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公,柳露桃拜访过他家,在乡里是最寻常的农户,说孩子没福勾,是吃略人搜捰去了,不只怎的周折,如今在宫里谋个差事。
如此一来柳露桃即知,罗公公呀,倘若真是戴相一党,他家人多少会得宰相府荫蔽,不会如此简素。看来他不是要和戴家睡一个被窝,也不是一心要掺和党争一类的弄权儿,他或许只是恨柳青雪。
这是好的。
还有不好的。
他交付柳露桃的事,暂时没个眉目。
一路进宫,柳青雪没什么话说,只再三谢罪,说愿与柳露桃重修金兰之旧好,柳露桃不答,她又说从前几件误会,不是翠羽、冯妈妈等一起子下人作祟,哪就有过不去的坎,柳露桃仍然不搭理。
宝钿雕车,两人对坐,柳青雪凝视她一刻,收起殷切友善面目,冷淡道:
“你今日既来,便没得选。只消我姐妹两句话,官家就能下旨,回不回侯府由不得你。”
柳露桃只是静默,须臾,道:“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柳青雪问。
柳露桃道:“你分明不耐烦讨好方闲庭,做什么重回侯府?”
你回去做什么?
前次夜间柳青雪回侯府,柳露桃瞧得真真切切,她看方闲庭的眼神半点欣慕没有,甚至有些厌恶。
方老将军你也不很放在眼里,家事你觉着是内宅妇人的蝇营狗苟,你也不是非方闲庭不可,你回去做什么。你是淑妃小妹,忠勇伯嫡出的姑娘,什么人家做不得亲?不得好好捧着你?做什么一定要到方家找不痛快。
柳青雪一时没答。
片刻,她一副嘲讽神态:“你懂什么,成日围着个男人,哄得住一个男人,你就当自己本事了?”
柳露桃歪歪脑袋:“这话,要不问问你姐姐?看看她算不算本事?”
一瞬间柳青雪神色难看至极,柳露桃乘胜:“夫人放宽心罢,展颜多笑笑,没得脸上伤疤再给崩出个好歹。”
柳青雪口唇周围虽然拿腻粉妆饰,遮得严严实实,不过细看还是有红痕。
她呀,真是,柳露桃暗暗叹气,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到宫里,这回柳青雪没传步辇,老老实实领着柳露桃步行,脸上矜骄之色收敛,到仁明殿见着皇后也是规规矩矩磕头见礼,没闹任何幺蛾子,入席也是无话。
她无话,轮到柳露桃悬心。
其实她根本不必请官家的旨,请皇后的,至不济请淑妃说一嘴,柳露桃都非回侯府不可。
宫里的宴,没得挑,盘堆珍馔、盏漾清波,教坊的排优儿在台子上鼓瑟吹笙,正唱得好,柳露桃心烦意乱离席散心。
走几步,到仁明殿后苑边上一座角亭,上置案几可歇脚赏景,下用假山围栏,空心设一座雪洞,十分幽雅。
也是凑着巧,柳露桃正待转回身,雪洞里走出两人,笑嘻嘻的,柳露桃一瞧,定下脚步原地站定,打头湖蓝衣衫的少女冷不防看见她,唬一跳:
“小肉儿,要你在这风口上吓魂儿!”
是沈素笙领丫鬟在此,只见她脸上兴冲冲,一片殷红,裙角叠着、衣带绞缠,柳露桃把神色肃穆了:“你对我说,你在这里作甚?大姐姐知道有个不打你的?”
“不是,”沈素笙几步拉她往正道上迳去,一壁说道,“什么茧儿!我是那等没廉耻的人!你听我对你说。”
原来今日席间有杏花栅子围着,沈素笙素不爱杏花气味,出来散心。
三逛两逛的,和丫鬟在这偏僻处撞见一座,嗯,皇后宫中不该见的物件。
沈素笙手指尖往角亭后面指指,悄声道:“不知是哪个宫女儿,要吃打死了,在那后头扎一座秋千架子。”
秋千?柳露桃连忙扯着她紧走几步,离得远远的。
“谁这么大的胆子。”
慢说仁明殿,就是整座皇宫,秋千都是禁忌。须知如今崇文馆念书的那位,说是皇长子,其实他前头有个兄长来着,也是戴皇后嫡出,才是实打实的嫡长子。
不过那孩子,遭五道将军索命,三岁上有一日阖宫找不见,闹大半日,最后在一座秋千旁找见人。
小小一个孩儿,面朝下卧在地上,拨来看,满脑门子冒血。
说是打秋千顽,或者奶娘丫鬟没抱得牢,或者推绳的太监手滑把人推下去了,小皇子脑袋着地一命呜呼。
平康帝大怒,一遛的奶娘宫女太监全部解到午门杀头,打那以后宫中再不许扎秋千。
今日阖宫大宴竟然在仁明殿一角出现一座秋千?没鬼么。
沈素笙道:“不很平整的柳条木凳充座儿,两边藤绳也粗糙,就是哪伙子宫女孟浪不怕掉脑袋。”
如此简陋,确乎应当出自宫女之手,私底下闹一闹,谁也不知道。
两人归席落座,柳露桃低声道:“说来也十来年前的事了,新入宫年小的宫女想是不知道。”
又议论几句作罢。
……且慢。
柳露桃眼睛一眯,眼风丝丝缕缕瞟向上首淑妃一席,和她边上缀坐的柳青雪。
倘若,只是说倘若,柳青雪倘若今日自顾不暇,是不是就没空求谁的恩旨。
倘若,淑妃的小妹,被发现在阖宫大宴上耍秋千,少不得要大闹一场,她是不是,就没空找咱的不痛快了?
一刻钟后,戴皇后发话说要更衣,过半个时辰到后苑,同官家和朝臣们一同观冒鼓戏、吃梨子、击鼓行令耍子。
这档口,柳露桃找着柳青雪递一句话,约她稍后一见详谈。
在哪见?
说是后苑角亭有一座雪洞,僻静无人,有要事相商。
人不害我、我不害人,柳青雪,你怨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