取名眠水。
实际上,这是千年前狸族的先人,合力引来一种叫做眠水的特殊水质,沉在普通湖水之下,以此压住山中灵脉泄露的灵气。
千年已过,整个狸族居住的山之阿治下,灵气都没剩多少了,这里自然也没了什么可泄的灵气,只不过眠水不是普通水,寻常动不得,便一直留在这片湖水之下。
凡人百姓不知道什么,但山之阿的妖却晓得,若是谁哪日想要彻底地忘却前尘,就可以用眠水把记忆全部抽出来,眠水会卷走所有记忆重归湖底,而清除了记忆的人会开始新的生活。
众人一路向东面山间而来,不时便来到了眠水之畔。
湖水清澈如许,看不出任何与寻常水不同之处,除了这时节天寒地冻,这片高山湖泊却没有结冰,仍有清波泛在湖上。
而眠水东南两面环山,西北两面对着端氏县和另外两县,这三县都在眠水脚下,隔着山脚的密林隐隐可望。
薛梅初来到此地,倒是想起了她信奉的眠水娘娘,眠水畔便有这眠水娘娘的神殿。
母女两人没忘了进到其中,跪于神像前拜谢。
但九姬对这位被当做神明的妖姬并无喜意。
她并不进殿参拜,反而在人家神殿外面抱臂轻蔑地瞧了几眼。
“大小姐信她,三小姐也拜她,她平白受了许多香火,却没见她护得住这两位信众。这般也配被叫做眠水娘娘?”
章徽和霍杉两个本地的,都目露讶然,这眠水娘娘虽然不是真神,但也没人敢惹,妖主不亏是妖主,敢直接站在人家神殿前说话。
连双姒都有点不好意思,“你小心被人家听到了。”
“哼,我会怕吗?而且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她除了给了大小姐一只镯子护身之外,还做了什么?”
那自然也没有太多了。
不过九姬忽的想起一事问起钟鹤青。
“我们在罗唐家,有发现那眠水妖姬给出的镯子吗?”
这一问把众人问得都有点愣,只有钟鹤青专门留意过此事。
他摇头,“没有。”
罗唐这里没有眠水娘娘的镯子,那么镯子在谁手上?
她不由地朝钟鹤青看了过去,男人跟她缓缓点了头。
罗唐身后,约莫真有另外的人存在了
薛家母女拜完神像,众人便移步到了眠水旁边。
若想除去记忆,首先是要用些术法把记忆全都凝于前额,这一点双姒可以帮薛梅初做到。
() 而接下来,便是需要从寻常池水下,将沉在湖底的眠水引上水面。双姒把这差事安排给了九姬,后者虽一直瞥着眠水,倒也没有推诿。
最后需要薛梅初自己,双手捧眠水净面其中,记忆便可被全部带走。
薛梅初跪坐在了眠水水边。
双姒稍稍动用法术,薛梅初身上便起了一阵薄薄的雾。
九姬上前,掌心倏忽变出一柄半人高的羽扇。
双姒不知她弄出这么大的扇子来做什么,只见她跳到一块高石之上,双手持扇,用力向那湖水扇去。
只两下,水面波涛四起,自湖心划开两道巨波向两边排去,而湖心湖水犹如被天剑所斩,裂开绝大的缝隙直通湖底。
她这两扇气力十足,双姒惊得一愣。
水面浪声如同滚雷,双姒顶着浪溅来的水,跟九姬喊道。
“小九,我只让你取一抔湖底眠水,你弄这么大阵仗干什么?那眠水妖姬就住在下面,你要把人家从家中搅出来吗?”
双姒满脸惊疑。
九姬却重哼一声。
“搅出来就搅出来,我正好要问问她,占着我的地盘,吃了这么多凡人的香火,都做了什么?我登临大典的时候,她没来拜过我的山头也就罢了,我竟还听说,她让凡人在她和城隍之间只能信一个,她可真是霸道!”
她对这位眠水妖姬一点好气都无,接着又是一扇。
这一扇湖面狂风骤起,浪头高似水面卷起的峰岭,又在升至最高处哗啦向下拍来。
这次双姒想说话都说不成了,声音完全淹没在了怒涛之下。
她无奈地连声叹气,孙元景几人也只能齐齐用法术将众人掩在其中。
不过九姬连着扇了三下,水下都没有人找上前来,除了九姬在湖面上来的阵仗外,旁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钟鹤青见状问了霍杉一句。
“那眠水娘娘,会不会不在家?”
霍杉连道有这种可能,“那位妖姬是经常出门的,不总是在湖底,但隔着十天半月还是会回来的。”
不过某人是不可能在这里,扇上十天半月了。
钟鹤青见她持着扇子,立在湖边高高的大石上,约莫是也意识到人家根本不在家了,扇水的兴致缺了下来,嘴巴撅着。
男人忍不住低头笑了一阵。
高声喊了她。
“人家既没在家,阿幺就省省力吧!”
她又是一哼,不快写满了脸。
这才把手中扇子向上扬了起来。
而就在狂风凭浪腾起之时,湖底忽有一道清澈至极的水,别开上面的湖水,自下飞腾上来。
是眠水。
眠水仿佛听懂了人的呼唤似得,直直涌在了薛梅初的脚下。
狂风暴雨巨浪终于歇下,湖面逐渐恢复平静,只剩下那一股眠水,咕咕地涌动着。
双姒松了口气,这才最后问了薛梅初。
“你除去记
忆之后,所有记忆都会溶进眠水里。你将忘去所有的前尘往事,不管是喜悦的,还是痛苦的,亦会忘记亲人良友,以及与他们曾所有过的所有关系,甚至忘了你自己是谁,忘掉自己原本的性情,你都想好了吗?”
大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后背,薛梅初缓缓地点头。
不过双姒又道。
“也许,还不止这些。”
钟鹤青看去,他见双姒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看了九姬一眼,之后才道。
“忘掉从前的记忆,会连同彼时产生的情感一起忘却。但有些东西是会刻进骨髓心神里的,哪怕你忘掉了具体的事,但感觉残留心底,会生成无名的惧意。”
因为无所记忆,所以只剩空洞与无名,有因为摸不到,所以恐惧。
“这种无名惧和残留你心底的感受,亦会在某个触发的瞬间,让你不知所措,甚至并非出于你本心,便伤害到旁人甚至你自己。你也想好了吗?”
她说得这些,薛梅初都一一点了头。
她脑海中方才已经浮现出了一些曾经痛苦的回忆,而这些,是她宁愿用一些代价也要除去的东西。
她更加坚定了,“还请您帮我忘掉所有吧。”
如此,双姒不再多言,她点了点头。
“双手捧起眠水,净于额头、脸颊。你会忘记一切。”
眠水咕咕涌动,姑娘捧水于手,将整张脸埋于清澈无尘的水中。
眠水像是梦中的黑甜乡,静谧而安沉。
薛梅初将脸深埋其中,眠水轻轻环着她的脸颊。
待手中慢慢水流尽,姑娘再次抬起头来时,她眼眸中清澈如此山间湖水。
大夫人紧紧拉了她的手。
她看过去。
“您是?”
鬓角已有白发的母亲眼眶泛红。
“孩子,我是你的娘亲,你是我的女儿。娘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姑娘恍惚片刻,缓而慢地点了头。
“好。”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握住自己的手从未松开,半晌,她唇下微动,试着轻轻喊了一声。
“娘”
一声娘亲,大夫人的眼泪彻底止不住了,咣咣铛铛地砸了下来。
她一把将女儿抱进了怀里。
“我的儿,从今往后,我们重获新生了!”
眠水滑落湖底,湖面上升起了一片水雾。
水雾弥散间,一缕淡红色的残魂自她身上轻轻飘了出来,飞向半空。
是被困在其中的,香雪的残魂。
众人皆讶然,这才看到高石上的妖主殿下,不知何时指尖金光溢出,自薛大小姐身上抽出那残魂,向半空放了去,那缕残魂终得自由,散在了天地之间。
而无辜的姑娘,自出生之日起就承受的无边苦难,此刻终于到了尽头。
她可以重新开始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众人皆安静无言。
钟鹤青唯见着九姬,望着那卷着人的记忆重回湖底的眠水,默了半晌。
她眉头仿若回忆地多看了一会,但又似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撅了撅嘴,收了扇子,跳下了高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