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观摩现代艺术盛典,我坐飞机然后换乘新干线,去了名叫T的很远的城市。
在指定的车站停车场等着,看到参加同一个活动的男女老少不知从哪儿渐渐聚齐到这里,互相点头致意。
肥胖的大学男生、系着过时领带发质细软的上班族、瘦如仙鹤脸色难看的姑娘、围着过季围脖的妇人、留着长长假指甲的美女,加上我,两男四女,一共六个人。
“人都到齐了吧?很准时啊。非常好,真是个良好的开端。那么请大家到这边来。”
说着,导游就把我们领到了一辆面包车跟前。
和预想的相反,导游的年纪非常老。要不是脖子上挂着装在塑料夹里的导游证,手里拿着替代小旗子的印满艺术盛典商标的大花手帕,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坐在医院候诊室的衰弱老大爷:弓着后背,手指骨节突出,脸上皱纹深得都看不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声音嘶哑,假牙好像也咬合不严,裤子肥得邋里邋遢的。
“好了,咱们出发吧。”
根本不在意我的担心,导游熟练地最后确认了人数,给司机发出了出发的手势。
这次盛典并非在某个美术馆,而是利用休耕田、农棚或废弃学校等场所展出作品,是一个分散在城市各个地方的现代艺术展。因此,像我这样不会开车的人就得参加有导游陪同的参观团。我选择的是“西南部参观短线”,车驶出停车场几分钟后就进入山路,周围全是浓郁的绿色。
“现在跟大家说明一下。”
简单说明了一天的日程安排和预定鉴赏的作品之后,导游从副驾驶席扭过上半身,特别强调了一个注意事项。
“要严格遵守时间。这一点请务必铭记在心。”
导游咳嗽了一声,趁机用舌头对齐了假牙,依次看了我们每个人一遍。
“参观场所里规定了每一处的集合时间,请严格遵守。无视‘请勿触摸’的注意事项牌偷偷触摸,偷偷打开‘禁止入内’的门,大声喧哗,虽说都是不文明的行为,但是比起不遵守集合时间的愚蠢行为来,都算是可爱的了。只要我担任导游,‘西南部参观短线’的面包车就会按时出发,没有例外。哪怕迟到三十秒,就不可能再上这辆车了,请各位心里有个数。如果没有赶上车,就只能靠个人的本事拦车、徒步翻山越岭或在野外过夜,自己想辙回来了。大家都听清楚了吗?顺便提醒一下,这一带常有熊出没。”
被最后这一句叮嘱吓住,我们纷纷回答“听清楚了”。
“我们是乘同一条宇宙船的临时旅客,前往广袤的宇宙去观看一颗颗星星,以参观的轨迹描绘星座。倘若从宇宙船上掉下去的话,那里可是一片漆黑哦。”
导游说完想要说的话之后,心满意足地独自点点头,把身体转了回去。
听完注意事项之后,大家都一直沉默着。肥胖大学生和软毛上班族在研究旅行指南,仙鹤女凝视着映在玻璃窗上自己苍白的面孔,她旁边的假指甲美女在打盹,围脖妇人一直专注于给围巾穗儿编小辫然后再拆开的行为。
山体忽近忽远,其间偶尔视野开阔,能看到村庄、石墙围着的梯田。插秧已经结束,水汪汪的梯田绿油油的,仿佛飘浮在空中。一阵风吹来,树木沙沙作响,荡开层层绿色波纹。每当拐弯的时候,光线就发生变化,一会儿被暗影包围,一会儿万丈光芒地从前方射来。四外看不到一个人影。
结果,直到翻过一座山到达第一个鉴赏作品的地点为止,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沿河的丘陵山脚下,面包车停下了。
“在这里的参观时间是十分钟,出发时间是十二点二十五分。记住了吗?”
此时我刚刚意识到,导游干瘦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沉甸甸硬邦邦透着股严肃劲儿的手表,看上去十分不协调。
导游这样发话之后,我们下了车,沿着小路上了山坡。没想到导游比所有的人都身姿轻盈,晃荡着垂到胯下的导游证,将旗杆当拐杖,轻轻松松走过岩石和坡道。我必须小跑着,才能紧跟在那瘦小的身影后面。他就像看似柔弱却皮实的动物幼崽一般。
登上覆盖着草地的山坡后,便看到雕塑耸立在眼前。它是由横竖各两根白色细铁棍组合起来的巨大正方形,大约有三米高吧。上部覆盖着两块薄薄的透明布,从这边往那边随风飘荡着。
“为了许许多多失去的窗户……”
假指甲女代表大家念出了雕塑的题目,其余五人发出了不成调的“哇……”,然后各自仰脸看窗户、触摸窗帘或拥抱铁棍。
周边是一派开阔的好景色,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的参观者。没有任何东西遮挡视野,可以望见遥远的群山。虽然没觉得有什么风,窗帘却不停地飘荡,形成优美的曲线,仿佛照精心计算的图形临摹而成似的。它白且透明,不管多仔细看都没有一点污点,柔软得让人忍不住想将脸贴在上面。曲线和铁棍的直线协调在一起,犹如朝着天空竖起的简洁标记一般。
窗户下面直到正方形的底边,设置了好几个台阶。软毛上班族、仙鹤女、围脖妇人、假指甲女依次走上了台阶。
“原来是这样的呀。”
“哇……”
“真舒服啊!”
“还是要上来看才好看。”
每个人一边窥视窗户里面,一边发表自己的感慨。肥胖大学生和我互相谦让,但顾忌到集合时间,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就让我先上去了。
只上了几个台阶,视野便开阔了很多。天空更近了,河水沿着平缓的斜坡流淌着。一阵风刮过,窗帘飘荡得更剧烈了。
最后轮到大学生了。他仿佛不确定自己的体重会不会有问题似的,缓慢地登了上去。大家都在下面等,看不到导游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回车上去了。
和大家一样,看了一会儿风景之后,大学生眯起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把脚搭在窗户框上。我们知道他想要干什么,都异口同声地阻止他。
“还是不要做比较好。”
“别太孩子气啦。”
“扭了脚可就麻烦了。”
“导游会生气的。”
可是,大家的声音被风刮走,随着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学生毫不犹豫地随着窗帘的晃动,从窗户这一边跳到那一边去了。在相当短的瞬间里,他飘浮于空中,沐浴在穿透窗帘而来的光照中。紧接着,只听见地面响起沉重的扑通一声,两个脚脖子似乎无法承受过胖的身体,他腿一弯坐了个屁股蹲儿。“没事吧?”声音刚落他就起来了,拍了拍裤子上的杂草,朝着河流哗哗流淌的山谷跑下了山坡。背影雄赳赳的,仿佛在告诉大家:我不过是将事先预定的计划付诸行动而已。
“喂,你要去哪儿呀?”
假指甲女喊他,他却没有回头。
“集合时间……”
我终于忍耐不住,说出了最担心的事,大家伙就好像不愿意听到似的都沉默了。这时,大学生的背影越来越远,在树丛中时隐时现,渐渐地融入波光粼粼的河面,看不见了。窗户依然耸立在那里。
“他从那边是回不到这边的,肯定。”
仙鹤女声音沉稳地说道。大学生刚才坐了屁股蹲儿的地方,被蹭掉一块草皮,地面凹下去,看来像这样从窗户跳下来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咱们走吧。”
不知是谁先说的,我们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到了车里。
“大家听好了,”导游不知怎么的,心情特别愉快,“现在是十二点二十五分,出发去下一个参观点。”
他伸出左胳膊,看了一眼过重的手表,对肥胖大学生没有上车一事毫不在意。缺少了一个成员,车子照常开动了。大学生坐过的座位和刚才的地面一样,是凹陷的。
一离开山区,云朵远去,阳光变得强烈了。上班族脱掉上衣只穿着一件衬衫,导游用花手帕旗子擦脖子上的汗。
在汽车行驶途中,我丝毫不敢松懈,或许有作品隐藏在风景中呢。以为只是工地,其实是钢筋制作的漂亮艺术品;被银光灿灿的三根铁棍迷住了,结果不过是小学校的校旗旗杆。我连半圆形的土窖屋顶、高压电线、汽车站的长椅子都不放过,不由自主地盯着。
“这就像是采蘑菇的第二天,只要是土里长出来的东西,看什么都像是蘑菇。”
围脖妇人一边仍然不停地编着穗子,一边说道。看样子无论多么热,她都不打算摘掉那围脖了。
下一个鉴赏的作品是过去的纺织作坊,导游给的时间是十七分钟。
纺织作坊位于国道边,是个窗户被木板钉死、没有任何装饰的木头建筑。一走进去,立刻被黑暗包围了。在视力恢复之前一直看不清楚,也不知天花板有多高,里面有多深。足有体育馆那么大的房间里挂了很多油灯,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明。可是,为什么还这么黑呢?凝神细看,原来并非一般的照明用具,灯伞都是用蜡固定的T恤。而且T恤上或有汗渍或是开绽的,明显地留着刚刚被什么人穿过的痕迹。有的底边卷起,有的袖子抻得过长松松垮垮。有大人穿的,也有婴儿穿的。
我们嘎吱嘎吱走在地板上,缓慢地往里行进。一件件T恤包裹的光照在每个人的脚下制造出一个个椭圆形的小光圈。和煤油灯同样数量的那些小光圈在地板上排成了一列,它们并没有照亮周围的黑暗,只是悄悄地停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因此,黑暗一直持续着。
终于走到了最里面,回头一看,才发现从天花板吊下来的煤油灯们微妙地调整高度,由里向外呈现出一条斜线。最里面的T恤处于低位,越往入口去就越接近天花板。尽管不是像尺子量出来的那样规范,却让人感觉在哪里有什么东西在和缓地控制着。光亮仿佛都顺从,或者说悠然地走在绝对不能返回的规定路线上似的。
为了不干扰它们的步调,我们尽可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为了不让地板发出嘎吱声,我们都蹑手蹑脚地走路。注意防火的标语、配电盘、打卡机等,这些纺织工厂的遗留物品都温顺地待在黑暗之中。
“它们是在升天途中吧。”
仙鹤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前往天堂的光照下,仙鹤女的侧脸愈加像仙鹤了。
在第二个参观场所里,我们对于时间的分配已经心中有数,掌握了互相传递无声信号的要领,大家一齐上了二楼。这里没有黑暗和光照之别,只有毫无防备暴露在光明中的空间。房间被白色的细尼龙丝覆盖着。肆意缠绕的尼龙丝线,犹如自然生长的植物那样,仿佛繁殖过剩的微生物一般,从天花板一直蔓延到墙壁和地面。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参观过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人被割下来的头发堆积如山,覆盖了整个展示柜。自从那次以后,每当看到蓬生的线状物体大量堆积在一起时,我就会想起犹太人的头发。看到石棉堆满大楼的拆解工地,或是水母异常繁殖的新闻里触手缠绕着漂浮在海里时,也会立刻回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不知何时,只觉得自己站在冰冷的奥斯维辛的地上。
大多数头发的色素已经退却,不知原来是什么颜色,但仍然没有腐烂的迹象,安静地待着。它们从原来的肉体上被扯下来,肉体已经消逝,自己却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发呆;又好像连发呆都已厌倦,只是听凭时间无休止地流逝开去。
围脖妇人蹲下来观察即将抵达脚边的一团团尼龙丝;假指甲美女试着用她的指甲解开尼龙丝;仙鹤女想要寻找没有回来的大学生,凝视着窗外大片的农田。
这些难道是煤油灯们失去的头发吗?我踮起脚尖,想要够到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尼龙丝。这时,我看见上班族踩在被尼龙丝覆盖的地板上,朝房间中央走去。我们同时发出了“啊”的叫声。
眼看着他被吸入密集的尼龙丝团深处去了。白色衬衫和尼龙丝混在一起,轮廓逐渐变得朦胧,黑色头发也在蕴含着光的一团乱麻中渐渐地失了色。由于原本就是细软毛发的缘故,它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轻飘飘地和周围融为一体。
“就像奥斯维辛的头发一样。”
没有人回应我的低语。
“那里是禁止入内的呀。”
假指甲美女呼喊他。此时,尼龙丝还在侵蚀男人的皮鞋,从脚脖子向着大腿拓展范围,并死死地裹住了手指。犹如被蜘蛛丝粘住的昆虫一般,男人渐渐地不再动弹。
“比起进到禁止入内的地方,迟到更不好,导游这样说的。”
仙鹤女的口气依然泰然自若。
现在,男人的头发和那些在收容所里等候长年不回来的主人的一样,已经悄无声息。
假指甲美女咳嗽了一声,围脖妇人系紧了围脖,以此为信号,我们走下了楼梯。没有人回头去看尼龙丝团以及那一串煤油灯,离开了纺织工厂。
我们在溪流边的某温泉旅馆吃了午饭。这是个木制平房小旅店,就像用拐杖支在河边斜坡上一般。屋顶瓦片上蒙着绿苔,后院里晾晒着衣物,玄关前泥房里的巨大铁锅里已经蒸好了米饭。
之后被带进一个八叠大小的房间,房间里光照很好,有地炉,装饰着黑熊标本。我们无意识地数着准备好的料理份数,按照导游、我、围脖妇人、假指甲美女、仙鹤女的顺序一字排开坐下。无论怎样注意座次,还是余下了角落里的两份。
不过,导游当然对此毫不在意。大概是肚子太饿了吧,他馋得眼睛放光,晃荡着长长的导游证,使劲窥探着吊在地炉上的锅。锅里面在煮熊肉汤。
旅店老板娘抱着铁锅进来上菜,房间里变得特别狭窄。导游给五个饭碗里盛了饭,五个木碗里分了熊肉汤。也许这也是导游的工作之一吧,他的服务很周到。米饭盛得很棒,冒着漂亮的尖;汤的肉汤比例很协调,分在五个碗里,均匀得好似经过计算一样。之后我们无须再消减或添加。其间,黑熊标本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那是一个很旧的标本,黑熊的毛色失了光泽,月牙形印记发了黄,鼻头已经生了霉。龇牙的表情并非是想显得更吓人,看着只像是散步途中偶然的回眸。就脸而言,玻璃眼珠太小,黑色和深褐色形成了旋涡。
看上去没有其他客人,河流的哗啦哗啦声也很遥远,房间里只有我们的咀嚼声。
“河里能钓什么鱼呢?”
“冬天恐怕只有厚厚的积雪吧。”
“这只熊,是公的,还是母的?”
尽管偶尔有人开口,却没人接茬,于是马上又陷入了沉默。大家都尽可能不去看那没有人的两份餐,因此眼神变得非常生硬。此时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好像每个人心里都在祈祷,希望大家不要谈起这个话题。
这其中,导游表现出旺盛的食欲,很快添了一碗饭。无论戴着多么重的手表,他添饭的动作都十分轻盈,自如挥动着巨大的饭勺。
熊肉汤是大酱汤风味的,里面放了各种各样的蘑菇:软塌塌的,黏糊糊的,脆生生的;圆形的,椭圆形的;菌杆粗的,曲的……它们在发甜的浓汤里,互相碰撞纠缠在一起。导游之后,假指甲美女,然后是围脖妇人,不久就连仙鹤女也伸出碗来添了饭。我知道与其说大家都饿了,不如说是想通过添饭尽量减少沉默的压抑。
“好嘞,加饭!”
每当此时,导游就高高地举起饭勺。
“还有好多呢。”
理所应当似的,导游添了第三碗饭。
我搅动了一下熊肉汤,从底下浮上来几块肉片,是黑乎乎、结实的肉。此时不知怎么的,我和黑熊对视上了。
“你打算吃这东西吗?”玻璃眼珠仿佛这样问我,“你真的要把它喝进嘴里,咽下去吗?”
在黑熊标本旁边,仍然保留着两人份的饭菜和坐垫。我心里暗想,说不定那两个人都被这只熊吃掉了呢。
“饭后休息十五分钟。”
这时导游大声宣布了下午的日程安排。
“大家听着,面包车两点二十分出发。”
我们四个人手里端着熊肉汤,无力地点点头。
由于导游出色的引导,午餐后的参观也准时而严谨地推进着。在观赏峡谷隧道里排列的木炭雕刻、森林中吊着的直径十六米的铁环、古老民居客厅里摆满的陶器花朵等等的作品期间,我们四个人无一掉队。
看起来,没了男人只剩下女人之后,反而成了一个整体。自古以来容易走丢的就是男孩们。无论是在百货商店还是海水浴场或是远足时,不顾及后果就擅自离群迷失在大人们找不到的死角,那大多是男孩。或许是他们的视网膜纹样与女孩有所差异吧,所以焦点模糊。
参观、移动,参观、移动,随着身体习惯了这样的节奏,我想起曾经和生活改善科的小R、作家W小姐一起去参观盆栽节时的景象。那时候也是一直这样重复着,欣赏了一个盆栽后往前走几步,再停下来欣赏另一个盆栽。架子下蹲着的矮脚鸡看着十分可爱。
我害怕的并非自己迷路,而是原本在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何时离我而去。参观盆栽节时,本来是三个人的,可是回去时就剩我一个人了。W小姐和小R坐在榉树下,又是吹小号,又是抚摸青苔,非常享受,迟迟不肯离开。矮脚鸡都紧挨着他们,W小姐几乎是搂着两只矮脚鸡恨不得要亲吻它们鸡冠的架势。当时,我试着小声招呼它们“到我这儿来”,根本没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