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1 / 2)

孕! 小川洋子 14047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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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那个声音的存在,并非很久以前,但若说是最近的事,又无法断言。在那条连接过去的时间的感觉带上,不知怎么,有一个地方总是很模糊。它,就悄无声息地栖息在那里。有时我会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在倾听那个声音。它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我不清楚。它总是不期而至,就如同在透明培养皿里的培养液中的微生物,突然间描绘出精妙的斑点花纹一样。

也不是随时随地或者想听的时候就能听到的,只有在某个特定的瞬间才能听到那声音。坐在末班公交车上眺望街景的时候,我听到过;在冷清的博物馆门口,从脸色阴郁的低着头的女人手中接过入场券的时候,我听到过。它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不请自来。

只有一点是共通的:每当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往往在心里回想某个特殊的地方,同时还伴随着微微的心痛。那里有一栋破旧的学生宿舍,宿舍是普通的钢筋水泥制的三层小楼。从宿舍楼暗淡的窗户玻璃、发黄的窗帘和四处裂缝的外墙,就可知它已经相当破旧了。虽说是学生宿舍,却看不到任何能够让人联想到学生的东西,比如摩托车、网球拍、旅游鞋等等。只有楼房的轮廓清晰地坐落在那里。

不过,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废墟。因为我真切地感觉到那栋已经开始风化的水泥建筑里还有着人的气息。是的,有热乎乎的气息和节奏静静地渗入我的皮肤里。

我离开学生宿舍已有六年多了,现在还能这般清晰地回想起来,正是由于那个总是突如其来的声音。

它只存在于我回想到学生宿舍的极短的瞬间。那时,我的脑海里变得像茫茫雪原一样纯白,那个声音就在万里云霄之外的天际轻轻地回响。其实,能否把它叫作声音,我自己也没有自信。也许称之为“震动”“水流”“痛楚”什么的,更贴切一些。无论怎样动员我所有的神经,都没能捕获它的真面目。

总之,关于那个声音,无论是其源头、音色还是声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因此我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但有时候因为它太模糊不清,令我心生惧怕,就想着好歹找个东西来比喻一番。就像一枚硬币沉入了冬天的喷水池池底,它与一滴水碰撞发出的微乎其微的声音;就像从旋转木马下来后,淋巴液在耳朵深处的蜗牛管中鼓动的声音;就像恋人打来的电话挂断后,暗夜从自己握着听筒的手中流过的声音……可是,即便我这样比喻,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我所听到的那个声音呢?

在一个冷风飕飕的初春下午,表弟出乎意料地给我打来了电话。

“那个,突然给你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我一开始竟没有听出对方是谁。

“已经十五年没见了,你也许已经不记得我了。小时候,你很喜欢我的。”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紧张,好像不知该如何来介绍自己。

“我是每年元旦和暑假,在乡下奶奶家,你常常带着一起玩儿的表弟……”

说到这儿,我终于想起了他。

“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没想到是表弟的电话,我吃了一惊。

“是啊。”

表弟好像放了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又用恭敬的口吻说道:

“今天打电话,是想求你一件事。”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状况。和我岁数相差很多的表弟,十五年没有来往,现在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事求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我能帮他什么忙,没办法,我只能等着表弟开口了。

“是这样,今年四月份我要上大学了。”

“哟,你都这么大了!”

我不由得叫了起来。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有四岁。

“因此我需要找个住的地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特别着急。所以,就想到来求你帮忙。”

“我吗?”

“是的,我记得你曾经住过一个很不错的学生宿舍。”

听他这么说,我不得不再追溯一下往事了。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在学生宿舍度过的四年,已经被我置于非常遥远的过去,就和跟表弟一起玩的记忆一样。

“没想到我住学生宿舍的事,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嗯。虽说和你没什么联系,但从亲戚的议论中,还是会听到一些消息的。”

表弟回答道。

的确,那里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宿舍。不拘泥于特定的思想、方针和规则,漂散着某种守旧而平静的气息。不仅如此,房东似乎连利润都不在乎,租金便宜得叫人不敢相信。

运营那个学生宿舍的,既不是企业,也不是法人,是个人。所以称为出租屋,也许更合适一些。但是,那里又的确是个学生宿舍。大厅有着高高的天花板,沿着走廊墙壁装有暖气管,院子里有一个用砖砌成的小花坛……所有的配置都和“学生宿舍”这个词语非常吻合。要是换了“出租屋”之类的词语,我可回想不起这些景象来。

“不过,宿舍离车站很远,房间又小又旧,而且我毕业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首先列举了一大堆不好的地方。

“没关系的,我不在乎这些。因为我没有钱啊。”

表弟直率地说道。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就病死了——这也许成了我们表姐弟疏远的缘由。所以,他在意花费多少也是很自然的。

“我明白了。从花费方面考虑,那里无疑是首选了。好的,你就放心吧。”

“是吗?”

表弟欣喜地说道。

“我回头跟它联系一下。那里常年空着好几个房间,不太旺。所以,我想你不会住不进去的。就怕太便宜,它可能已经倒闭了。这样吧,在你找到住处前,先住在我家好了。你随时可以来东京。”

“谢谢你。”

我感觉到电话那边的表弟在微笑。

就这样,我又和学生宿舍发生了关联。

首先,我要给学生宿舍打个电话,但是电话号码早忘了。只得怀着不安的心情,翻开按职业分类的电话号码簿。这么小的学生宿舍,能不能查到呢?没想到它还真的登在电话号码簿上了。在诸如“设施非常完备,有空调、安全防范设备、健身设施、隔音钢琴室等等。房间均带浴室、卫生间、电话、抽水马桶。环境优美,位于绿地环抱的街心”这类花里胡哨的广告之中,我发现了宿舍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先生。他既是宿舍的经营者,也是住在宿舍里的管理人。我们这些住宿生一向都叫他先生。

“我是在您那里住了四年、六年前毕业的××……”

我一通报自己的姓名,先生马上就想起了我。

他说话的腔调一点也没有变。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腔调与他的形象牢牢地连接在一起,存在我的记忆中,所以听到他毫无变化的声音,我就放心了。他一边像深呼吸似的慢慢地吞吐着气息,一边用嘶哑的嗓音说话,让人感觉虚无缥缈。我甚至担心自己会被带进他的气息的深渊。

“是这样,我有一个今年春天上大学的表弟,在找住的地方。我想让他去您那里住,不知行不行?”

我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是这样啊……”

先生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

他还是欲言又止。

“是不是宿舍关门了?”

“倒是没有关门,宿舍现在还在。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住的地方,所以,只要我还住在这儿,宿舍就在运转。”

他在说“运转”这个词的时候,特别用力。

“只是运转的形式或者说状况,和你住宿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您是说‘状况’吗?”

“对,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解释,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总之,现在处于复杂而困难的状况中。”

电话那边的先生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听着那咳嗽声,我在心里想:学生宿舍到底陷入了怎样复杂而困难的状况呢?

“我说一下具体的情况吧。首先,现在住宿的学生少得可怜。你住宿的时候虽说空房间也不少,但总还行,现在比那时候可差得远了。所以,食堂开不了伙了。你还记得在厨房干活的那个厨师吗?”

我一边回忆在狭长的厨房里默默干活的厨师,一边回答“记得”。

“我已经把他辞退了,非常可惜,他做饭那么好。还有,澡堂也不能每天烧水了,只能隔天烧一次。洗衣店和酒馆的人也不来揽活了。赏花郊游和圣诞节晚会等宿舍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

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这些变化,对宿舍的经营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啊。谈不上多么复杂,或是多么困难吧?”

我很想给他鼓把劲儿。

“对,你说得没错。这种具体的变化本身没有任何影响。我刚才说的只不过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最表层的情况,就跟头盖骨差不多。问题的本质隐藏在大脑最里面的小脑的最里面的松果体的最里面的脑髓里。”

先生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语说道。我一边回想小学理科教科书上的?大脑的构造?,一边想象着学生宿舍目前所处的状况,却没有成功。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总之,这个学生宿舍正在发生特殊的变化。但是,它还不至于接收不了像你表弟这样希望住到宿舍来的人。所以,请不用顾虑,叫你表弟来吧。我很高兴你还没忘记这个学生宿舍。请转告你表弟,来的时候记得带上户口本复印件和大学入学证明,对了,还需要保证人的签名。”

“我知道了。”

我依然不太明白,点着头放下了电话。

那年春天,三天两头儿的阴天。每天,天空仿佛都被关在冰冷的毛玻璃里似的。公园里的跷跷板、车站广场的花卉钟以及车库里的汽车都蒙上了一层暗淡之色。这个城市一直未能摆脱冬天的阴影。

我的生活也被卷进了这种季节的瘀滞之中,在同一个地方来回地打转。早晨睁开眼睛后,继续赖在床上消磨时间;好不容易起来后,简单做一点早饭吃;整个白天,我几乎都在做拼布手工,那也不过是把碎布头摆满一桌子,然后把它们一块块地缝起来而已;晚饭随便凑合一顿;晚饭后看一个晚上的电视。没有任何约会,没有限期完成什么的压力,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日复一日,我打发着时间,犹如被水泡发了似的无聊时间。

眼下我还不必为各种生活琐事而烦恼操劳,也算是被“判了缓刑”。丈夫为铺设海底油田的输油管道去了瑞典,等到那里的生活都安排好之后,他会接我过去。在此之前,我就在日本待着。于是,我就像蚕一样将自己封闭在这突然降临的时间真空里。

瑞典是什么样的地方呢?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安。对于瑞典的食品、瑞典的电视节目、瑞典人的长相,我都一无所知。每当想到以后必须移居到那个人生地不熟的抽象的地方时,我就在心里希望现在的缓刑期能再延长一点。

一天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长这么大从未听到过如此巨大的雷声,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呢。几道闪电划过群青色的夜空,随即听到类似玻璃窗柜翻倒在地的稀里哗啦的刺耳声音。从远处袭来的雷鸣在屋顶上空炸裂,不等消失,紧接着又炸开了第二个。接连不断的雷声很近,听上去似乎用手就能抓到一样。

暴风雨无止无休。我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夜空,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海底。屏住呼吸细看,才看到漆黑的夜空也在微微地颤抖。夜空中,无数黑暗的粒子胆怯地相互碰撞着。我虽是一个人在家,但一点不害怕。被暴风雨包围着,反倒感到了心情平静。那是自己将被送往远方的一种安宁。我恍惚觉得,这场暴风雨将把我带到遥远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抵达的遥远的地方。不过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个风平浪静、无比清澈的所在。我侧耳倾听着风雨声,凝视着黑暗的夜空,想看清楚那个遥远的地方。

暴风雨后的第二天,表弟来了。

“你来了,欢迎。”

我好久没和他这种年龄的年轻人说过话了,所以,寒暄之后就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

表弟慢慢低了下头。

他长高了很多。脖子、手臂和手指的线条很舒展,肌肉匀称,比例良好,深深地映在我的眼里。但是,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微笑。他一边用左手食指托住银色的眼镜框,一边低头微笑,从左手的缝隙里漏出轻柔的气息。那确实是微笑,但由于他垂着眼帘,看起来又像长长的叹息。每当表弟微笑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盯着他看,不愿漏掉任何细微的表情。

我们断断续续地开始了交谈。谈到了他母亲的近况,他从四岁到十八岁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我丈夫不在国内的原因。

开始的时候,每段对话间都隔着长长的沉默,令人不堪忍受,以至于我会经常毫无缘由地“嗯、嗯”点头,或者假装咳嗽两声。当话题转到在乡下老家度过的童年时光时,我的话终于也渐渐多了起来。尤其令人吃惊的是,我和表弟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他都记得格外清楚——很多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情节虽然是空白,但是一个个场景的色彩却鲜明地印刻在他的脑子里。

“记得在檐廊上跟奶奶一起择豆角时,经常有河蟹爬到院子里来。”

表弟回忆起了一个在乡下的夏日午后。

“是啊。”

他说的这件事,打开了我儿时记忆的闸门。

“一看到河蟹,我就大叫‘表姐,快抓’。”

“没错。我还说它能吃,你不相信,特别吃惊地问,它不是活的吗?那时候你以为只有死螃蟹才能吃呢!”

表弟呵呵地笑了起来。

“表姐把螃蟹放进开水锅里,它们拼命挣扎,挥动大钳子在锅里乱挥,一会儿就没有动静了。于是,河蟹从混浊的红色变成了发着亮光的纯粹的红色。我特别喜欢在昏暗的厨房里,看着从活螃蟹变成熟食物的过程。”

就这样,我们确认着彼此共有的各种回忆。有时候说着说着,他会露出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笑容,让我不由得想和他聊更多。

表弟几乎没带什么过来,所以必须去买一些住宿必备的东西。我们把需要买的东西在论文纸上列了个单子,按重要程度排了序,制订了一个在非常有限的预算内购买尽量多的东西的计划。由于预算少得可怜,所以只能牺牲许多,并想方设法用别的方案来弥补。于是,为了买到物美价廉的东西,我们搜集各种信息和线索,跑遍了东京。比如排在购物单首位的自行车,我们花了半天时间,转了五家自行车店,才买到了一辆既结实又便宜的二手车。至于书箱,我从仓库里拿出我原来的那个重新油漆了一下。而教科书和参考书,都是我送的,算是祝贺他考上大学。

这趟精打细算的购物之行令我倍感亲切,也使我们之间更加亲近了。看着购物单上的项目一件件被划去,我们两个人都沉浸在达成了共同目标的喜悦之中。而且,正因为目标微不足道,我们才感觉分外融洽。

一直像蚕一样昏昏沉沉的生活突然出现了波动。我为表弟精心制作了一日三餐,陪他去买所有的东西,还带他游览了东京的名胜。做了一半的拼布手工,被卷成一团塞在了缝纫盒里。五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到了办理入住申请的日子。我们换了三次电车,花了一个半小时,在东京郊外的一个小站下了车。

自从大学毕业离开那个宿舍后,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小站。和六年前相比,小站的整体氛围没有什么变化。出了检票口就是一个斜坡,派出所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警察,高中生骑着自行车从商店街穿过。这些也没变,总之,就是个很普通的街道。

“宿舍的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站前的嘈杂声远去了,我们走进住宅区时,表弟问道。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我实话实说。

“只知道他是宿舍的经营者。不过,‘经营’这个词,适不适合那个学生宿舍,还真不好说。宿舍绝对不赚钱的,可是它跟宗教也不挨边,又不是为了逃避税收,那么大的一块地,为什么不更加有效地加以利用呢?”

“对我这个穷学生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就理解为是一种慈善精神吧。”

“也许吧。”

一对双胞胎小学生在路边打羽毛球。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区分不出来。两个人打得都很好,羽毛球画着弧线,来回飞舞。公寓的露台上,一个女人正在晾晒小孩的被子。工业高中的球场上传来金属球棒击球的声音。这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春日午后。

“他多大岁数啊?”

表弟这么问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先生的年龄。无论怎么努力回忆试图想起他的相貌,也只朦胧地觉得他已经不年轻了。这也许是因为他总是孤独一人,自成体系的缘故吧。与家庭无关,与社会地位无关,与岁数无关,他和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没有关联,他不属于任何地方。

“也许已经过了人生的一半了吧。”

我只好这么回答。

“总之,我对先生还很不了解。当时虽然住在宿舍里,但也很少见到他。只有交住宿费的时候,还有去告诉他楼梯的灯泡坏了、洗衣房的下水道堵了的时候,才能见到。不过,你不用担心。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人。”

“知道了。”

表弟点了点头。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春天突然来临。尽管天气依旧阴沉沉的,但是微风和煦,看起来天不会再冷了。表弟把装着办入住手续用的各种材料的纸袋紧紧地夹在左胳肢窝下面。远处传来了小鸟的叫声。

“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了。”

我终于说出那件一直想说而没敢说的事。表弟歪着脑袋,低头看我,等着我说下去。

“先生的两只手和一条腿,都没有了……”

“两只手和一条腿,都没有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表弟语气平静地问道。

“对,或许更直白一点地说,他只有右腿。”

“怎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什么事故吧。宿舍里流传着很多版本,有的说是被冲床轧掉的,也有的说是因为交通事故。但是,谁都不敢去问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两只手和一条腿被截断,不管是什么理由,肯定都是很让人心痛的。”

“是啊。”

表弟低头看着脚下,踢了一颗小石子。

“先生什么都自己做。吃饭,换衣服,外出,就连启罐头和使用缝纫机都是靠自己。所以,你不会很快意识到他缺了两只手和一条腿。看到他动作自如的样子,你甚至会觉得没有两只手和一条腿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冷不丁见到他那个样子,我怕你会吓一大跳。”

“是啊。”

表弟又踢了一颗小石子。

我们拐了几个街角,穿过人行横道,走上了一条坡道。美容院的橱窗里摆着过时的假发,有幢房子外挂着手写的“教授小提琴”招牌,东京都都立出租蔬菜园散发着泥土的味儿,我们从它们前面走过。一切的景致都是那样熟悉。真是不可思议,我以为和表弟不可能再见,但现在我们正一起走在这熟悉的景致中。与表弟小时候在一起的记忆和在学生宿舍度过的记忆,就像水彩颜料一般融合在了一起。

“一个人生活,会是什么感觉啊?”

表弟突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你担心吗?”

我问他,表弟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心里有点紧张。每当生活中出现什么新情况时,我总是这样。父亲死的时候是这样,喜欢的女孩转学时也是这样,还有看到可爱的小鸡被野猫吃掉时也是这样。”

“是啊,一个人生活,也许就和丢了什么东西时的心情差不多。”

我抬头看着表弟。表弟正凝神望着远处,那里是灰蒙蒙的寥廓天空。他这么年轻,就已经失去了小鸡、喜欢的女孩和父亲这些重要的东西了,我在心中暗想。

“不过,一个人生活时即使再寂寞,也不会因此而伤心的。这一点和丢失东西时的感觉不一样。因为哪怕东西全都丢了,自己这个人还活着呀。所以,我觉得人一定要相信自己,不要因为自己一个人生活感到悲哀。”

“我差不多明白了。”

表弟说道。

“所以,你不要太紧张嘛。”

我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表弟用手托了下眼镜架,露出了那独特的、令我为之一振的微笑。

就这样,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边走边说着话,朝学生宿舍走去。除了先生的身体之外,我还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学生宿舍正在发生特殊的变化——先生是这样说的,但是什么意思,我又该怎么对表弟说明呢?不过,还没等我得出结论,我们已经拐过了最后一个街角,到达了学生宿舍。

学生宿舍,的确很破败了。

虽然整个外观没有多少变化,但从一些细微之处,比如大门的把手、楼梯的扶手以及楼顶的电视天线,都能看出这里已经破旧不堪了。不过想想自己都毕业这么久了,也是可以理解的。这里被一片幽深的寂静笼罩,这片寂静中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力量,已经不是放春假没人这个理由可以解释的了。

我愣愣地伫立在门前,最初的亲切感已经被这片寂静压倒了。院子里杂草丛生,自行车棚一角滚落着一只头盔。一阵风吹来,满院子的野草发出沙沙声,随风摇曳。

我窥视着一个个窗户,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几乎所有的窗户都像生了锈似的关得紧紧的,仅有几扇开着,露出褪了色的窗帘。阳台上积满了灰尘,地上扔着空啤酒瓶和晾衣夹子。

我一边抬头望着学生宿舍楼,一边朝表弟靠近了一步。彼此的肩膀碰在了一起。我们互相对视,用目光沟通后,才小心翼翼地跨进了学生宿舍。

奇怪的是,宿舍里面并没有多少变化。大门口的蹭脚垫,只能使用十日元硬币的老旧公用电话,合页坏掉的鞋柜,它们都一如从前。不过因着那片笼罩在这里的寂静,它们看上去就仿佛都是寂寞地耷拉着脑袋。

没有一个学生。越往里走,寂静的密度越增加,我们的脚步声被不断吸入水泥天花板中。

先生的房间在食堂对面。正如先生说的那样,没有了厨师的食堂好像很久没有使用,所有的东西都干燥极了。我们俩一步一步地慢慢穿过那里。

表弟敲了一下房门。不一会儿,随着一阵咔嗒咔嗒声,门被打开了。先生弯着腰,用下颌和锁骨夹着门把,歪着头拧开了门——一如从前。

“欢迎你们!”

“初次见面。”

“好久不见了。”

我们无法握手,所以互相寒暄着,低头行了礼。

先生像六年前一样,穿着深蓝色的和服,左腿戴着假肢,两只袖子依然空荡荡地垂在两边。他用肩头示意了一下沙发,说:“请坐吧。”和服的袖子微微摇晃着。

当年我在宿舍里住,碰到有什么事情必须找先生的时候,都是在他的房间门口办理的,进到房间里面还真是第一次。我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里的布局。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这是一间紧凑而使用便捷的房间。所有的东西,仿佛都经过严格的计算摆放在相应的空间。不管是书写用具、餐具,还是电视机,都放在便于先生使用下颌、锁骨和右脚的最佳位置上。先生水平视线以上的空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啊,不对,还有天花板一角上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污垢。

表弟提交了相应的材料,手续很快就办完了。表弟住进这个学生宿舍没有任何问题。至于“有特殊的变化”这一点,先生没有对他提及。听完千篇一律的说明后,表弟一笔一画地在保证书上签了字。“我保证,在这个学生宿舍里,度过幸福的学生生活。”保证书非常简洁。“幸福”,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真是抒情的字眼,难道说过去我也签过这样的保证书吗?可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无论是从先生手中接过保证书的画面,还是“幸福”那个词语,我都没有一点印象。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把一些与学生宿舍相关的重要东西给遗忘了。

“好了,”先生开口道,“我去沏点茶来。”

他的声音和以往一样,略微有些嘶哑。表弟一开始没弄明白先生的意思,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的确,先生沏茶,这个情景想象起来还是很有难度的。别担心,先生什么都会做的,我用目光这样告诉表弟。他紧张地闭上嘴巴,将视线移回先生身上。

桌子上按特定的间隔依次摆放着茶叶罐、茶壶、暖瓶和茶碗。先生以左腿假肢作为支撑,轻轻地抬起右脚放在桌子边上。动作很快,只是很短的一瞬,稍不注意都会看漏。于是,他的右脚像棉花一样柔软,轻飘地放在了我们面前。因身体极度弯曲而不自然的姿势与抬起右脚时优雅的动作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我们深感惊异。

然后,先生像拧门把那样,用下颌和锁骨打开茶叶罐,往茶壶里倒了一点茶叶。这一连串的动作也做得很优美。从力度大小、茶叶罐倾斜的角度到茶叶的量,都非常完美。他那曲线柔和的下颌和结实的锁骨,成了一组训练有素的关节,准确地运作。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觉得它们就像是从先生身体上独立出来的奇特生物似的。

稀薄的光线透过面朝院子的窗户射了进来。用砖砌成的质朴花坛里开着一排郁金香,一片橘黄色的花瓣落在地上。除了右腿、下颌和锁骨外,他身上的其他部位都没有动。

我和表弟宛如观看庄严的仪式一样,等待着先生的下一个动作。先生用脚尖按下暖水瓶的按钮,把热水灌进茶壶,然后用大脚趾和二趾夹住茶壶倒了三杯茶。沏茶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回响在寂静的房间里。

先生的右脚非常漂亮。他的脚要做的事比我的要多得多,却非常洁净,连一块伤疤或黑斑都没有。厚实的脚背,温暖的脚底,细长的脚趾,透明的趾甲。我逐一鉴定着他那只漂亮的脚,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盯着别人的脚看过。我甚至都想不起自己的脚长什么样子了。

先生要是有手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呢?大概掌心宽大而厚实,十指修长笔直吧,而且他的手也会像他的右脚脚趾一样,小心地包裹住各种东西。我想象着先生衣袖下已经成了透明空间的地方的那双手。

沏完茶后,先生咳嗽了一声,把脚放了下来。

“来,请喝茶吧。”

他好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点了一下头,说了声“谢谢”,就喝了起来。表弟像祈祷似的,双手捧着茶碗慢慢地将茶喝干了。

看了给表弟安排的房间后,我们就告辞了。先生把我们送到大门口。

“好的,过几天再见。”

先生说。

“我很喜欢这个宿舍。”

表弟这样说道。先生鞠躬时,假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犹如伤心低语般的声音,紧紧地包裹住我和表弟。

表弟搬到宿舍里去住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说是搬,其实就是把我们买的东西装进纸箱,用快递送去罢了。一想到表弟走后,自己将重新回到那种像蚕一样的生活,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磨磨蹭蹭地帮他收拾东西,尽量拖延时间。

“大学的课和高中完全不一样吧,不知道我能不能跟得上。我还担心第二外语的德语。表姐,你辅导辅导我吧。”

“对不起,我学的是俄语。”

“是吗?太遗憾了。”

正在收拾行李的表弟显得很快活,尽管嘴里说什么“担心”“遗憾”之类的。等待他的,是自由的新生活。

“有什么困难马上告诉我啊,比如钱不够啦,得了病啦,还有迷了路的话。”

“迷路?”

“打个比方嘛。你可以常来我家吃晚饭,给你做好吃的。还有,要是谈女朋友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参谋参谋,这方面我特别有经验。”

表弟很高兴,微笑着一一点头答应。

就这样,表弟将要一个人去学生宿舍住了。不知为什么,这小小的分别竟然让我觉得心情很沉重。表弟身穿毛衣,右手提着手提包,在明媚的阳光中走远,逐渐变成一个光点。看到他的背影消失,我心里很难受,也很担心,只能一眼不眨地盯着远处。那个光点像雪花似的融化了。

表弟一走,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状。每天早上赖床不起,吃饭凑合,埋头做拼布手工。我从缝纫盒里拿出还没做完的拼布,用熨斗把它们一一熨平,然后把一块块布缝缀起来。不管是方格的,还是涡纹图案的,我只管把紫色和黄色的布头拼接起来。由于太专注于缝缀本身,竟然常常忘了自己缝的是什么。这时候就得打开样纸查看:“哟,原来是床罩啊。”“嘿,这不是壁饰吗?”松一口气,继续缝缀起来。

每次看到自己拿着针的手指时,我就会想起先生那好看的右脚,想起先生那不知失落在何处的梦幻般的手指、花坛里的郁金香、天花板上的污痕和表弟的眼镜框。先生、学生宿舍和表弟,这三者连成了一体。

开学典礼后不久,我去学生宿舍看望表弟。那天天气很好,樱花花瓣像小蝴蝶一样飘落到地上。

可是,表弟还没从学校回来。我只好在先生的房间里等他。我和先生坐在檐廊上,一起吃我给表弟带去的草莓蛋糕。

尽管新学期已经开始,宿舍里依然很安静。偶尔听到里面似乎有人走动,马上又被风声遮盖了。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宿舍里经常能够听到收录机里流淌的音乐声,笑声,或是摩托车的马达声。可是现在,那些充满生气的声音已经被打扫得无影无踪了。

今天花坛里开放的郁金香是橘黄色的,上次来的时候是胭脂红的。一只蜜蜂在杯形花瓣里出没。

“他还好吗?”

我看着摆在檐廊上的草莓蛋糕问道。

“嗯,很好。每天他都把教科书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意气风发地去学校。”

先生回答道,然后用脚趾夹着叉子叉了一小块正好一口吃下的草莓蛋糕。

吃甜食用的叉子与先生的右脚很协调。脚腕的曲线、脚趾灵巧的动作、趾甲的光泽和叉子的银色巧妙地融为了一体。

“听说他进了手球部,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运动员。”

“哪里,他打得没有那么好。高中时,他在县里只排在第二名、第三名的水平。”

“不,他的身材很适合搞体育,像他身材那么好的人不多见。我的眼光错不了。”

说着,先生用右脚把颤颤悠悠的蛋糕送进嘴里,慢慢运动着下颌珍惜地咽了下去。

“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时,我不会去注意那个人的穿着和人品,感兴趣的只是他的身体,作为器官的身体。”

他说着叉起了第二块蛋糕。

“上臂的肱二头肌左右不对称,无名指第二个关节有扎伤的疤痕,脚脖子已经变形……这些特征我一眼就能注意到。这是技术。我回忆人的时候,首先想起的是由他的手、脚、脖子、肩膀、胸部、腰、肌肉和骨架构成的身体,没有脸。尤其是年轻人的身体,就更了解了。因为我干的就是这种工作。但我没想以此做些什么,就跟看医学辞典似的。很奇怪吧?”

我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银色叉子。他咽下了第二块蛋糕。

“由于我没有双手和左腿,无法理解两只胳膊和两条腿是如何配合的。所以,对别人的身体产生了兴趣。”

我看到先生伸在檐廊下的假肢微微露出来一点。那是一根颜色灰暗的金属,被静静地包裹在和服里面,前端套着布袜。看样子,先生很喜欢吃草莓蛋糕,连粘在叉子和嘴唇上的奶油都一口一口地舔干净了。我的脑子里交替闪过藏于暗处的旧假肢和松软得入口即化的草莓蛋糕。

“所以,我确定他的身体是非常棒的。抓住白皮球的有力的手,跳起击球时弓着的脊柱,阻挡对方的长胳臂,长传时强韧的肩胛骨,飞溅在体育馆地面上的汗珠……”

关于表弟的身体,先生好像有描述不完的词语。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听着从他残留着甜味的嘴里,不断迸出来诸如“脊柱”“肩胛骨”之类的词语。我从未思考过表弟的肩胛骨。在这栋冷清的学生宿舍的房间里,莫非先生一边使用着下颌、锁骨和右脚,一边想着青年学生器官齐全的身体吗?这肯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阳光照在院子里的绿树上,熠熠闪光。微风吹拂着。刚才在郁金香中飞来飞去的蜜蜂穿过我们中间,飞进了房间,落在天花板上那块痕迹的正中间。痕迹好像比上次见到时又大了一圈,它如同几种绘画颜料混在一起,在天花板上染出了一个暗淡的圆。蜜蜂透明的小翅膀在那圆圆的痕迹上飞快地扇动着。

最后,先生一口吞下了蛋糕顶上的那颗草莓。

表弟好像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注意听着自行车的声音,却只能听到蜜蜂翅膀扇动的声音。

“咳,咳,咳。”

先生咳嗽的声音很轻。

那天我没见到表弟。他给宿舍打来电话,说是学校里临时有要紧的事,回来会很晚。

我第二次去学生宿舍是十天以后。这次我带去的是苹果派,可是,还是没能把它亲手交给表弟。

“刚才,他来电话了。说是从大学回来的路上,电车发生事故,停在半路上了。”

正在用竹扫帚打扫院子的先生告诉我。

“是什么事故?”

“卧轨自杀。”

“是吗……”

我把苹果派的白纸盒抱在胸前,为连续两次都没见到表弟叹了一口气,眼前还浮现出像熟透的西红柿一样被压碎的肉体、粘在碎石上的头发、散落在枕木上的碎骨。

春天的柔和包裹着一切景致,连扔在院子角落里的破自行车也享受着微风的吹拂。苹果派的包装盒散发着微微的暖意。

“你好容易来一趟,坐一会儿再走吧。”

“谢谢。”

我低头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