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这位老闺蜜比外婆小两岁,姓宋,就是外婆生小舅时坐着木桶渡河差点喝饱水的妇产科医生。
宋阿婆跟外婆一样,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
她的妈妈,还有妈妈的妈妈,反正她家若干代女人都是接生婆。所以宋阿婆还是个细嫩的懵懂小姑娘时,就开始跟着她的母亲实习。
第一次观摩女人生孩子,是在一户贫穷的小百姓家。
宋阿婆吐得死去活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亲眼看着新生命诞生,明明那么伟大的事,她却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宋阿婆一吐,产妇年轻的小丈夫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吐。此起彼伏的呕吐声,把产妇吓哭了。
宋阿婆的母亲力挽狂澜,安顿好产妇,一通乱棍把女儿吓得飞一般逃回家。
这种莫名其妙的呕吐,持续很久并且无法修正。反正只要母亲出诊,宋阿婆必吐无疑,挨打,罚跪,拿绷带绑嘴,统统解决不了问题。
直到有一回,有几个日本兵在伪军的带领下,找上门,嘴里说请,其实是拿枪硬逼,让宋阿婆母女去给一名日本军官的太太接生。
这位太太难产,军医搞不定了,狗腿子伪军想到了十里八乡名声在外的宋家母女。
临行前,收拾工具的时候,宋阿婆的母亲特意多拿了一把剪刀,悄悄嘱咐女儿,这一趟生死难测,可能没机会再回家了,如果一定要死,那也得拉上垫背的。
当年才十多岁的幼小宋阿婆问,万一情况顺利呢?
“万一顺利,那就把小鬼子的野种弄残了!”一向医者仁心的宋太婆民族情怀大于天,她教唆女儿,在婴儿哪个部位或者穴位动手脚,能将孩子变成哑巴,或者变得脑袋不正常。宋阿婆哆哆嗦嗦地记住了母亲的指示。
这回,在飘荡着异邦奇香的木屋里,面对着语言完全不通的产妇,她屏气凝神,忘了呕吐。
经过一番周折,孩子顺利出生。宋阿婆的母亲先将孩子抱给女儿,存心在她脚上踩了一下,示意女儿找机会下手,她老人家本人则故意在产妇身上磨叽着挨时间。
宋阿婆抱着孩子,从清洗到穿小衣服捆襁褓,都是她一手完成。好几次她的手指已经放在母亲教她的部位,只要按下去,孩子就悄悄地残了,婴儿又不会说话,没人会知道她做了什么。
可是,全世界不管谁生的小宝宝,都是小眼滴溜无辜可爱的粉嫩模样。迟疑又迟疑,宋阿婆把自己逼得浑身发抖,也下不去手伤害一个刚出生的小东西。
最终,她们母女捧着侵略者给的几颗糖平安回家。
自此,不知是不是受惊过度产生了物极必反的效应,宋阿婆面对产妇时再也不想吐了。
这本是一件风过了无痕的事,然而新时代来临之后,宋家母女却因此被人怀疑成反动派,老的被关押,小的年轻,送去劳动改造。
那时还没到“文革”,所谓改造也没那么严格,某位领导为了展示自己是多么的慧眼识珠,宋阿婆被送到一座农场。一群猪牛羊,喂食有专人伺候,宋阿婆主要负责动物们的配种、生产、坐月子。
可怜宋阿婆那时连男朋友都不曾交过一个,就要硬着头皮兼任媒婆接生婆月嫂三职于一身,每天安排一群雄性牲口临幸一群娇妻美妾,在香艳淋漓的场景中她还得咬紧牙关替它们纠正姿势,保证它们相看两不厌,子子孙孙瓜瓞绵绵。
有时人家夫妻失和,动起脚来,宋阿婆还得从中斡旋。所以她在农场改造那几年,脑袋被驴踢过,门牙被牛撞掉过。
这都不算事儿,最严重的是,她形成了严重的条件反射,好端端走路上,看到小猫小狗乃至小老鼠,或者男人女人,她都会第一时间在脑袋里迅速把人家配成对,怎么耍流氓、受孕,怎么生产,她都能一秒设想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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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折腾好几年,在宋阿婆对动物们的夫妻生活习以为常,并且已经和农场一位高大强壮、肌肉贲张的沈姓青年日久生情的时候,组织上发现新社会为人民服务的接生婆总是不够用,且宋氏母女并无反动派实质证据,于是将她们无罪释放。
还没来得及好好呼吸一口新时代的自由空气,宋阿婆就被安排到镇上的医院工作,经过考核通关,一举胜任正式的助产师。
我外婆原先跟宋阿婆并无交集,她生我小舅那次,恰逢百年难遇的大雨,乡亲们游泳过河到镇上请医生,宋阿婆自愿坐在桶里让人将她拉过河,中间浮浮沉沉,她喝得肚子滚圆,差点没被淹死。
小舅平安出生后,外公外婆始终为了宋阿婆那被喝撑的肚子感觉过意不去,趁年节时便送了些礼品上门,宋阿婆也是个客气人,有来有往,她跟我外婆慢慢就熬成了白金级别的老闺蜜。
宋阿婆最有名的一次接生,发生在80年代初期。
产妇不知道姓什么,她丈夫姓于,就是那个于会计的某个兄弟(此处用真实姓氏,教练对任何姓氏、任何职业都没有意见,更没有歧视,就事论事,不要对号入座)。
于氏第一胎生了女娃,二胎东躲西藏,临产阵痛了她丈夫才冒出来请接生婆。
宋阿婆提着药箱,坐着于氏丈夫的大自行车来到他们家。一进院门,于老太,就是跟我大姨吵架的那位,像个鲁莽的老火车头似的突然冲出来抓住宋阿婆的手,热乎话一堆一堆往外冒。
宋阿婆对老村人情是有一定了解的,于老太的风评一直不咋的,突然这么热情,易反易复小人心,她莫名警觉。
整个生产过程,于老太都守在一旁,宋阿婆赶都赶不走她。孩子呱呱落地那一刻,性别马上遭到鉴定,是个小姑娘。
宋阿婆低头认真忙着给孩子剪脐带清创。等她忙完,准备将孩子裹到襁褓中时,于老太抱着个木片箍制的旧马桶,嗖的一下蹿过来。“不要包了,扔这里,我倒厕所去!”于老太说话的同时,还给宋阿婆塞了个红包,“50块!够你吃半年大米。”
宋阿婆眼疾手快,迅速甩掉红包,将孩子包进小被褥中。
“女孩,我家不要!”于老太伸手解襁褓,同时小声警告宋阿婆,“小宋,你出去就说这小孩生下来就死了。”
“胡说八道!”宋阿婆助产多年,从未见过这种人,她被气得手脚颤抖,却还佯装镇定,“你敢草菅人命,我报警抓你!这小孩生下来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有,她要是死了,我就去派出所作证,你害人!”
于老太这个人心头没有众生,没有神明,更加无谓因果,她是个一旦激动起来能把自己当成天和地的无理刁民。而且,这个刁民特别有心机,横竖她自己不动手去拿那个婴儿,她就一个劲儿地捧着马桶,要求宋阿婆把孩子扔进来。
宋阿婆就不是做得来这种缺德事的人,于老太软的不行来硬的,要挟夹杂辱骂,她也坚决护着那个孩子不松手。
刚刚生完孩子的产妇被吓坏了。等完全弄明白状况后,嗷的一声不顾虚弱的身体从床上跳起来冲出去喊救命。
当时正值中午,左邻右舍几乎都在家。产妇在外面喊救命的时候,宋阿婆在屋内跟于老太打了起来。
于家门外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吃瓜群众”包围的时候,于老太一屁股瘫倒在地,放声号啕,她先是骂宋阿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接着数落国家政策不公平,凭什么别人家有儿有女,她家光生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