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公接着她眼风,又看见她袖中一扬,知她另有茧儿,挥手分付:
“夫人高义。既如此,把呈状挪来,人犯画押。”
柳青雪却不急着画押,满盛的吃食吃完,右边耳铛中剔出一星儿红猩猩药粉,包着的,展开来倒在手掌中,朝柳露桃张开掌心。
早趁她狼吞虎咽,一枚封息丸滑入柳露桃喉中。
此时她发难,柳露桃冲罗公公道:“公公万看着她画押,莫枉费妾身一片的心。”
做戏做到家,又要来笔墨纸砚给方闲庭留书,柳青雪在一旁睁眼看着,只粗浅写几句“永别”、“勿念”的话,匆匆收笔。
一时胸中气短、眼前发黑,知是封息丸药效在即。
柳露桃霍地抓住柳青雪手掌,掌中细红末子令人发昏。
柳露桃不再看,闷头吞下,还滚一滚喉头,对柳青雪道:
“个人说话个人当,该你画。”
柳青雪端详片刻,反手摩挲她下巴颏,喟叹道:“我最烦你这张脸,见时就烦,如今你真要死,反倒看出你几分颜色,可惜了。”
两女透过一片黑影与血污对视。
红的像不像初逢时上元夜的灯?
黑的像不像花灯摇曳的影?
可惜一切早也回不去。
或许一切从来也不是初时模样。
柳露桃含着一嘴辛呛药粉,趁柳青雪画押时吐进袖子,看她按完手印一脸解脱,猜她大约是歇了攀扯方闲庭的心思,心下一松,迷迷糊糊睡去。
·
再醒来时,罗公公手底下那名小太监守在一旁,一同守着还有一名医官。
看过脉案清过口,一切无恙,柳露桃还有余裕和那小太监寒暄,得知他如今得着皇后娘娘青眼和安王爷喜欢,在安王身边做大伴,柳露桃还恭喜他来着。
罗公公赶来,柳露桃还有正事,对他道:“有句话不该妾身说,只是宫中怕还有柳家的钉子。”
就把柳青雪如何消息灵通、如何连方闲庭几时启程北上都摸得清,从头到尾说一篇,罗公公大惊:“官家的确前半夜密旨,教常山侯父子北上!”
啊!有这事!柳青雪消息未免太灵通,两个面面相觑。
罗公公肃穆道:“既如此,万要防着那位听见响儿要翻供,请娘子改名换姓,暂在宫中藏身。”
正合柳露桃之意,她家去可还行?早晚走漏风声。
罗公公的意思,先安哪宫的宫女名头,待柳青雪人头落地再出去,两人殊途同归不谋而合,最终定下主意把柳露桃安顿在沈淑仪宫里。
罗公公见她康健得很,安慰两句,教她悄悄回去布置“后事”,明晨起和着采买的宫人一同进来,神不知鬼不觉。
说是布置,言语里含着教她和方闲庭道别的意思,柳露桃称谢,急匆匆出宫。
谁知出宫直奔侯府,却已经晚一步。
晚夕的圣旨,明日要在北郊圜丘祭天授斧,方闲庭和方靖廉都躲不掉,父子两个一个封上护军兼领河东路兵马都铃辖,一个封征北大将军兼领建州指挥使,连夜出城点兵在北郊驻扎,只等明日一早受封告天,挥师北上。
眼下四面城门皆闭,寻是不能可能寻去,柳露桃捏着方闲庭的留信,这一下真是要叹气。
今夜,真是长。
走角门回紫栏街院子,一番计较对芳时说。
芳时说要不的明日赶早去看祭天,柳露桃摇头:
“又不是见不着,巴着赶去也像样子。”
再说还要赶着入宫。
芳时这丫头,不无忧愁:“真个不对郎君说?”
“说什么?”柳露桃单手按一按额角,扬一个笑脸,“暂稳住柳青雪的茧儿,待他们父子凯旋归来,我就出来,只当没这事。”
对方闲庭说什么?受迫于人本就恼着,说什么说,没得像是在邀功。
芳时兀自忧心:“宫里贵人多,谁一个不顺气就要砍旁人的头,奴婢总也不放心。”
柳露桃把头摇了:“我非在宫里不可,原或许可躲到樊乐楼,如今……总之,”她握芳时的手,“我不能家来,忠勇侯府又没封,前儿杜氏不还上门?说不得探着我还喘气,就跑去告诉柳青雪,她看要不安生。”
“他们还能进宫报信不成?”芳时吃一惊。
“可不怎的?”柳露桃把瑶华宫依旧听得见风儿说一说。
芳时直咂舌,说这柳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问:“若是郎君归来时,她还没有问斩,可如何是好?”
“我看柳家折腾不许久了,”柳露桃道,“最迟等沈大姐姐决撒,柳霜桥就得腾贵妃的座儿。柳霜桥活不了,她家里没人能活。到那时候,柳青雪一命呜呼,怎么也不用再怕。”
还有个罗公公从中敦促,总用不了太久。
柳露桃又嘱咐:“天一亮,你打点金银物什,先往侯府安送,我去信与秦姨说好,我不在时,你领着莲儿两个和来瑞,先住侯府。你别怕,只把房门掩着请来韩裁,帷幕、帐子、桌围并殓衣衾缠置来,把院子里外挂满。”
以此掩人耳目,又安宣经师傅、又说棺木板子,最后柳露桃道:“在家里搭大棚守过头七,挑一日不打眼功夫,你几个就去侯府暂住。”
“是,我省得。”芳时应诺。
主仆两个又各自托付些事,柳露桃整衣匀面预备天将亮时进宫,脱衣时从袖中退出一只空瓷瓶。
另一只袖子里藏一枚笺子,她挽着发抽出来看。
这一封是方闲庭启程前留的手信,字迹旁逸斜出如龙飞凤翥,方才芳时交到柳露桃手中,上头说请露儿安心在家相候,他打完翰剌人就回来迎她回府。
迎她回府。
恰此时外头猛可一声晨钟,当当当——
“寅牌上了。”芳时轻声道。
“嗯。”柳露桃眼睛半阖心思乱飞,圣驾到北郊没有,告完天地该启程了罢?
不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