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某日(星期日)(2 / 2)

🎁美女直播

不仅是盆栽节,沉下心回忆的话,我的人生不正是在不断失去吗?和子、阿音、Z先生、翻曲谱的J子女士、派对蹭吃者、宝宝哭相扑比赛的婴儿、背诵俱乐部的先生、小R、W小姐、肥胖大学生、软毛上班族,所有的人都弃我而去,消失不见。无论我怎样眨眼睛,他们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网膜上了。

“什么忙也帮不了。”

这句话我在日记里不知写了多少遍,数都数不清了。

虽说一行人只剩下了四个女人,但并不等于关系变得亲密融洽。我们仍然很少说话,尽量尊重彼此的宁静时间。没有一个人做出探寻他人隐私、炫耀写作方面的知识、多管闲事或兴奋过度等浅薄之举。在面包车里,四个人分别坐在四个角落里,尽量不挨着别人(由于少了两个人,座位很宽松)。观赏艺术品时,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即便偶尔有人发表感想,也都是自言自语。

“这儿恰好掉了几粒猫头鹰的粪球,反倒画龙点睛了。”

“这么细,这么凉,真想把它折断呢。发出的声音肯定和腓骨折断时一样。”

“这个和刚才喝的熊肉汤是一样的颜色。”

感想都是独特的,尤其是仙鹤女的感觉最为敏锐。

不用说大家都很留心集合的时间。午餐后,导游的兴致越发高涨,宣布集合时间的语调或说话时挥动手臂的气势中,已然没了任何畏惧。看似廉价却沉甸甸的手表,在他骨节突出的手腕上闪烁着厚颜无耻的光。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我仍然对同行者们有了新的发现。从院子里隔着窗户看插在旧民居客厅里的陶器花朵时,偶然一低头,假指甲美女扶在窗框上的手指映入眼帘。起初我以为不过是喜欢漂亮的美女把指甲描绘得花哨而已,但是仔细一看,它们有着不亚于艺术品的存在感。十个指甲的图案全都不一样,而且非常复杂,却没有一条多余的线条。配色以绿色和驼色为基调,几乎比得上油画的规格,上面还有很多立体凸起。她的指甲比较长,但再长空间也有限,假指甲美女将每个角落都有效利用到了。虽说如此,却没有用力过度的感觉,整体看去恰如其分地统一。

“啊,这个吗?”

假指甲美女注意到我不由自主地看入了迷,罕见地跟我搭话。

“这是水虿羽化。”

“水虿?”

“对,描绘的是蜻蜓水虿羽化时的样子。从右手小指到左手小指,按顺序。”

她啪地张开十指给我看。果然,右手小指上画着一只水虿,腿脚纤细弯曲,细长身子一节一节地清晰透明。背景好像是水,湿漉漉的感觉和微波涟漪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就好像它刚刚从指甲深处的水中涌现出来似的。

“你瞧这里,藏着摇蚊吧?它们就是水虿的食饵。”

的确,沿着指甲边缘上扭曲着一条细长的虫子。

“它吃吗?”

“吃,它可是相当凶猛的肉食动物呢。只吃蚯蚓之类的活物。”

不愧是涂在指甲上的,假指甲美女对水虿了如指掌。

无名指上的水虿刚从水面探出脑袋;中指上的在小树枝移动着;到了食指,就翘起尾巴似乎快要成形。

“正在抖擞精神呢。从水中的水虿到空中的蜻蜓,马上就要开始大变身了。”

假指甲美女一边嘎巴嘎巴弯曲着食指,一边给我讲解。我恍惚感觉,水虿的尾巴真的抖动起来,溅起了水花。

拇指上的水虿,脑袋后半部裂开,从里面出现了新的头部。到了左手,羽化过程则愈加显示出其与肉食动物相符的劲头。

拇指、食指上,新生命已经毫不留情地冲破了外壳。它们之间好像有个特定的过渡点,在那里,水虿一下子露出死相,蜻蜓则逐渐变得鲜活;小半截尾巴还留在水虿里,刚刚接触空气的身体呈现出非常柔弱的肤色,即便如此,抓住小树枝的脚尖依然十分有力。

到了中指,弓形的尾巴伸直了,同时张开的翅膀上逐渐显露出格子花纹。它后面是完全变成空壳的水虿,水虿像迷路的孩子似的呆然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睛。

无名指上的蜻蜓,即将展翅飞翔。羽翅已经干了,更加透明,黑色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树枝对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从那缝隙间只能看到一点点水面——那是直到刚才它栖身的家。万事俱备,没有什么需要再做的了。

左手的小指上只画了一根树枝。蜻蜓已经展翅离开,不知是被风吹跑了还是腐朽成了粉末;水虿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树影在摇曳。

“画得不错吧?呵呵。”

假指甲美女微笑着收回了手指。

“有画这种指甲的美容院吗?”

“没有,是我自己画的。”

“你自己画的……简直就像在看动物图鉴啊。”

“确实准确得可以载入图鉴呢。还有其他各种系列,比如《白蚁筑巢》《藤壶的捕食活动》《极乐鸟的交尾》也很有人气哦。哎呀,麻烦,到时间了。咱们得快走!”

结果,参观那里时,鉴赏她的指甲比参观展品的时间长得多。

另外,我还逐渐了解了围脖妇人的围脖。围脖用棉线钩成几何图案,很长,绕脖子两三圈还能富余很多。两端垂下来的穗穗因为被反复编成小辫又解开(这是她的毛病),收缩得厉害,蜷曲出独特的曲线。

我估计原本大概是蓝色系的吧,但由于年代太久,实在无法准确说出是什么颜色了。特别是直接接触脖子的地方,难以区分脖子和围脖的颜色,必须相当集中精神才能看清楚两者的界限。由于太过协调,所以都没有注意到。但仔细回想一下,吃午饭的时候她也没有把它摘下来。每次低下头的时候,她都非常巧妙地按住围脖,不让它碰到地炉里的炉灰或熊肉汤。看她的动作,仿佛那根本就不是围脖,而是粘连在脖子上的一部分皮肤。

当围脖妇人仰头看高处的作品时,下颌和围脖之间就会出现缝隙,这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朝那里看。和假指甲美女的指甲不同,我预感围脖妇人应该不喜欢别人问及自己的围脖,所以,尽可能不要表现得太露骨。因为不知道她的围脖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是可怕的刺青、刀疤还是人面瘤……

但是,无论怎样盯着瞧都是徒劳。进入视野的只有汗渍、吃东西掉的碎屑或沾在网眼上的头皮屑,关键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发现。每看完一个作品,她就把围脖围得更紧。

由于注意力都在同行者身上,难得的美术鉴赏都被疏忽了。我意识到之后,打算在参观下一个利用废弃学校的作品时把心收回来。

“这里的空间更加开阔了,多给你们一些参观时间,但也不要大意哦。听清楚了吧?”

到了后半程,导游的步子越来越轻盈。绿意盎然的群山反射着日光,手表更加熠熠生辉。卷在手杖上的花手帕欢喜地飘荡着。

这个三层钢筋水泥建筑原来是小学的校舍,看上去很结实。连着鞋柜的体育馆入口是出发点,那里现在也成了卖土产的地方,摆着肉桂糖、江米条或核桃饼等等。坐在收银台前的老太太,舒服地打着盹。

“咱们四个人拉着手参观吧。”

仙鹤女提出了一个出人意表的建议。

“好呀,好主意。”

“里面很黑,房间又特别多……”

“为了安全。”

我们三个立刻表示赞成。被迷路困扰的绝不止我一个,搞清楚这一点,我就安了心。

大家很自然地按顺序拉起手来,最前面是仙鹤女,然后是围脖妇人、我,最后是假指甲美女。我的左手拉着围脖妇人的右手,右手拉着假指甲美女的左手。为了新生毁灭自我的水虿温顺地躺在我的手心里,与此同时,围脖的穗穗弄得我的左手腕直发痒。

“快去吧,没有时间磨蹭了。”

导游催促着我们。

仙鹤女刚一打开体育馆的门,一股稻草味儿扑鼻而来——整个地板上都铺满了稻草。这是个空荡荡的体育馆,支撑天花板的钢筋裸露出来,最里面有个舞台,看上去和其他体育馆一般无二。然而小学生们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里面只有昏暗、点缀在各处的朦胧橘光以及稻草的味道。我们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会儿呼吸之后,不约而同地朝着稻草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慢慢地走起来。

不久,感觉到耳边不断回响着执拗的低音,虽然不算多大,却令人难以忽略。一瞬间我想,刚刚羽化的蜻蜓扇动翅膀时莫非就是这样的声音吧。不由右手用力,感到指甲嵌入了掌心。

“啊,电风扇。”

仙鹤女低声说。果然,稻草之中排列着好几把长椅子,上面摆放着在转动的电风扇。落地式的、外罩生锈的、带定时器的、螺旋叶片白色的、螺旋叶片蓝色的,各种各样。不过每个都已经历史悠久,款式陈旧。这些电风扇丝毫不见疲惫,启动马达,摇晃脑袋,朝着被定住的方向不间断地输送凉风。没有一台偷懒。微弱的旋风四处互相碰撞,将稻草的气味发散到整个体育馆里。我们排成一队穿过长椅之间,穿过舞台下面的道具室,穿过走廊,前往校舍方向。

整齐划一排列的教室、长长的走廊、楼梯拐弯、安全出口、教师办公室、配餐室、理科准备室、小厕所和水龙头……学校的设备原封不动地保留着,窗户却被封死了。阳光被遮挡在外面,活力彻底蒸发,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覆盖了。偶尔有其他参观者从旁边走过,但都朦胧不清,也没有一个人看我们。切实能够感觉到的,只有互相拉着的手。

我们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参观着。有的教室挂着布帘,摆着一排箱子。看上去布帘就像是包裹遗体的布,箱子就像是棺材,大概是用来埋葬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的孩子们的回忆吧。每个箱子的大小刚刚容人躺下,我都禁不住想进去了。哎呀,危险危险,就是这样才会迷路的。我慌忙摇摇头。所以才这样拉着手啊,导游说得对,不可大意。我告诫自己。

这时,突然从楼上传来沉重的破裂声。电风扇无法比拟的巨大响声有节奏地震撼着空气。我感到手里的水虿颤抖着尾巴,它好像害怕那震动似的。我们站在楼梯上,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从头顶上发出的巨大声音,手掌心逐渐聚满汗水。

不久我们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将心脏跳动的声音用扩音器放大后的响声而已,也是作品的一部分,于是立刻镇定下来。以前,我买过录有胎儿在子宫里听到的声音的唱片,知道无论是血液、淋巴还是羊水,在体内循环的液体都会发出混浊而骇人的响声。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停住脚步,还是往前走?多停留一会儿,还是大致看一下?走中央,还是走边上?通过手心里信号的交换,一切都心照不宣。我们没有片刻曾分开过手,一股稳定的力量始终把我们连接在一起。

终于走到外面时,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虽然太阳还没有要落下的迹象,但好像有了微风,云朵在流动,山上树叶在摇曳。

“好了,大家上车吧。”

仙鹤女说道。

“坏了。”

此时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发出一声尖叫。

右手拉着的不是假指甲美女的手,她和水虿们都不见了。不知何时起,我抓的是导游的手。

“被骗了……”

我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究竟谁被谁怎么骗了。

没有人回答我,围脖妇人轻轻地一声叹息,卖土产的老太太还在打盹。

绝对没有错,刚才水虿正在我的手里羽化成蜻蜓呢。手心还清晰残留着弓起来的尾巴关节、带刺的脚尖和一点点张开的翅膀的触感呢。可是,现在手里拉着的是导游的手。它干枯而粗糙,就像变成空壳被抛弃的水虿一样。

“到时间了。”

导游看向我,淡然一笑。

“好了,现在前往最后一个作品。”

他高高举起被我的体温温暖过的左手。

最后一个作品在一片芒草茂密的野地里。风越来越大,导游举着飘舞的手帕,在芒草中穿行。不知是由于最近下雨还是本身就排水不畅,地面很泥泞,倒下的芒草缠绕在一起,人走在上面很是艰难。鞋子和裤腿上沾满了泥巴,好像在诉说这一天有多漫长似的。

虽然还离得很远,但我们立刻看到了作品。那是红色屋顶的道具小屋,从外墙到内壁,从地面到天花板,都被椭圆形的小镜子覆盖着。从门口往里看,发现最里面的墙壁已被拆除,内外连通。它已然失去了小屋的轮廓,成了一块巨大的镜子映出芒草荒原。草原在小屋中,小屋在草原中。

而且镜子们并非单纯地贴在小屋上,每一块都是被弹簧固定住,无论多么轻微的风吹过,便一齐晃动起来——即便只是我的呼吸,也会有所反应。一旦有一块镜子开始晃动,就会无法遏止地形成一片波浪,波浪包裹了小屋,震动了草原。

我们围着小屋绕起圈来。每一块镜子都被擦得锃亮,没有脏的或破的。风和光一起渐渐地染上了夕阳的味道,因此镜子的反射非常柔和,即便一直盯着看也不刺眼。我们三个人的身影在这些镜子里忽隐忽现。仙鹤女的脚尖在天花板一角穿过,围脖妇人的围脖穗穗在地板正中央滑过,我的侧脸藏到了门后边。每当有风吹过时,仙鹤女的脚尖、围脖妇人的围脖穗穗、我的侧脸就随之胆怯地颤抖起来。谁都不能从这颤抖中逃脱出来。

“啊……”

一阵大风刮来时,围脖妇人叫了一声。

“穗穗……”

原来是围脖穗穗被固定镜子的弹簧缠住了。在外墙的角落、窗户框下面、横梁上,都映出了围脖妇人,她低着头拼命地想要解开。

“把围脖摘下来就行了。”

仙鹤女说道。随着这声音,镜子又一齐晃动起来,穗穗更加复杂地纠缠起来。

“把围脖扔在这儿就得了,离出发时间还有两分三十秒。”

仙鹤女越是说话,越是刮起一阵旋涡。围脖妇人披头散发,咬紧嘴唇,仍旧一味地跟围脖格斗着。仙鹤女掀起的震动和围脖妇人掀起的震动,在小屋里四处乱撞,引起弹簧胡乱作响,那声音和风声一起包裹了小屋。

“必须扔掉!”

仙鹤女的口吻越来越严厉了。

“扔掉呀。”

其实想必仙鹤女也知道,围脖妇人是绝对不会摘掉的。

我和仙鹤女在镜子里交换着眼神,离开了小屋。山脊被夕阳染红,风更加凉了,周围的芒草全都朝我们倒过来。我们两个人一起拨开芒草,默默地踩着泥泞往前走。手上全是划痕,无论怎样踮起脚尖眺望,也望不见那小屋的红色屋顶了。

仍然在早晨那个停车场,我们跟导游告别。和早晨比起来,现在这个参观团已经很小了。

“给你添麻烦了。”

“非常感谢!”

我们很客气地向他表达谢意。导游浮现出腼腆的笑容,好像在说“哪里,我也没有为你们做什么”似的,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倒是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了。不知是白色尼龙丝还是芒草根茎,有什么细长的东西一直粘在我的鞋里。

“以后有时间,随时再来。”

导游交替打量着我和仙鹤女,说道。

“这个盛典是长期举办的,作品还有很多。那个山那边,这个山那边都有。多得很,想看多少都有。什么时候你们再想去的话,我随时可以带你们去。只要严格遵守时间。”

在检票口,导游向我们挥手。

仙鹤女乘坐下行车,我乘坐上行车,两个人去了不同的站台。直到列车进站之前,我们一直隔着铁轨一边对望,一边等车。离远一看,她瘦得愈加像仙鹤了。下行车先到站。乘车之前,我以为她会给我发个什么暗示,可是干瘦的身子立刻隐秘在其他乘客中,看不见了。列车开走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原稿零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