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及:你知道清晨也有彩霞吗?从我们朝东的窗子,一样可以看到彩霞满天,所不同的,早晨的彩霞之后是Il出,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暗,不知道属于我们的彩霞,是黄昏的,还是清晨的?
她把纸条压在胸口,心脏“咚”的一下沉进了地底。天呵,昨晚发生了些什么?天啊,他为什么要写这些?天啊,她伤害他?她怎样伤害他了?天啊,她昨晚到底做错了些什么?……她忽然觉得四肢发软,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了。再拿起那纸条,她想重读一次。
敲门声“砰砰砰”地响着,外面有人在嚷了: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吗?”
噢,瓦斯费?电费?水费?这个节骨眼儿,还有人来收费!她冲到房门口,一下子打开房门,懊恼地问:
“干什么?收……”
她蓦然住了口,她的嘴张在那儿,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脑子里简直没有思想,觉得四肢冰冷而心跳停止。即使门外是个妖怪,是条恐龙,也不能让她更震惊了。那门外,提着个旅行袋,带着仆仆风尘挺立在那儿的,竟是满头白发的乔云峰!
她吓愣在那儿。乔云峰也吓愣在那儿了。他比她的吃惊似乎更大,愕然地站在门口,他呆呆地瞪着她,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眼光发直,里面盛满了恐惧、惶惑、迷惘和不解。
采芹首先恢复了神智,天哪!她疯狂地想,不要这样子见面!不要这样子!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敞开的睡袍,那拖在身后的衣带,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自己是怎样——ii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狼狈相。转过身子,她飞快地往房间里冲。冲了一半,想想又不对,天啊,总不能把乔云峰这样“冰”在房门口。她又冲了回来,急得想哭,狼狈得想哭,她用手抓紧了胸前的开口处,该死!为什么要买这件低胸的睡袍呵!她望着乔云峰,战栗地、口齿不清地说:
“乔伯伯,您先请进来坐!我去换件衣服。”
乔云峰清醒了过来,眨动着眼睑,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面前这个乱发蓬松、酥胸半露的女孩。殷采芹,居然是殷采芹,那白屋里的女孩?不不,这哪儿是白屋里的女孩?白屋里曾有过一个很纯很纯的小女孩儿,这儿站的,却是个充满诱惑力的、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啊!他抽了口冷气,还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困惑地问:
“书培给了我这个地址,我是不是弄错了?他并不住在这儿,是吗?”
“不不,”采芹慌忙说,“他是住在这儿,现在上课去了,您先请进来坐!”
乔云峰迷惘地走了进来,迷惘地四面张望,迷惘地在椅子里坐了下来,采芹飞快地说:
“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她冲进了卧室,把手中的纸条放在梳妆台上。她手忙脚乱地换衣裳,好不容易,才穿上件简单的、家居的蓝色洋装。对着镜子,她飞快地梳着头发。又冲进浴室去洗脸刷牙。重新走出来以前,她站在卧室里,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乱七八糟地低声祷告着:
“上帝啊,老天啊,圣母玛利亚啊,观世音菩萨啊……你们帮帮我吧!帮帮我渡过这一关吧!”
终于,她走了出来,心情已经平定了很多,反正,乔云峰已经见到她了,反正,是逃也逃不掉了。倒了一杯茶,放在乔云峰面前,她像个待宰的囚犯。
“乔伯伯,您喝茶。”她低声地说。
乔云峰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神色仍然是迷惘的,迷惘、困惑而不知所措的。采芹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乔云峰了,她不知道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满头白发,额上都是皱纹,戴着副近视眼镜。他仍然具有以前那种书卷味,可能还更深了一些,他看起来文雅而高贵。那种高贵,像是与生俱来的,像是随身携带的,像是生长在他眉间眼底的。那种高贵,也就是乔书培所具备的。但是,现在,这个高贵的老人显然陷进了一个完全迷惘的境界里,他迷失而无助,孤独而瑟缩。
“我不知道——书培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喃喃地开了口,讷讷地说着,“我有一年多没有看到他了,他说他很忙,不能回去。我……我想,那就让我来看看他吧!他……他……”他抬头望着采芹,住了口,怔怔地发着呆,眼底的迷惘更深了。
“他很好!”采芹立即说,像个罚站的孩子般站在老人的前面,“他真的很好,在设计公司兼了个工作,又在帮苏教授编书……”
“是的,苏教授!”老人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立即又黯淡了下来,“我以为……以为……那女孩叫苏……苏……”他又住了口,低下头去,他手中还拎着那个旅行袋。
“苏燕青!”采芹不知不觉地接了口,“她叫苏燕青,书培和她很……要好。”
乔云峰再度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她。
“可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他糊糊涂涂地问,眉头轻锁着,“他们告诉我,你……嫁给了一个法官。”
老天哪!采芹抽了一口冷气,乔云峰也知道这件事了。她突然有狂笑一场的冲动,老天,命运和她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殷振扬的话对了!采芹,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已经身败名裂了!没有一个正经人会接纳你了!她闭了闭眼睛。
“不是法官,”她空空洞洞地、无力地却坦白地说着,“是个律师。我也没嫁给他,他家里早就有了太太。一年多以前,我就离开那个人了。”
“这就是书培不回家的原因了?”老人望着采芹,这次,他是直视着采芹了,“你们……是结婚了,还是……同居了?”
“同居。”她低声说,迎视着乔云峰的眼光,“他说……在您同意以前,不……”她咽掉了下面的话,怔怔地看着乔云峰,忽然觉得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她也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书培为什么不肯带她回家了!这会杀掉乔云峰!事实上,她已经杀掉他了!那老人又孤独又无助又绝望地坐在那儿,下意识地捏着手里的旅行袋,他好老啊!像是已经一千岁了。他走进这屋子之前,是个六十岁的老人,现在,是个一千岁的老人了。他注视着采芹,镜片后的眼光模糊而涣散:
“他……他……他小时候很听话,”他喃喃地说着,“他有才气,从小就爱诗词,爱画画,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他已经出人头地了。”她热烈地说,不由自主地想安慰和鼓励这个老人。她说得又热烈,又急促,又真挚,“他的画被教授推荐到西班牙去参加画展,他的设计是第一流的,虽然他不能定时上班,设计公司还是宁可出高薪用他。苏教授说他的文学修养赛过中文系的高材生,要在他的著作上加上书培的名字……他已经出人头地了,他什么都做得最好,他是——十全十美的!”
老人呆呆地看着她,眼底是一片迷蒙。
“是吗?”他迟疑地问,语气有些恍恍惚惚,“或者,我对他期望太高了。我总希望他是……完美的。不只……完美的人格,还有……完美的人生……我……我……”他对采芹虚弱地笑了笑。这笑容竟比他的迷惘无助更打击了她。他老得好快啊,他已经有一万岁了。“我是个守旧顽固的老头子,他知道,所以……他……他……他就不敢回家了。”
他站起身来,茫茫然地拎起了旅行袋。
“我走了。”他说。
“乔伯伯!”她惊喊,“您去哪儿?”
“回家啊!”
“您还没见到书培呢!”她急促地说,“您坐着,我给您到学校找书培去,半小时之内就回来!”
“不用了。”老人凄凉地说,仍然对她虚弱地微笑着,“你会照顾他,是不是?”
采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而冷静:
“我不会照顾他。今天的大学生和以前不同了,和一个女朋友同居几天,不算什么严重的事。他真正要娶的人是苏燕青,那是个毫无瑕疵的女孩子,您一定会喜欢那个女孩!对不起,乔伯伯,我不能帮您照顾他,只有苏燕青才能照顾他!”
老人怀疑地望着她。
“你确定吗?”
“乔伯伯,您和我一样了解书培,他如果真要娶我,他早就娶了!”
老人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他仍然拎着旅行袋走向门口,他的背脊略略佝偻着,瘦长的影子孤独而落寞。但是,他身上那种高贵的气质依然存在,即使是在那衰老的仪容下,仍然有着炯炯发光的本能,和灼灼逼人的威力。他退向了门口,凝视着她: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了。”
她闭上了眼睛。残忍啊,乔云峰!你为什么不能接纳我?你为什么把我看成污点?你为什么也像一般人那样轻视我?你走了!不要告诉书培你来过了!那么!当他带着苏燕青去见你的时候,殷采芹这段丑陋的历史是在他生命里根本没有存在过了!她咬咬牙,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她发现乔云峰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像凝视着,那是她站在窗前,以彩霞满天为背景而画的那张油画。老人问:
“是他给你画的像?”
“是的。”她回答,心底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她微笑起来,“注意到背景的彩霞了吗?彩霞有两种,清晨的彩霞之后是白天,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夜。我后面的彩霞,是黄昏的彩霞。”
老人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答应不告诉他我来过了?”他问。
“我答应。”她点点头。
他走了。她没有送他下楼,只站在小屋门口,目送他孤零零地穿过“日日春”的小径,孤零零地走下楼,他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阳台的转角处了。
她折回到屋里来,慢吞吞地走到梳妆台前,她望着镜子里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你也老了!她对自己说,你也有一千岁了!她又看到书培留下的纸条了,她打开纸条,一次又一次地读着:出污泥而不染?你错了,我该是污泥里的污泥了。伤害你已经够深了?是不是还预备继续伤害下去?不不!书培,我再不伤害你了,我再不玷污你了!我再不拖累你了!她把头匍匐在梳妆台上,一任眼泪慢慢地泛滥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