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家标本室工作已经将近一年时间。
这里的工作内容跟之前的大相径庭,刚开始的时候我简直一头雾水,不过现在完全习惯了。重要的文件保存在哪里,已经了如指掌;怎么用打字机打印日文假名,已经熟悉掌握;顾客打来电话咨询时,也能耐心详细地向对方介绍标本室的主要业务——事实上,绝大多数来电的顾客对我的解说都感到满意和放心,第二天就会揣着自己的物品叩响标本室的大门。
标本室的工作并不复杂,只要足够认真谨慎就能顺利完成,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简单。
不过,倒也不觉得无聊。因为客人带来的物品种类五花八门,绝对不会让人厌倦,而且大多数的来访者在办完必要的手续后并不马上离开。他们往往热衷于把为什么将那些物品带到这里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倾听顾客的讲话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内容。经过近一年时间的锻炼,我在倾听他人讲话、保持微笑、随声附和这几个方面,能力有了大大的提高。
在这家标本室工作的,只有我和弟子丸先生两个人,其中弟子丸先生身兼经营者与标本技师二职。但是标本室很大,令人不由感到冷清:多到几乎数不清的小房间,中庭,屋顶平台,地下室,甚至还有一间早已废弃的大澡堂。
按说这么大的房子,工作量应该不小,其实不是。我跟弟子丸先生两个人应付起来就绰绰有余。而且完全不需要加班,也没有工作指标,节假日都能按时放假休息。
另外,分工也是很明确的。弟子丸先生作为技师负责所有的标本制作工作,我则负责接待来访者、整理记录簿以及其他各种杂务。
一开始,弟子丸先生手把手地教我各种工作的要点:预约表的制作方法、接受物品时的注意事项、打字机的使用说明、记录簿的填写要点、垃圾回收日是哪些天、清洁工具、茶具以及文具的存放地点……事无巨细,他耐心地向我一一说明。就算我不小心犯了错误,他也不会生气,只是冷静地帮我处理善后。遇到有些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的事情时,还会亲自示范给我看。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把标本室的相关事宜都弄明白,渐渐地也能独当一面了。弟子丸先生从此就不再插手干涉我的工作。
“以后就按你自己喜欢的方式做事吧。”
这样交代过后,他便埋头处理自己的工作。于是,我得以按照自己的工作节奏更改了做事的顺序,并且调整了一些文件的格式。
这里没有命令和强制,也没有规则和口号,更没有值班和早会。我可以自由地处理和保管标本。因此,我非常喜欢这个标本室。如果可以真希望一直待在这里,想必弟子丸先生应该也不会拒绝我的这个请求吧。
来标本室之前,我在乡下老家的汽水厂打工。老家在海边,工厂建在坡度平缓的小山包顶上,四周环绕着果树林。工厂的业务就是用果园出产的新鲜水果(像橘子、酸橙、葡萄等)来生产果汁。
刚开始我在饮料瓶的清洗部门工作,半年后换到了汽水生产部门。工作内容大致包括调节传送带、剔除不合格产品以及检验饮料的透明度等。
不是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工作,但是每天能跟其他女工一起聊聊男朋友的八卦还是很开心的。而且,从工厂窗户就能望见那片宁静的海,令人心安。
我每天都沉浸在汽水的甜蜜香味里。
夏天是工厂的旺季,出货量最大。就在这旺季中的某一天,我的手指被夹进了装汽水的大桶和传送带的连接部分里。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以至于我产生了错觉,以为时间突然静止了。紧随而来的是“咣当”一声,安全装置被触发,整个流水线都停了下来。排列在传送带上的瓶子不时滴落水珠,天花板上的警示灯呼啦呼啦地闪着。一切都在屏息等待。而我竟然也异常镇定,倾听着四周的静谧,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疼。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喷溅出来的鲜血已经流到大桶里,把汽水染成了粉红色。清新的颜色和气泡一起咕噜咕噜地翻腾着。
值得庆幸的是伤口并无大碍,只是左手无名指的指尖被削掉了一小片肉。
不过这件事情或许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毕竟,我失去的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而不管怎么说,这点小伤还不至于要麻烦到身边的人。刚拆下绷带的时候,因为左手的的确确少了点什么,我不由缺乏点自信。但事实上,它对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影响,不出三天就已经完全习惯了。
只是,有一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被削去的无名指指尖的肉片到底去了哪儿呢?在我残存的印象中,它的形状就像一片樱花贝,柔软得如同熟透的果肉,慢悠悠地沉入冰冷的汽水中,和气泡一起一直在大桶的底部不停摇晃。
但其实,我的那一小片肉早就被机器压烂,随着消毒液一起被冲走了。
从此以后,每当喝汽水的时候,我都感觉那一小片柔软的肉在舌尖翻滚,然后再也喝不下去了。
由于那场事故,我戒掉了汽水,也辞掉了那份工作。
我带着残缺的无名指离开了家乡。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海边的村子跑那么远,也想不到有任何一个亲戚朋友可以投靠,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穿过好几个路口,绕过工地,又围着公园走了一圈,穿过一条地下街道,然后就看见了标本室。标本室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第一眼看到时,我以为它是一幢等待拆除的废弃公寓楼。没错,那房子就是如此破旧和不起眼。
附近是一片比较高级的住宅区,家家户户都有飘窗、狗屋和草坪庭院。马路上整洁安静,不时有进口车驶过。在这样的环境中,它的确有点格格不入。
它是一幢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四层楼,看上去坚固结实,但无论是外墙、窗框、走道的瓷砖还是天线,所有的一切都破败不堪。我再怎么使劲瞪大眼看,也没找到一处崭新完好的地方。
每个房间带一个阳台,阳台很小,勉强能站下一个人,横向十个,纵向四个,排列得整整齐齐。阳台上的栏杆已经完全生锈,上面没有半点诸如晾衣架、盆栽、纸箱等散发生活气息的物品,看上去干干净净,倒不至于给人寒酸的感觉。
除此之外,这个建筑上还有九条垃圾井筒,八十个挂晾衣杆的钩子,四十扇换气扇。它们无一损坏,老实地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玻璃窗看起来很坚固,每一扇都擦得一尘不染。屋檐采取了倒角的设计,从某一角度看过去,仿佛是一波连着一波的海浪——低调不明显,但显然是打理过的,整幢楼中能看到不少类似的用心。红砖门柱上贴着一张纸:
诚招事务员
要求能够协助标本制作
工作经验、年龄不限
如需入内请按铃
黑色油性笔写的字十分工整,四个角上贴着的透明胶带已经干燥翘起,似乎随时都会剥落下来。我伸手按下了白色的门铃按钮。
铃声在远处响起,仿佛是从隐藏在楼房深处的茂密森林里传来的一般。过了很久,门终于开了,站在门口的就是弟子丸先生。
“呃,我看到了上面的招聘启事。”我指了指门柱,“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嗯,可以的,请进来吧。”
他张开双臂,把我迎进屋里。
走进去后才发现,比起房子外观给人的印象,里面温暖许多。木质地板不像外墙的水泥那样冰冷,夏末的阳光穿过中庭照进来。弟子丸先生带着我穿过走廊,我发现楼房原来呈“口”字形:正中间是一块绿意盎然的中庭,很多个大小相同的房间围绕着它。他把我领进其中的一间房间。
房间不大,沙发、茶几、五斗橱、台灯和挂钟,仅仅是这些东西就把它塞得满满当当。窗户的两边拢着两幅淡蓝色的窗帘,天花板很高,垂下来的吊灯是用磨砂玻璃做成的郁金香造型。
看不到任何与标本有关的东西。
我们面对面地坐下,在这里开始面试。
“坦白讲,我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你。当然了,名字和住址这类信息还是要知道的,不过它们也只是形式上的东西,在这个标本室里几乎没有什么意义。”
弟子丸先生穿着一身类似医生穿的白大褂,双臂环抱,靠坐在沙发上。白大褂没有起皱,但显然已经穿了很久,右袋、袖口和胸口处都留有泪痕般的浅浅污渍。
“想必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因为那张纸上没有提到任何重要的信息。”
他直直地盯着我,双眼澄澈分明。中庭的阳光在他的眼周投下阴影,但丝毫不影响我看清他双眼的形状。
“唔,的确。”我低声应道,视线无法从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上移开,深吸一口气,谨慎地选择语言继续说道:“想问一下,这里是不是类似研究室或者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不,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微笑着摇了摇头,“这里既不进行研究也不展示什么东西。只是制作标本,然后进行保存,仅此而已。”
“那么,制作标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