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菲克打断他的话说:“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
“接着说,接着说!”穆希廷兴奋地站了起来。
穆希廷突然说:“我明白了!”他生硬地看了一眼雷菲克,看到雷菲克仿佛有点害羞,他明白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我没想到你的单纯会达到丑恶的程度!你跟我说过我们这里的野蛮,智慧的光芒,但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你在和一个基督教徒通信……”看见雷菲克羞怯的样子,他接着说道:“反正我是一直把你比作基督教徒的!我说了,你已经欧化了!”
奥马尔说:“怎么回事?你说这些是认真的吗?……”
穆希廷想:“我大概是有点过分了!”雷菲克的无语也让他感到了惊讶。他想:“他真的是应该幸福的!他既不好斗,也不盛气凌人!现在也许他在想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但又因为不能给我一个回答而伤心。过一会儿他还会为我感到难过!”他背对着他们,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突然他转身说:“雷菲克,你没生气吧!我开了个玩笑。”但随即他又后悔说了这句话。
雷菲克说:“我知道,穆希廷,你是个好人!”
穆希廷说:“你是说坏人才会有我那样的观点吗?”他第一次对雷菲克在想些什么感到了真正的好奇,他想起有一次看见雷菲克在看荷尔德林的书。他问:“你还在读荷尔德林的书吗?”
奥马尔说:“他也跟你说过这事吗?就是那个德国人让他看的!”
“他没说,是我自己看见的!原来你是从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别的还学了什么?”
雷菲克说:“就是类似你从波德莱尔那里学来的东西……”
“这就是给你的回答!”奥马尔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机智对答说的就是这个!”
雷菲克说:“也不全是!他们俩是不同的。不管怎么样,荷尔德林还在寻找某些健康的东西。抑或是他……”
奥马尔说:“健康的?这又是一个新词!”
穆希廷说:“我对这些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但在我看来,他们俩没什么区别!”
“是的,我也不知道!”雷菲克接着说:“我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应该读更多的书。所有人都应该读书。好吧,让我借着酒劲把这个也说了吧,我想开一家出版社。我要开一家让人人都可以读卢梭和笛福的书、给所有人提供便宜好书的出版社。”他害羞地看着他的两个朋友问:“你们觉得如何?”
奥马尔打着哈欠说:“你会破产的!”
雷菲克说:“钱并不重要!再说我为什么一定会破产?好书老百姓会看的……”他看着穆希廷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幻想家?”
穆希廷嘟囔道:“文艺复兴的文化……希腊经典!”随后他不明白那是酒精的作用,跟自己生气了。
雷菲克兴奋地说:“是的,就是这些东西!”但随后他看见了穆希廷那暴躁的表情,于是转身对奥马尔说:“我是对的,是的,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昨天我们在黑伊贝利岛上为我的侄子举行了割礼。这是个令人作呕的仪式!太恶心了。女人们和年轻姑娘们围在被施割礼的男孩周围,然后那个魔术师登场了……”
穆希廷想:“他在说什么?我已经醉了!让我过去坐下!我喝了几杯?我又没注意!我还是去吃点东西吧!”他往盘子里装了一点意大利腊肠和油炸茄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奥马尔身后的空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雷菲克说:“哎,你们怎么都不听我说啊!”
奥马尔说:“是的,谁也不听谁的!我们像傻瓜一样的醉了。不,不是因为这个!我们大概都已经对彼此没有兴趣了,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人生!我们做了些什么?什么也没做!”他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
穆希廷觉得奥马尔很恶心,他说:“你是在说你自己,不是我们,我不是这样的!”
奥马尔说:“好,好!等等……你不是说,如果做不成一个好诗人就要自杀吗?”
“我不是说……我彻头彻尾地变了吗!我放弃了那种诗人的理想,也放弃了那种悲观的情绪。况且我现在写的那些东西也不能完全算是诗歌……”
奥马尔嘟囔道:“是的,那些是韵文……”
“我把诗人留给了侏儒!把诗歌留给了小人和简单的灵魂!”
“你看见了吧,看见了吧?你是不会自杀的!我早就说过这句话,我说过,你会找一个借口……”
穆希廷说:“你说过自己不愿意变成一个麻木的土耳其人,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跟你这样的一个人说话。”
奥马尔说:“亲爱的,别担心,你会很快忘记今天的!”
穆希廷嘟囔道:“法提赫……看这法提赫!我没想到一个法提赫会变得如此的可怜、没有信念和不堪一击。这一定是现代的法提赫……现代的法提赫!可怜的法提赫是现代的,但他的祖国却不是现代的……那是什么,雷菲克,你应该更清楚。应该说他生活的这个国家是不光明的,不是吗?唉,那么法提赫怎么办?法提赫是行不通的!他只能在心里放大他的雄心和抱负……他会想,啊,我是多么的伟大!但世界不允许我这么做!我不去嘲讽还能做什么?法提赫,我说得对吗?”
“那么你呢?你决定要融入社会!抑或是因为你完全就是一个失败的诗人……你努力不去思考,但它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因为就像你说我的那样,你也中了文化的毒,你也中毒了!……不管你怎么努力,你就是不能不去思考……我也不相信你会去相信什么泛突厥主义……你自己也一定清楚这点,但是你用‘我在做些什么’的想法来安慰自己……我们,我们俩是不会相信任何东西的。这点我很清楚!”
穆希廷说:“行了,拉斯蒂涅!我是一个突厥人!我明白我不该来这里!你们那肮脏、可怜的世界离我很远……我和那些有真正兄弟情谊、有理想、愿意奉献的朋友们在一起……”
雷菲克说:“对了,你还跟那两个军人见面吗?他们是好孩子!”
奥马尔说:“啊,军人吗?真的是军人吗?你把他们也给骗了吗?”
穆希廷说:“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的真主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是丑恶的……这个家伙是卑劣的……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现在我为什么是这样的?”
奥马尔说:“你把他们也给骗了吗?还是军人……快,快给我们念一首你写的韵文,‘红苹果’[1],‘灰狼’[2]那一类的……哈,哈……尽管他在写,但第一个觉得好笑的人肯定是他自己……因为他也是一只水母……”奥马尔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天花板说:“水母,水母……啊,天花板上怎么有天使在飞!”
雷菲克说:“你这是第一次看见吗?”
穆希廷问:“厕所在哪里?”
雷菲克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在楼上!”
奥马尔嚷道:“土耳其式厕所在下面!”
穆希廷想:“我去洗把脸!”他走出起居室,开始爬楼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后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嘟囔道:“是的,穆希廷,你来这里是错误的,但你是个可以改正错误的人!待会儿,我去煮杯咖啡……出去走走。几点了?……两点……一天里最热的时间……我回家去睡觉……”他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谁给钟上弦?雷菲克……或者是奥斯曼会按时来上弦,他们想要钟不停地走下去!”像是怕碰到一样,他小心翼翼地从大摆钟旁走过。推开厕所门时,他想:“我为什么要怕那面钟,我可以砸烂它!”洗脸时他想起了和他们在学校度过的那段时光,他嘟囔道:“那是我们最好的几年!”出了厕所,他又听到了大摆钟的滴答声,他恼火地想:“我要砸烂它,那样他们会大吃一惊!那样的话,可怜的奥斯曼就没法上弦了!”摆钟旁边的茶几上有个烟灰缸,他一把拿起烟缸。他举起了手上的烟缸砸了下去,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最后一刻他控制住了自己,慢慢放下了手。他想:“钟没被砸烂!因为我没砸!”他放下烟灰缸,什么也没想就走进了旁边的书房。他想:“我们曾经在这里玩了几年的纸牌!现在我们都成什么了……不,不,我……我要去找葛亚赛廷•可汗,告诉他马西尔•阿勒泰勒背叛了……我要和他一起干……”突然他看到了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他嘟囔道:“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的一生!所有的家具,一个家庭,一个大家庭,充满了快乐和幸福!”他看见杰夫代特先生在看着自己,像是在说:“千万别干蠢事!小心点!”他走出书房,正要准备下楼,突然他感到一阵好奇。他嘟囔道:“别的房间里有些什么?”他顺手打开了面前的一扇门。他想这一定是奥斯曼和奈尔敏的房间……因为百叶窗是关着的,所以这个房间也是暗的。“一张大床……商人和他的老婆……肥皂和香水的味道……天鹅绒,沙发……他们就在这里生活……”他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烂。他还想笑,但他笑不出来。他掀开床罩,从枕头底下抽出了奥斯曼的睡衣……那是一套蓝底白条的睡衣,但从衣领上可以看出那是一件富人的睡衣……他想:“我再也不穿睡衣了!”他幻想着奥斯曼穿着睡衣谈生意和用带有肥皂味的声音和奈尔敏说话的样子。他把一切恢复了原样,然后又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杰夫代特先生的房间,他的床!”他看见墙上依然挂着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照片上的杰夫代特先生仿佛依然在用“小心点”的眼神看着自己。穆希廷看着床,想到杰夫代特先生曾经在这张床上睡了很多年。他嘟囔道:“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他仿佛感到了一种节日的快乐。似乎门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一群客人来了,一群客人走了,他们在说着、笑着,而穆希廷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他想:“我真的是醉了!”他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一个柜子,他跑过去拉开柜门。柜子的一边挂着尼甘女士的衣服,他对它们没有兴趣。他开始去拉柜子另一边的抽屉。他看见了毛巾、桌布、丝绸的布料和几只陶瓷的茶杯……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们在用这些东西……他们用着这些东西,对生活充满信心地活着!”他害怕自己会跌倒,“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儿”,他爬上了床。“如果有人来,我就马上起来!我要去找葛亚赛廷•可汗,告诉他其他的那些人已经放弃追求了!他会对我说什么?‘我在看你写的文章!’床是软的……我在听摆钟的滴答声!马西尔和海达尔!我听见脚步声了吗?我正要爬起来。让我爬起来,别让他们以为我醉了……我爬起来对雷菲克说,我没事……他来了!我就是稍微在这里躺了一会儿。人嘛,喝了点酒就会这样!几年的……”
“你在这里啊?你在干什么?还睡到了床上!”这是奥马尔。“你是不是很难受?你要是吐出来就好了!”
“我没事!”穆希廷说着从床上爬了下来。
“啊,你开了柜门。你看了吧?”
穆希廷努力笑着说:“我就想看看。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什么样的东西?”
“你非常的痛苦,是吗?家具!尼甘女士的东西……”
奥马尔看着抽屉、家具和一尘不染的房间说:“你不可能知道用这样的文化可以做什么,是吗?”
穆希廷嘟囔道:“杰夫代特先生的房间还好,另外那间,奥斯曼的房间更糟糕。”
奥马尔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你既不能和这文化、家具融合在一起,又不能没有它们!……你是在跟这文化生气,还是在跟你自己生气?你是在气恼这家具,还是在气恼你自己的彷徨?”
穆希廷说:“如果我们能像雷菲克那样就好了!”
奥马尔关抽屉时说:“饭菜、嬉笑和游戏……你也对这些东西……”
“快关上……是的,怎么了?你不明白我在开玩笑吗?你不会把我的玩笑当真吧?”
奥马尔刚关上柜门,雷菲克就进来了:“怎么了,孩子们?唉,这里太憋气了!”
穆希廷说:“我在找毛巾!”
“我们担心你了!你没事吧?都是我们的不是,这么热的天还喝酒。这个房间需要通通风!然后我去煮咖啡。”雷菲克拉开窗帘,推开了玻璃窗和百叶窗,房间里立刻洒满了清澈而明亮的阳光。
雷菲克说:“啊,外面的空气多好啊!花园里吹着凉风!我们去花园喝咖啡,树阴底下会很凉快。你们听到蟋蟀的叫声了吗?”
穆希廷说:“我不会再看见你们俩了!”
[1]突厥人,特别是在奥古兹突厥人中间作为象征使用的一种关于世界统治权的概念。
[2]出现在许多突厥史诗里的一种神圣的动物,据说会给人指路。同时也是泛突厥主义的精神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