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大自然界里的一种生物吗?”
“是的。”我再点点头。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给予的吗?”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么,菟丝花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是不是?我是说,假若它已经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丝花的时候,指定它必须攀附在别的植物上生存的时候!它不能对造物者说:‘我不想做一株菟丝花,你让我做一株劲草吧!’是不是?菟丝花就是菟丝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丝花呢?生命的本身,并无过失,对不对?”
听起来蛮有道理,但是我的头已经转昏了。什么菟丝花菟丝花的,我简直弄不清楚了。罗太太幽幽然地叹了口气,用更轻的声音说:
“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
说完,她慢吞吞地向房门口走去,曙光已经微现,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层苍白。她的脸色是同样的苍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种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地喊了一声:
“罗伯母!”
她站住了,面对着我,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凄凉而忧伤地说:
“好了,忆湄,我收回今夜所谈的话,你很对,我无权要求你放弃中枬,我原以为——你或者并不很爱他,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叹息。“人生没有一件可以强求的事情,你会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正当皑皑和中枬的感情快要进入微妙阶段的时候。然后又轻而易举地抢走了中枬……”她仰头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地自语般地问,“谁在安排人世间的一切?这世界上有没有一条自然的法律,对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个公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了解她的话,只能默默地望着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样专注地望着窗外,像个热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对着他所信奉的神祗。她那倾诉般的言语,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使人眩惑迷茫。就在我们二人都默然不语地发着呆时,房门突然被缓缓地推开了。于是我看到中枬用一只手支着门框,另一只手推开房门,静静地站在那儿。就这样一眼,我已经断定他在门口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的衣领散着,穿了件毛背心,还是昨晚的装束,伫立在那儿,他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对火般的、烧灼着的、狂热的眸子,不转瞬地凝注在我的脸上。我也怔住了,一夜无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长的谈话令我浑身倦意弥漫,而中枬的眼睛让我如醉如痴。就这样,我们对视着,谁也不开口,直到罗太太的一声深长的叹息,才把我们同时惊醒了过来。她走向了门口,对拦门而立的中枬说:
“你可以让我过去吗?中枬?”
中枬让在一边,却对走出门外的罗太太深深地鞠了一躬,虔诚而恳挚地说:
“谢谢您,罗伯母,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罗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走了。中枬相反地走近了我,站在床边,他继续用那对狂热的眸子上上下下地望着我。接着,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伸手拉住了我的双手,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或长吻,但是,他并没有。他只静静地凝视着我,凝视得我的五脏都疼痛了起来。然后,他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双手之中,久久都无动静。等到他抬起头来之后,他的脸色那样白,而眼睛那样清亮!他仰视着我,轻轻轻轻地说:
“忆湄,我从不知道我在你心里能有这样的地位,我像个傻瓜,是吗?你应该打我,我是这样的愚蠢和无知!”
我没有说话,只固执地望着他。他靠近了我,慢慢地把我拉进了怀里,轻轻地用下巴摩擦着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低低地吐露出一番话来:
“忆湄,我承认,在你未到之前,我确实想追求皑皑,这是我的弱点,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点,皑皑太美,美得使人无法不动心。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非由于皑皑的冷淡,而是由于性格、气质一切都不相近,你懂吗?忆湄!我对皑皑的撤退不是因为你的插入,是因为本身的悟解。至于你,忆湄,我不愿夸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梦想多年的那个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一个偶像!”他吸了口气,轻唤着说,“忆湄,忆湄!让那所有的不快和误会都过去吧!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争执、纷扰、嫉妒,和怄气!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以后,我们应该都变得聪明一点,再别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脸,嘴唇从我耳边滑到我的唇上,静静地停在那儿,不再说话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怎样一个无眠的夜!
我重新“蹦跳”于花园之内,数着菊花的朵数,拾着满地的黄叶,兜着一裙子的秋风,快乐得像一株风铃草(不过,我并不知道风铃草是什么玩意儿,只喜爱这个名字)。从花园转入了小树林,穿过了紫藤爬满的花棚,一下子停在那棵缠绕着菟丝花的松树前面。一时间,我愣了愣,皑皑正坐在松树下,双手抱着膝,静静地望着我连跑带跳地跑来。她穿着件浅蓝色的上衣,和深蓝色的圆裙子,垂肩的长发迎着风飘荡。猛一看去,她真像一朵可爱无比的蓝色小花——毋忘我。
“嗨!”我说,热心地笑,“你在这儿干吗?”
“什么都不干。”她淡淡地说,“只是坐坐。”
我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去,伸长了双腿,一面好奇地望望她,因为她的姿态那么优美自然,而我就手脚都放得不成样子。学着她架起腿来,怪不舒服,又伸了回去。用手撑着地面,我半躺在地下,愉快地笑着说:
“你怎么能坐得那样自然,我怎么不行?”
“谁知道!”她碰了我一个钉子,脸上不挂一丝笑容。看样子,要在她身上找寻“友谊”一定是白找。还是少费力气好些。松开手,干脆往地上一躺,摘了一棵小草,我细心地剥掉两旁的大叶子,而把草心放进嘴中去咀嚼。草心带着股浅浅的幽香和淡淡的甜味,细细地沁入胃脾之中。皑皑坐在一边,蹙着眉凝视我。为了免得再碰她的钉子,我不再开口,悠然地注视着树隙之中的蓝天和白云。
“他们就是为了这些地方喜欢你吗?”皑皑突然问。
“什么?”我没听懂。
“我说皓皓和中枬。”
“皓皓和中枬怎样?”
“就喜欢你这副样子吗?”她指指我,眉头蹙得更紧了。
我坐了起来,对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喜欢我什么地方,”我坦白地说,“不过我也不认为这样躺在地上有什么不妥。”我剥了一根草心给她,“要试试吗?在嘴里嚼嚼很好玩,有点甜味。”
她躲之不迭,好像我要她吃的是毛毛虫。把头回避得远远的,她惊叹地说:
“天!我真奇怪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高雄。”我说。
“高雄,那不应该是个野蛮的地方。”
“当然,那是个非常美丽的都市,有全省最大的百货公司,有可爱的渔港和海湾,还有许许多多亲切的人们。”我想起几乎已被我遗忘的林校长和妈妈的同事们,以及那些活泼天真的小学生,我有好久没有给他们写信了。
“那里的女孩子都吃草的吗?”皑皑一本正经地问。
我愣了一下,就大笑了起来。多么荒谬的问题!她以为吃草是一种民间的风俗么?我奇怪她的头脑怎么那样地单一化。
“这只是好玩而已,”我笑着说,把手里的草丢开,“难道你小时候没吃过野生的草莓,蔷薇花的花心,或是酸酸的酢浆草?”
“这些是可以吃的吗?”她仍然一本正经地问。
“噢!”我说,“只是好玩,我记得小时候专门跑到山边上去找草莓,花心,或是酢浆草,有时还会采些野生的菌子,让妈妈给我煮汤喝。这只是好玩而已。你从没有这样玩过吗?”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她索然地说,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扑掉她裙子上的落叶,看样子,她准备离去了。但,她并没有马上走开,站在那儿,她又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用冷冰冰的声调说,“就是这样,突然间,会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会吃草的女孩子,从陌生的地方跑来,把一个原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吗?”
我瞪视着她,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头脑,不知道她说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一种淡漠的、带着些轻蔑意味的笑。继续说:
“你不感到奇怪吗?我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你的母亲要把你托付给一个多年没来往的老朋友?为什么我父亲会收容你?你是谁?孟忆湄!就像这名字这样简单吗?你到底是谁?你的母亲是谁?你的父亲又是谁?你到我们罗家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瞠目结舌,皑皑的问句是咄咄逼人的,顿时,我也困惑迷糊了起来。我是谁?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对于罗宅,我像个来历不明的人物吗?“你的母亲是谁?”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问句,我的母亲!难道……难道……难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甩了一下头,把皑皑加给我的阴影一起甩掉。
“哦,”我迎战似的说,“皑皑,你想把我导入一条迷途吗?最简单的事让你分析起来,可能变成最不简单的!而你又不能体会吃一根草心的小乐趣,你是个思想古怪的人!”
“是吗?”她问,“你认为这是简单的问题吗?吃草心!除了牛和羊这种动物是吃草的之外,我只听说童话中有一种小天使,靠草叶花心和朝露为生,你是个天使吗?”她审视着我,点着头说,“或者你是!不是普通的天使,倒像个复仇天使!”
复仇天使!我头一次听到这样荒谬的天使名称!我复仇?我复谁的仇?失恋使皑皑神经错乱了吗?还是她想要错乱我的神经?
皑皑把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拢了拢,开始向树林走去,走了几步,她又掉头对我说:
“你错了,忆湄,我不是一株菟丝花,说不定我也是棵劲草呢!只希望你别残忍到把我的草心也吃掉了。”
她走了。我仍然坐着。菟丝花!劲草!看样子,那一夜我和罗太太的谈话,偷听者还不止中枬一个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乱而纷杂,情绪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恍惚惚地发着呆时,忽然间,有只手冰冰凉地搭在我肩膀上,碰着了我的面颊。我大吃一惊,恐怖地回过头去,是堆着一脸傻笑的嘉嘉!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按着狂跳的心脏,有些生气地说:
“你干什么?嘉嘉?”
“花——”她憨笑着说,“谢了。”
花谢了?当然,这已经是秋末时分了。我望着嘉嘉,她仍然穿着单衫,怪不得手冻得那么冷。难道没有人照顾她的服装吗?我脱下了身上的一件开口毛衣,站起身来,披在她的身上,拍拍她的肩膀说:
“这件衣服给你,多穿点,别受凉!”
她愣愣地注视着我,用手拉着毛衣的前襟,我简直无法分析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慢吞吞地,她转开头去了,一面走,一面单调地重复地说:
“花谢了。花谢了。花——谢了。”
我抬起头来,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丝花,真的,花——已经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