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2 / 2)

孕! 小川洋子 14047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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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并不太脏,先生却认真地打扫着。同一个地方,他要扫好几遍,仔细地把垃圾归拢到一处。他低着头,用脖子和肩膀夹住扫帚,虽然在扫地,看上去却像是在思考什么特别烦恼的事似的。

竹扫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进我的耳朵。我抬头看表弟的房间,只见阳台上晾着一双手球鞋。

“真安静啊。”

我对先生说。

“是的。”

竹扫帚的声音还在继续。

“现在,宿舍里一共有多少学生啊?”

“非常非常少。”

他谨慎地回答。

“今年除了表弟,还进来几个新生?”

“只有他一个。”

“是吗,空房间这么多,宿舍里够冷清的吧。记得我在这儿住的时候,有一年元旦没有回家,害怕得都睡不着觉。”

“……”

“没有登广告吗,招收住宿生的?”

“……”

先生沉默着。邮递员的摩托车从宿舍前的路上穿过。

“因为有些谣言。”

他突然开口说道。

“谣言?”

我吃惊地重复了一遍。

“对,就是因为那些谣言,学生减少了。”

先生像给我讲故事似的讲述起来。

“二月里,有一个住宿生突然消失了。用‘消失’这个词是最合适的,因为他就那样销声匿迹了,就好像被吸入空气中去了。一个头脑、心脏、说话能力和手脚都好好的人,怎么会这样轻易地消失呢?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而且他没有任何人间蒸发的理由。他是数学专业一年级的学生,曾经得过该专业的最高奖学金,这个奖学金只有前百分之一的学生能得。他的朋友也很多,有时还和女朋友约会。父亲是地方大学的教授,母亲是童话作家,还有一个岁数相差很多的可爱妹妹,非常完美的家庭环境。不过,环境和失踪原因也许没有任何关联。”

“没有发现别的线索吗?比如留言或信什么的。”

他摇了摇头。

“这些警察都详细地调查过,说他有可能卷入了什么事件。可是,没有发现任何相关的证据。他只带了一本数学教科书和一本练习册,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靠在先生肩膀上的扫帚啪的一声倒在地上,他没有去捡它,继续说下去。

“我也被警察叫去接受过调查,他们怀疑我。他们详细地询问了他失踪前后五天我的情况:我和他说过的每句话,看了什么书多少页,谁打来电话什么内容,吃了什么,上了几次厕所,等等,问得详细无比。他们把这些情况都记录下来,重新抄写,反复地推敲琢磨,就好比一粒一粒地筛选海边的沙子一样。调查五天的生活花了三倍于五天的时间,弄得我筋疲力尽。安假肢的地方都化了脓,钻心地疼。尽管如此,却一无所获。他一直没有再出现。”

“先生受到怀疑,是怎么回事呢?他们觉得您对他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警察大概是认为我做了什么吧。人们只是看到我被警察叫去问话,就胡乱猜测起来。当然,不是当着我的面说的,他们在暗地里传着,更阴暗,更恶毒。因为这些谣言,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离开了这个宿舍。”

“真是太过分了。”

“所谓人言可畏啊。而且,我那本记录日常生活的、厚厚的记事本也不知道被搞到哪儿去了。一想到这事,就觉得特别失落。”

先生闭着眼咳嗽了两三声后,对我说了声“抱歉”,又接着咳嗽了几声。咳嗽很难止住,重重地在胸腔里回响。他弯着腰,脸朝下痛苦地喘着气。

“您不要紧吧?”

我走近先生,摩挲他的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他的身体。和服又厚又粗糙,下面的后背却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散架似的。每次咳嗽时,我的手掌都跟着剧烈地颤抖。

“您还是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我扶住了他的肩膀,没有手臂的肩膀感觉很窄。

“谢谢你。最近我常常这样咳嗽,胸口很难受。”

先生在我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们保持着这个姿势,伫立了好一会儿。蜜蜂在脚边飞着,时而轻轻地飞起来,小心地靠近我们,但马上又飞走了。

阳光洒满院子的各个角落。黑乎乎的学生宿舍楼,只有玻璃窗反射着阳光,不停地闪烁。那闪烁的玻璃窗后面有人不知去向,我在这儿按摩着先生的背,表弟因卧轨自杀事件而被耽搁在某个车站,这三件事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毫无关联的三件事,仿佛都融合在了玻璃窗的闪烁之中。

待呼吸稍稍平稳后,先生对我说: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请你一起去看看他的房间。”

对于他这奇怪的提议,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经常去他的房间察看,想发现一些新的线索。像你这样第一次进他的房间,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先生好像又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不过,在那个房间里,我什么线索都没有发现。

房间里的陈设很平常,有桌子、椅子、床和衣柜。收拾得不算很整洁,但也说不上脏乱,一眼可以看出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床单上有褶皱,椅背上随意搭着一件毛衣,写着一些数字和记号的笔记本摊在桌子上面。看起来就像是他在学习的中途去附近买汽水了。

书柜里,数学专业书籍、推理小说和旅行指南混放在一起。墙上挂的日历仍旧是二月份,上面写着不少事项:提交伦理课小论文的截止日期、研讨小组联欢会、家教的日子等等。从十四日到二十三日,标着箭头——滑雪。

“你怎么看?”

先生环视着房间问道。

“对不起,我只能看出他是一个健全的学生。”

我低着头这样回答。

“是吗?请不要在意。”

他说道。

好半天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伫立在房间中央。好像只要我们在这儿站着,他就会现身似的。

“他是滑雪前一天失踪的,也就是十三日。”

先生先开了口。

“他一直期盼着这次滑雪旅行。估计是刚开始学滑雪,兴趣正浓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也喜欢滑雪,于是他很有兴趣地询问我左脚穿的什么样的鞋,怎么拿雪杖,等等。在这一点上,他是非常天真纯洁的。”

我用食指抚摩着日历上十三日的地方,感觉很粗糙,还有点凉。书柜旁边立着一个装在布套里的滑雪板。从手提包的口袋里可以窥见一张夜行巴士的车票。

“他的特征在左手手指上。”

先生仿佛为了挽留残存在房间里他的身影似的,目光深沉地说道。

“你是说,左手手指吗?”

“对,他是个左撇子,做什么事都用左手。梳头发,困的时候揉眼睛,拨电话号码,都是左手。他经常在这个房间,请我喝香甜的咖啡。他冲的咖啡特别好喝。我们就是并肩坐在这张桌子前。”

他说着在桌子前的转椅上坐下,假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看他坐在这儿解过数学题。不是那种特别专业的难题,就是日常生活中很有意思的问题,比如小小的眼睛为什么能看到那么大的富士山,怎样才能用一个小手指敲响庙里的吊钟。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些问题还能用数学来解答。”

我用手拍着先生的背,附和了一声。

“‘先这样想,问题就简单了。’这是他的口头禅。不管我提的问题多么简单,多么可笑,他绝对不会烦,反而会乐呵呵地给我解答。他左手握着削得尖尖的H铅笔,一边说着‘这里既然是这样,就要用这样的公式’,一边写出一串数字和各种符号,字迹饱满而工整,特别清楚。最后总是奇迹般地突然得出一个简洁的答案来。他在答案下面画两条线,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说‘怎么样,很有意思吧’。”

先生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待呼吸平稳后又继续说起来。

“他用左手拿着铅笔,不像在写数字,而像在织东西。我觉得,从他那美丽的左手写出来的‘∞’、‘∴’等数学符号就像是精致的工艺品,连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数字也特别可贵了。虽说我要一边喝咖啡,一边听他的讲解,还要欣赏他左手的动作,简直忙得顾不过来,心里却很幸福。他的手不像一般男人的那么粗犷,手指细长而柔软,肤色白皙但不透明。就像是经过多次品种改良后,在温室里精心培育出来的植物一样。手指的每个部分都有表情。无名指的指甲在微笑,大拇指的关节垂着眼睛……你听懂了吧?”

由于先生的语调过于亢奋,我只能回答说“听懂了”。

我又环视了一遍他留下的那些东西,看着他那只纤细的植物一般的手拿过或摸过、握过的铅笔刀、夹子和圆规等东西。桌子上的笔记本是用得最多、令人感觉最好的一件东西。我在心里想,他的手再也不能抚平床单的皱褶,再也不能把毛衣放进抽屉,再也不能解开数学题了。

先生又咳嗽起来。他趴在桌子上,仿佛在哭泣似的、伤心地咳着。咳嗽声久久地回响在这个房间里。

第二天,我去了图书馆,想查找有关他失踪的报道。图书馆很小,位于公园的角落,小孩子们常来这里借小人书和连环画。

我借阅了二月十四日以后的所有报纸,仔细查阅地方版的短消息。报纸堆得像一座小山。

报纸上刊登着五花八门的事件:有家庭主妇在油漆浴室时中毒身亡的,有小学生被关进大件垃圾场的冰箱里,六十七岁的婚姻骗子被捕,吃了毒笑菇的老太太被送进医院……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世界在复杂地运行着。不过不管多么残忍的案件,我只觉得在看轻松的童话。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左手。

报纸小山不见降低,我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左手。我的手被油墨弄黑了,眼睛也疼起来。中毒、窒息和诈骗虽然时有发生,却与他的左手毫无交集。窗户射进的光线有些刺眼,太阳已经偏西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的脑子陷入混乱的时候,有个人拿着一串钥匙站在我面前。

“已经到闭馆时间了。”

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道。

“对不起。”

我赶紧把报纸整整齐齐地摞好放了回去。外面已是一片漆黑。

回到家一看,丈夫来了一封信。黄色的漂亮信封上贴着一张印有白人女性的邮票,邮戳上是几个外文字母。信是从外国寄来的,静静地横躺在邮箱里。

这封信很长。丈夫在里面非常详细地描述了他赴任的瑞典的海边小镇,以及我们将要入住的大房子,还有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在星期六早市能买到新鲜的蔬菜,站前面包店的面包特别好吃,从卧室看到的大海总是波涛汹涌,院子里常有松鼠光顾,等等。在最后一页上,写着几条我出发前必须要做的事:

• 更换护照

• 联系搬家公司做报价

• 通知邮局搬迁后的新地址

• 去部长家告别

• 每天慢跑(要多锻炼身体,这边的天气寒冷潮湿)

这封信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多遍。常常读到一半又返回去,一行字能看上十来遍,看完之后,再从头看起。即便这样,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信上的内容。“早市”“松鼠”“护照”“搬家”等等词语就好像是一些难以理解的哲学用语。对我来说,现在那个失踪学生的笔记本上的数学公式要真实得多。笔记本上面映出了咖啡的热气,他的左手,还有先生凝视的目光。

黄色信封里包裹着的瑞典,和在学生宿舍的房间里咳嗽着的可怜先生,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元素,不知为什么同时出现在我脑子里。我只好把航空信塞进了抽屉的最里面。

过了十天左右,我去看望先生。这次带去的是奶油布丁。表弟因为手球集训,去了不知是哪里的高原地区。

外面久违地下起了雨。先生躺在床上,看到我在枕头旁的椅子上坐下,就十分小心地支起了上半身。我把布丁盒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躺在床上的先生显得更加瘦弱。缺少了两臂和左腿的地方形成空洞,平时不会注意到,此刻却特别醒目。我的目光锁定住那个空洞,久久地盯着看。长时间凝视着不存在的东西,只觉得眼睛都发疼了。

“您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

我们俩微笑着对望。先生的笑容很虚弱,转眼即逝。

“去医院看了吗?”

我问道。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请您原谅我多管闲事,不过,我还是觉得您应该去医院看一看,您看着很痛苦。”

“绝对不是多管闲事。”

先生摇了好几下脑袋。

“我朋友的丈夫是大学医院的大夫。虽然是皮肤科大夫,但是可以请他介绍专科大夫。当然了,我会陪您一起去的。”

“谢谢你。你这么为我操心,我真高兴。不过,不要紧的。对于自己的身体,我比一般人了解的精确好多倍。以前说过吧,我非常了解作为器官的身体。”

“真的不要紧吗?很快就能好起来吗?”

我叮问道。

“正相反,已经治不好了。”

先生轻轻松松吐出这句残酷的话,我一下子没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身体只能越来越差了。就和癌症或肌肉萎缩症一样,已经无法阻止。不,也许我的情况更加简单。由于长时间用这样不正常的身体生活,各个部位都已经积重难返了。就好比橘子箱里只要有一个烂橘子,周围的好橘子都会跟着烂掉一样。现在,我的肋骨已经变了形,好几根重要的肋骨都向内扭曲,已经压迫到肺和心脏了。”

他仿佛在安抚潜藏于胸腔内部的病灶,用缓慢的语调说着。我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好用眼睛去追逐沿着窗户玻璃流淌的水珠。

“我只去过一次医院。宿舍的毕业生中有一个整形外科的大夫,我在他那里拍过胸片。你见过自己的胸片吗?普通人的肋骨就像用尺子测量过一般,左右对称而舒展,心脏和肺都很舒适地被包裹在肋骨里面。可是,我的肋骨却惨不忍睹,像遭了雷击的大树树枝那样,已经弯曲变形了。而且,越是靠近心脏的部分,肋骨变形得越厉害,几乎要扎进心脏去了。于是,我那可怜的肺和心脏就像吓得发抖的小动物似的,被挤进了一个窄小的空间。”

先生为了调整呼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一沉默下来,寂静就飘落在我们之间。我一滴一滴地数着窗户玻璃上的水珠。水珠连续不断地滴落着。

“难道就没有办法控制住肋骨的变形吗?”

数到五十滴的时候,我将视线从窗户移开,问道。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先生立刻答道。

“要是一直这么平躺着的话,也许会好一点。不过,也只能是维持。”

“做手术呢?”

“再怎么做手术,失去的胳臂和腿也不会复原的。只要用下颌、锁骨和右腿生活,肋骨还会不停地变形的。”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先生微微颤动着睫毛,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回答。

雨一直悄悄地下着。雨声很轻微,几乎让人误会雨已经停了。不过定睛细看,原来还在下。

花坛里开着淡紫色的郁金香。说起来,我每次过来都能看到不同颜色的郁金香在开放。濡湿的花瓣宛如口红一般,晶莹艳丽。和平时一样,花坛里有蜜蜂在飞。下雨天蜜蜂也出来吗?我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被雨淋湿的蜜蜂,但它们确实是蜜蜂。

蜜蜂在被雨浸湿的风景中自由地飞来飞去。有时突然飞上高处,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有时躲进低矮的草丛,半天也不动弹。所以,我无法数清楚到底有几只蜜蜂。不过那些蜜蜂的轮廓、颜色和动作都清晰地映在玻璃上,我甚至能看见它们透明得似要溶化一般纤细翅膀上的花纹。蜜蜂一再犹豫着,慢慢地接近郁金香,然后下定决心,猛地抖动腹部的条纹,停在花瓣边缘最薄的地方。它们的翅膀和雨滴融为一体,闪烁着亮光。

长时间沉浸在寂静之中,仿佛都能听到蜜蜂的振翅声。我凝眸观察它们,于是最初被雨声包裹的模糊不清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了。一动不动地仔细倾听时,振翅声犹如柔和的液体,一点点渗进我的耳朵深处。

突然,一只蜜蜂从窗户缝里撞了进来。那是为了换气开着的窗户。它贴着天花板一直飞到角落的那块圆形痕迹上,停了下来。圆圆的痕迹比以前又大了一圈,颜色也变深了。纯白的天花板上,它明显地在扩大,让人无法忽视。被雨淋湿的蜜蜂贴在那痕迹的中央。

那个圆圆的到底是什么痕迹啊,我正要发问的时候,先生先开了口:“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振翅声立刻远去了。

“您请说。”

我用双手扶在他那缺失了右手的地方。

“你能喂我吃药吗?”

“当然可以。”

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袋药粉,拿起水瓶往杯子里倒了水。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都被悄然移到从床上就能够得着的地方:电话从门口移到了枕头边,盒装纸巾从电视机上移到了脚边,茶具从厨房移到了床边小桌上。这些不经意的移动对先生意味着重大的变化,即扭曲的肋骨正迫近心脏。我看着从水瓶里流出来的细细水柱,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心里一阵发冷,哆嗦了一下。

“这药要是有作用就好了。”

我这样说道,想稳定自己的情绪。

“说是吃药,其实是自我安慰。这种药是松弛肌肉、镇定神经的。”

先生的表情没有变化。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我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他思考了片刻回答:

“我以前对你说过,学生宿舍在走向无法挽回的质变过程中,现在正是。质变需要一段时间,不可能像开关那样突然就切换。学生宿舍的空气在不断扭曲。你肯定没有感觉到吧,这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的。自己正走向哪里呢?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了,回不去了。”

先生说完,微微张开了嘴。他的嘴不大。我原以为男人的嘴应该更有生气,然而他的嘴唇、舌头和牙齿都很小。柔软的嘴唇里,牙齿就像一排大小相同的种子,舌头蜷缩在喉咙处。

我把药粉慢慢地倒进他的嘴里。随后,先生用下颌和锁骨接过杯子,像平时那样,自如地喝下了一口水。下颌和锁骨的协作还是那么优美,我想到了先生扭曲变形的肋骨,想到了X光片上即将扎入心脏的白色的不透明的骨头。

我的心仍然冷得瑟缩着,像蜜蜂的翅膀那样颤抖不停。

丈夫又寄来了一封航空信。

“准备得怎么样了?没收到你的回信,我很担心。”

信的开头是很温暖的词句。接下来,他比上一封信更加详细而明快地介绍了瑞典的超市、植物、美术馆和交通状况。最后又列出了几件我需要做的事:

• 和电话、水电、煤气公司联系解约事宜

• 申请国际驾照

• 结清税金

• 预约杂物储藏室

• 尽量多买一些真空冷冻和软包装的日本食材(我对这里味重过咸的食物已经开始腻了)

加上前一封信的,我要做的事一共有十件。为了把它们梳理一遍,我一件一件地读出了声。但是,这么做也没有什么作用。我搞不清楚该怎样排序,应该从哪件事做起才能到达瑞典。

我把信放进抽屉,拿出了拼布手工。尽管现在根本不需要什么床罩和壁饰,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可干的事呢?

蓝色格子拼接黑白波点,再缀上大红素色,右上角点上绿色的蔓草花。正方形,长方形,等腰三角形,直角三角形。拼布的版图越来越大。当我在静静的夜晚,独自一个人缝缀布头时,就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蜜蜂的振翅声。这是在先生房间听到的振翅声的余音,还是单纯的耳鸣?不管它多么微弱,都准确无误地穿过了我的耳膜。

我从振翅声联想到被雨淋湿的蜜蜂,想到郁金香、淌落雨滴的窗户玻璃、天花板上的痕迹、药粉以及先生的肋骨。但是,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瑞典。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带着不同的点心去学生宿舍看护病人。蛋糕、曲奇、巴伐利亚布丁、巧克力、果味酸奶、奶酪甜点……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该带什么去好了。郁金香每天开放出不同的颜色,蜜蜂飞来飞去,天花板上的痕迹一点点变大。先生的身体眼看着衰弱下去:先是不能出去买东西,紧接着做不了饭了,再过一天一个人吃饭也变得困难,连喝水都特别费劲,到了最后连起床都很吃力。

说是看护病人,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像样的护理,只是做一些简单的汤给他喝或者给他按摩一下背,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他枕头旁的椅子上。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生的肋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弯曲。

这是我第一次看护病人,而且是第一次眼看着一个人如此急速地衰弱下去。照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呢?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非常可怕。肋骨扎进先生心脏的瞬间,从已经冰冷的先生身上取下假肢时的沉重心情,以及学生宿舍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的深不见底的寂静,这些令我感到万分凄凉。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表弟了,我盼望着他能早点从手球队的集训地回来。

那天,从傍晚开始下起了雨。我把带去的奶油蛋糕喂给先生吃。他躺在床上,将毛毯一直盖到脖子,目光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毛毯上下起伏着,他看上去呼吸很困难。我用食指和拇指把蛋糕揪成小块送到他的嘴边,他微微地张开嘴,然后像等着它溶化似的,一直紧闭着嘴,也不咀嚼。我的手指不断地触碰先生的嘴唇,他终于吃完了一块蛋糕。我的食指和拇指油亮油亮的。

“太谢谢你了,蛋糕很好吃。”

先生这样说道,嘴唇上还残留着甜味。

“不用谢。”

我微笑着说。

“难得有人喂给我吃,更觉得好吃了。”

先生躺在床上的身体一动都不动,看着就像被缝在了床上一样。

“下次我再给您买。”

“好啊,如果我等得到的话。”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与叹息一起说出来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装作没听见,瞧着自己指尖上的黄油。

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外面下雨了。花坛里的郁金香在摇曳,蜜蜂的翅膀也被打湿了。今天的郁金香是深蓝色的,犹如蓝色墨水洒出来一般的、毫无杂色的深蓝色。

“这郁金香的颜色真奇怪啊!”

我轻声说道。

“这是我和不知去向的他一起种下的。”

先生回答。

“有一天,他带了满满一口袋的球根回来。说是从花店后门的垃圾堆里捡来的,都像树种子那么小。当时我想,肯定没有几个能发芽的,没想到会开得这么好……”

先生只是转动眼珠,看向窗外。

“但他似乎一直坚信一定会开花的。那天,他先搬了个旧桌子摆在院子的向阳处,把球根都摆在桌子上面,然后仔细地数了数,按颜色分类,并在脑子里计算怎样栽种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花坛的空间。他计算得又快又准。对于他这个数学专业的学生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我来说就不得了了。因为有好几种颜色的花,数量又都不同,然而经过他的计算,居然一个不剩地全部栽进长方形的花坛里去了。”

夜色从房间的角落扩散开来。放在厨房餐桌上的蛋糕盒子已经沉入了昏暗之中。先生的视线又回到天花板上,非常专注地继续说着,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附和及简短的插话。

“让球根吸收了足够的阳光之后,我们把它们种在了花坛里。花坛由于长期不种东西,土壤都板结了。他一边用水壶喷着水,一边用铲子仔细地松土。那把铲子就像小孩玩沙子的玩具那么小,没办法,宿舍里只有这把小铲子。这一连串的作业,当然都是用他的左手完成的。花坛里的土壤,眼看着变得松软起来。”

我不再附和,专心地听他讲述。

“到移栽的时候了。他按照算好的间距,挖了许多五厘米深的坑,然后把球根放在左手上伸到我的面前。他交替地看着球根和我,静静地微笑着。我轻轻地点点头,用下巴把球根推下坑去。他沾着土的左手,与握着H铅笔写许多数字时一样美。汗津津的手上沾着泥土,一颗颗小土块沐浴在阳光下。手指红红的,那是握铲子的把儿留下的痕迹。球根依托在他的掌心里,我的下巴慢慢接近他的手心,这是我最激动的瞬间。他的指纹,微微透明的血管,热乎乎的皮肤触感,以及他的气息,一股脑儿地扑面而来。我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他发现我的热切,屏住气息用下巴去推那些球根,球根扑通一声掉进坑里。”

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一句:

“对不起,请让我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夜色在不断地扩张。我们之间只剩下了床单模糊的白色。雨包裹着夜幕,下个不停。

先生很快就睡着了,平静而舒坦。我挨个地看着挂钟、靠垫、杂志架、笔筒等房间里的各种东西,等着眼睛习惯降临的黑暗。房间里的东西好像都睡着了似的,没有任何声音。

在这寂静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振动了我的耳膜。我马上意识到是蜜蜂。那声音并不是时强时弱,它一直以相同的波长持续着。我耐心地侧耳倾听,确实听到了翅膀摩擦时发出的嗡嗡声。外面的雨声沉淀在声音下面,没有与之发生交集。现在,我的内心只听到蜜蜂的振翅声。就像听学生宿舍里放的音乐那样,我倾听着这单调而绵长的声音。窗户外面,蜜蜂与郁金香都隐没在夜幕下。

这时,一滴水滴落在我的脚边。由于它是从我面前缓缓滴落的,所以即使是黄昏时分,我也清楚地感知到它的大小和浓度。我抬头往天花板上看去,那个圆圆的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像变形虫那样扩张到了我们的头顶上,速度快得惊人。不只是面积扩大了,厚度也增加了。那水滴正是从痕迹的正中央,慢慢滴落下来的。

“这是什么呢?”

我自言自语。可以肯定它不是雨滴那样清爽的液体,比雨水黏稠得多,落下来之后,很难被地毯吸收,一直浮在地毯的绒毛上。

“先生。”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没有反应,仍然在沉睡。蜜蜂的振翅声一直没有间断。

我提心吊胆地伸出了手。第一滴从我的中指指尖擦过,鼓起勇气又往前伸了一点,于是,第二滴落在了我的手心里。

那东西不凉也不热,只觉得黏糊糊的。我犹豫着是用手绢擦掉,还是直接搓揉掉,又或者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摊着手掌。它还在滴落,吧嗒吧嗒。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我拼命地思索。先生睡着了,表弟去集训了,那个数学专业的学生失踪了。我现在真是孤单一人了。

“用H铅笔解答数学题、用小铲子栽种郁金香球根的他的美丽的左手,到底去了哪里呢?”

吧嗒,又一滴。

“为什么会开出颜色那么怪异的郁金香呢?”

吧嗒,又一滴。

“为什么我每次来都见不到表弟呢?”

吧嗒,又一滴。

与水滴一起,各种各样的疑问也跟着冒了出来。

“为什么先生能够对表弟的肌肉、关节和肩胛骨,描绘得那么详细呢?”

我渐渐感觉胸口堵得慌,摊开的手掌也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沉重了。没有去处的液体积存在我的掌心里。

“这东西也许是血吧。”

我说出了声。蜜蜂还在不断振翅,嗡嗡嗡,我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没错,摸着像是血液。我摸过这种血液吗?迄今为止自己见过鲜血最多的一次,是一个年轻女人被汽车轧死在眼前的时候。那时我十岁,正从滑冰场回家。高跟鞋、破烂的长筒袜和柏油路上都是鲜血,黏糊糊的一大摊,就和这液体一样。”

我一边叫着先生,一边摇晃着他的身体。

“先生,请醒一醒!”

地毯上沾着血,拖鞋尖上也有血。

“先生,请醒一醒!求求您了!”

先生的身体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块,在床上摇晃着。失去两臂和一条腿的身体轻飘飘的,我都能抱得起来。一遍又一遍,我叫着先生。但是,他却在我怎么也够不着的遥远的深渊里沉睡不醒。

“表弟到底去了哪儿呢?”

我想起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急切地想见到手托眼镜框、犹如叹息一般微笑的表弟。我强烈地感到必须尽快找到他。

我摸索着走出先生的房间,跑上楼梯。电灯都关着,暗夜笼罩了学生宿舍的每一个角落。我顾不得黏糊糊的手心和脏了的拖鞋,在宿舍楼的黑暗里跑着。心怦怦乱跳,气也喘不上来,耳朵深处的嗡嗡声一直有节奏地回响着。

表弟的房间锁着门。我用两手握住门把,又是拧,又是按,又是拽,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打开。门把手也立刻变得黏糊糊的。

于是,我又跑到那个数学专业学生的房间去。那扇门一下子就打开了。里面的情形和上次看到的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滑雪板、夜行巴士的车票、扔在椅子上的毛衣和数学笔记本,还是沉睡着在等他。为慎重起见,我还看了一下衣柜里和床底下,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表弟不在那里。

“看来,还是应该去源头的天花板上找一找。”

我的意识很清楚,就像在解读一行诗一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这回我很小心地走下楼梯,从门口的鞋柜里拿出手电筒,走出了宿舍楼。

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湿透了。蒙蒙细雨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罩住了我。雨点冰凉冰凉的。

我找来扔在院子里的空啤酒箱,找到先生房间的通气孔正下方,一个一个摞了起来。浑身湿淋淋的,脚底下的啤酒箱晃晃悠悠,而且只有自己一个人,可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可能是走火入魔了,我安慰自己说,这也没有什么。

通气孔的盖子生了锈,很重。我一松手,它就沉甸甸地掉下去,砸进了地里。受反作用的影响,啤酒箱也跟着晃了几晃。我紧紧地抱住通气孔。雨水浇在我的眼睛、面颊和脖子上。抬起头眺望天空,只看见雨。我用湿滑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打开电筒的开关,向里面照去。

那里面有一个巨大的蜂巢。

刚看见它的时候,我没有马上辨认出那是个蜂巢。因为它突兀地建在一块平坦的地方,而且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当然,我也从来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蜂巢。它就像一颗不停长大的畸形果实一般,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刺,有着平缓的曲线。由于蜂巢太大,无法保持住它应有的形状,出现了好多裂缝。

从那些裂缝里溢出了蜂蜜,蜂蜜像血液一样黏稠,静静地流淌着。

我听着嗡嗡声,眺望着眼前的蜂巢,想起了沉睡着的肋骨扭曲的先生,有着美丽左手的失踪的学生,用完美的肩胛骨击球的表弟。一个一个,他们好像都被慢慢地吸入学生宿舍的某个无底洞里去了。我朝蜂巢伸出手,迫切地想要拽住他们。蜂蜜在我的手指够不到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