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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 琼瑶 3765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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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我们是彼此欣赏吔?”她忽然又调皮起来,笑得慧黠而闪烁,“可惜你是黄鼠狼!好,我们要做朋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就这样,他和燕青之间,忽然变得友好而亲热起来,他们常在一块儿,谈文学,谈诗词,谈人生,谈爱情,谈同学,谈他的抱负,也谈他的采芹。而在这段时间里,采芹正忙着苦练她的电子琴,由于家里没有琴,她必须出去练,几乎每天都要出去五小时以上,她学得认真而辛苦。这样,到八月底,一天,她从外面飞奔而回,喜悦地投进了他的怀中,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叫着说:

“我通过了,我得到了那个工作!”

“弹电子琴吗?”他问,不太信任地,“你真的会弹了?别当众出丑呵!”

她对他妩媚地微笑着。

“我弹得并不太坏,你不知道我每天练得多辛苦,幸好以前学过钢琴,幸好我知道的曲子也多,否则我真不晓得怎么能通过。那经理让我坐在那儿,一口气弹了三小时,不能有重复的调子。噢,那经理对音乐可真懂,弹错了一个音他都会发现。”

他开始正视这件事情了。

“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性质?讲来听听看,是乐队中的电子琴手?”

“不是的,是电子琴独奏,偶尔也可能要跟着唱支歌。”

“哦,还要唱。不过,你的歌喉倒还可以。”他点点头,“每天要上班吗?”

“是的。我们有两个弹电子琴的,轮流弹,一个人会吃不消,因为,西餐厅从早上十点钟就营业,要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当然,并不是每小时都要弹,弹弹歇歇,每天总要弹三小时左右。”

“你的意思不是说,你要从早上十点钟,上班到晚上十二点的巴?”他狐疑地问,本能地抗拒起来了。

“不会,我明天就去和另外那个电子琴手研究研究,我上早班,让他上晚班,那么,我每晚还是在家陪你。反正,马上就开学了,你白天也要上课。”她急急地说,生怕他会反对。

“多少钱一个月呢?”他问。

“你绝想不到。”她的脸发光,眼睛也发光,“那经理说,从一万元一个月开始起薪,如果做得好,以后再加薪。”

“一万元?”他直跳起来,倒吸了口冷气,“你没弄错吧?只弹琴吗?还是另有文章?为什么出这么高的待遇?你最好说说清楚!”

“唉!”她叹着气,温柔地凝视他,又温柔地吻他,‘‘不要疑神疑鬼吧,书培。你知道,一个电子琴手是很难找的,好的琴手有高达四五万块一个月的。不仅仅只弹一两小时,他们还跑场呢!一天去好几个地方呢!我跟你保证,那儿是最高级最高级的餐厅,一点花样都没有的。”

“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他闷闷地问。

“叫喜鹊窝。”

“喜鹊窝?”他咬咬嘴唇,“最好别弄成乌鸦窝。”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微微有些儿伤心。

“你——不高兴吗?”她低声问,“你——并不为我获得这个工作而开心吗?我——足足苦练了两个月呢!”

“哦,”他回过神来,注视着采芹,他用手指轻梳着她的头发,望着那发丝像水般从他指缝中滑落下去,又用手指轻轻抚摸她那小小的鼻梁,她的鼻梁并不挺,却有个很美好的弧线。再用手指抚弄她那略嫌瘦削的下巴,她整个脸庞的轮廓,都柔美而动人,他又想画她了。她是美丽的!他用一种惊叹的心情去想着,她实在是美丽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似乎越来越绽放出她的光华,越来越有种成熟的韵味和飘逸的气质。把这样一个美丽的小东西放在一家人来人往的餐厅里,不知道是不是很明智?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她轻轻地拥在胸前。“我为你高兴,采芹,我是为你高兴!如果你觉得我表现得不够热烈,那是因为——我那男性中心的思想,使我有些儿受伤。”

“受伤?”她窒息地问,“怎么会?”

“我找了几个月的工作,到处碰钉子,待遇都是千儿八百,你呢,一下子就找到了个上万的工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噢!”她轻唤着,热烈地抱紧了他,热烈地依偎着他,热烈地说,“你还在念书呢!你还在学画呢!你是艺术家呢!你不要用待遇去衡量人的价值,你的画,你的才华,你的艺术根本就是无价的!我是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供人消遣的弹琴的!”她仰望着他,眼底一片崇拜,一片痴情,“如果——你真的会受伤,我就——不去做那个工作了。”

他笑了,笑得稍微有些勉强。

“胡说!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工作,怎么能不做呢?当然要去做!”

“你答应了吗?”她喜悦地叫,喜悦地吻他,“你真好,你真伟大!我一定每晚早早地回家,煮晚饭给你吃!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用为经济发愁了,是不是?再也不会饿得没钱吃饭了,是不是?而且,你借陈樵他们的钱,也可以还了,是不是?”

“没想到,”他微喟着说,“我要用你的钱去还债!”

她凝视他,撅着嘴,似乎伤心了起来。

“原来——”她说,“你还跟我分彼此!原来——我们并不是一个整体!”

“好了!”他故作轻快地一跺脚,粗声说,“少跟我来这一套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明天吗?”

“不。”她笑了,“要下个星期,因为——我还缺少一些行头,今天,那经理已经先支给我三千块,让我去做衣服。”

哦,原来她已经领了一部分薪水了,原来她早已接受了这工作,原来她和他的“商量”根本是多余的。他不再说话了,走到书桌旁边,他故作忙碌地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心里却有份隐隐的、迷茫的不安,似乎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有了某种无形的距离,有了片茫茫然的白雾,有了阵朦胧的轻烟……而且,这白雾轻烟正在缓慢地扩大弥漫中。

这种感觉,在采芹第一天去上班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具体而强烈了。

由于谈判失败,另一个弹琴的只肯和采芹交替值班,换言之,他们每星期调一次班,日班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晚班从晚上六点到深夜十二点。每人都值一个星期日班,再换成一星期晚班。第一个星期,就轮到采芹值晚班。至于每晚回家煮晚饭的诺言,显然是不用再提了。

那晚,采芹穿上了那件定做的长礼服,是件白色曳地的晚装。软缎的料子,闪闪地发着光,低低的领口,露出她修长美好的颈项。长长的黑发,披泻在她半裸的肩上,一支镶水钻的发针,嵌在她的鬓边。她细扫蛾眉,轻点朱唇,淡匀胭脂……站在书培的面前,她低问:

“怎样?我行吗?”

他瞪着她,几乎不认识她了。从没想到,一件衣服,一些化妆品,可以把一个女人变成另一种模样。她站在那儿,纤细修长,苗条优美,浑身上下,都带着种夺人的高贵与逼人的华丽!她那细细的眉毛,她那闪亮的眼睛,她那粉红色的双颊和那像花瓣似的嘴唇……怎么?这小屋突然变得寒酸了?怎么?这些家具都灰灰涩涩的了?怎么?连窗外的彩霞都失去颜色了?她在他面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她裙角轻扬而纤腰一握,她再问:

“怎样?我行吗?”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是的,你行,只怕太行了!”他说,“你美得像个仙子,我希望……”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希望什么?”她追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

“不行,你说,你说!”她不依地,“你一定要说!你希望什么?”

“我希望——”他咬着牙,含含糊糊地说,“那架电子琴又高又大,能把你整个人都遮住。”

“为什么?”她惊奇地。

“我吃醋。”他咕噜着。

“你什么?”她听不清楚。

“我吃醋!”他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我不要那么多的人看着你,我不要那么多的眼睛来欣赏你,你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只给我一个人看!”

她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你真是个——”她低低地说,“又自私、又霸道的人!但是……”她幽幽地叹口长气,收起了笑,正色说,“即使有几千万人看着我,我仍然只是你一个人的。我——”她的声音轻柔如梦,“爱你!”

他的心竟怦然而动了,为这三个字而再一次地震动了。他们之间,老早说过几千万个“我爱你”,而现在,这三个字仍然唤起他崭新的激情。他目送她转身走出小屋,目送她长裙曳地、衣袂翩然地离开,不知怎的,竟有种心痛的感觉。好像她这样一走,就会走出了他的世界,走出了那由彩霞织成的世界,走出了那空灵的世界,而投入另一个花花世界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