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摆摆手,勉力打点精神挽头发穿衣,方闲庭见她额发湿染脸颊红透,笑得愈收不住。
不过一时笑意又落下,眼神漫漫撒去,不知落在何处。
整装更衣毕,夫妻二个在窗炕两边坐下,方闲庭说看一整日的书脑仁子疼,柳露桃说与他揉揉他又不要,这一下就知他的,这是不乐意劳心费神下棋,遂教丫鬟取来三十二副牙牌,两个抹牙牌打发时光。
夫妻三载朝夕相处,柳露桃还知,他肚里憋的有话,先前的礼单和庄子不算,没说尽。
可他没提,柳露桃权当不知道。
抹一回,方闲庭是输家,要传罚酒,柳露桃拦下:“明儿还上衙,官人且住罢。”
“也罢,”方闲庭撂下象牙牌子,“总归我输多赢少,你赢多,你记账。”
记账,账。
夫妻间,哪有说账的。
今日柳露桃与府里上下才说得上账。
柳露桃把眉目收敛,一张一张牙牌理去不再言语,等方闲庭发话。
果然方闲庭打发房中侍立的丫鬟都出去,沉声问:“今日那人,究竟是谁。”
又装点什么门面呢,柳露桃心说钟馗的七星幡、李铁拐的葫芦,装的都是鬼。
柳露桃不信,方闲庭不认得柳青雪。
她两个只是同名同姓,又不是长相肖似,柳家和方家又都是行走宫禁的人,幼时宴上没见过一面两面?纵然从前没见过,柳青雪是什么人,既然相中,一路回京难道没半分表露?要不的她口口声声攀扯。
退一万步,柳露桃这房里难道没有透风的墙,翠羽现成的家生哨子,一丝风声不往外走?但凡有个圭角,方闲庭眼里岂揉得沙子,定然查个一清二楚。
青雪轩的主人是谁,和忠勇伯家中是何干系,她柳露桃又是什么出身,这一起子事都瞒不住。
柳露桃低头理案,因错过对过方闲庭的眼。
那眼中眸光明灭,一时说不上是盼着她答还是盼着她别答。
房内寂静无声,一夕的欢愉像是一场稍纵即逝的梦。
方闲庭仍一脸肃然,柳露桃长长一叹:
“妾自搬出去罢了。”
方闲庭凝视她,久久久久,她仍然静默无言,他拂袖而去。
芳时打帘子进来,一脸忐忑:“这档口的,娘子与郎君合气甚么?生分可不好。”
门帘外脚步威顿,柳露桃听得真真儿的,她愣没起身去追,只语含着十二万分的落寞和凄凉:“原不该我的,是我强占来,到该还的时候。”
帘外安静一瞬,随后鹿皮靴踏破静夜渐渐消遁,柳露桃坐在案前无动于衷,又理一刻牙牌,吃茶上榻安顿。
一宿晚景无话。
第二日,方闲庭绝早过来。
柳露桃才起身漱口,还没梳头,正歪着回盹儿,方闲庭立在她榻前,负着手背着身:“你有甚心愿。”
停一停又道:“或是你有甚想与我说的?我只问一回。”
柳露桃想一想,整顿衣裳起敛容,往地上跪下:“诸般隐瞒妾情非得已,望侯爷勿怪。”
方闲庭深望,从她额角鼻尖望到肩上垂发,鼻子里哼一声:“换亲替嫁,这事你一人也办不来,放心,怪罪不到你头上。”
“还有呢。”他紧接着问。
柳露桃端正一拜:“与侯爷相伴三载,妾身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四个字方闲庭念叨几回,不知信没信,只说,“你起罢。”
说罢也没看柳露桃起没起,蹬蹬蹬出去,芳时进来扶她起身,急得要落泪,说郎君眼看恼了,柳露桃依旧摇头,笑而不语。
恼了?未必。
或者说,恼了,更好。
她昨夜里多饮的一杯酒、隔帘的一声叹,并今日这一跪,要的就是方闲庭的恼怒,方闲庭的记挂。
一味哀求留下?平白惹人厌。
开口就是万种深情,直愣愣一句妾舍不得官人交出去?也不好。
这句,最不能交,最要让方闲庭悬心。
真要与柳青雪一争,她的筹码并不多。
方闲庭处她算得不错,说方小侯爷回房以后确实坐立不宁一阵子,连带昨晚上也是辗转反侧,望着柳露桃院子方向熬一宿。
不过柳露桃不是神仙,旁人有一件她没算到。
常言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又两日,柳露桃正与芳时一处做针指,外头来瑞着急忙慌跑进来,急得要不的:“娘子!娘子可紧着去瞧,宫里的太监来拿您来了!”
宫里太监?柳露桃忙问哪个宫的,答是凝和宫的大太监。
凝和宫,不是内廷哪座宫苑,而是北苑艮岳单独一座宫室,官家恩旨独赐给淑妃柳霜桥居住。
说柳家二姑娘进宫告状,告家中妾室不遵妃妾本分,这贱妾下三滥手段惯使,霸占她的夫婿,直要取她而代之,要淑妃娘娘给做主。
一时间柳露桃难以置信,这都哪跟哪?
门首翠羽,领着身后两名山神似的内侍,一脸得色:“少起旁的心思,小侯爷今日巡西郊,赶不及了,你还得三催四请怎的?上路罢。”
柳露桃惊诧只有一息,转瞬之间把眼神沉下,匆匆匀面更衣赶着进宫。
临出去前一枚笺子塞给芳时。
此一去多有山高水低,方闲庭……
官人,你可一定要来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