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找出一个共同的目的,因为来这里制作标本的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全是出于私人的一些理由,跟政治、科学、经济、艺术等毫无关系。而我们,通过制作标本与他们的这些理由进行面对面的交流,你明白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抱歉,这份工作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没事,你暂时搞不明白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像这样的标本室在其他地方完全找不到,你肯定需要花点时间来慢慢熟悉和了解。而且,这个标本室都没挂招牌,也没在电话簿上登广告。只有真正需要制作标本的人会来,他们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这里的。作为一个标本室,必须保持这样的隐蔽性。
“不过,我的解释方法似乎也有点问题。光顾着跟你解释原理了,都没说怎么操作,其实操作起来很简单的。首先,客人会带着想要做成标本的东西来到这里,你办理必要的手续后收下物品,然后由我来制作成标本,最后按照成品向顾客收取相应的费用。整个流程大概就是这样,简单吧?”
“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
“当然能,这完全不需要什么特殊技能,最重要的就是你的诚意。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标本,都不能有丝毫的怠慢,每一样都必须精心呵护。”
“呵护”这个词,从他口中缓慢地、郑重其事地被吐出。
有小鸟从中庭的绿荫间穿过,长长的飞机云斜着划过天空,阳光里还残留着夏天的明媚。窗外的风景和整幢大楼都昏昏沉沉地陷入了寂静之中。
我和他之间没有隔着咖啡杯和烟灰缸,也没有打火机和笔记文具。我只能默默地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不动。
我再次仔细打量了弟子丸先生一番,发现其相貌和身材不如他的视线来得令人印象深刻。从头到脚,他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严谨,无可挑剔。不管是肤色、头发、耳朵的形状还是手脚的长度、肩膀的线条、说话的声音,每一样都很协调。不知为何,我却嗅到一股不能大意的危险气息。
这或许是因为他彻底摆脱了身外之物的缘故吧:手腕上没有表,胸前的口袋里没有笔,脸上没有痣也没有疤痕。
“这里总是这样安静吗?”
我把视线落到他胸口的污渍上。
“是的,因为标本制作是一项需要绝对安静的工作嘛。这里除了我之外,只住了两位老太太。”
“老太太?”
“几十年前,这里是女性单身公寓。但慢慢地住户越来越少,大家的岁数也越来越大,也就渐渐没落了。我把这房子买下来当作标本室时,这里还剩两位老太太。她们至今仍然生活在这里,不过跟标本室毫无关系。”
“制作标本的就只有您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就足够了。不过,还需要一个助手来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我自己要尽可能地把精力都集中到标本制作上。之前的那个事务员离职已经快一个月了,实在让我感到头疼。”
说完,他盯着郁金香灯罩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打开了通往中庭的窗户。玻璃微微震颤,干爽的空气涌了进来。
“你之前做什么工作的?”
“在汽水厂上班。”
“这样啊。那我开给你比汽水厂多两成的工资,怎么样?奖金的话,夏季和冬季加起来一共发四个月。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中间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下午另外还可以休息三十分钟。忙不忙,要看来的客人多不多,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有一个顾客。周六、周日和其他法定节假日都不用上班,还可以休年假,这条件还可以吧?”
我点点头。
他背对着窗户站在阳光里,阳光晕染了白大褂,模糊了他的轮廓。
“那就这么定了,我决定录用你。”
他把轮廓模糊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起身和他握了握。他握得是那样紧,仿佛要把我的手指全都嵌进掌心一般。
随后我向弟子丸先生询问能否看一看标本,不管是什么样的标本都可以。说起来,我还真的没有仔细观察过标本,对于标本这种东西也没有任何具体的印象。以前,或许在自然科学实验室或者其他地方见过蝴蝶、鲎之类的标本。不过,既然弟子丸先生说这里是与众不同的标本室,那我就必须要见识一下这“不同”的标本到底是什么样子。
标本制作室位于地下,弟子丸先生从那里取来一管菌菇标本给我看。一开始,我完全没有看出来里面装的是菌菇,还以为是什么原始的海洋生物,因为它正在装满液体的试管里沉浮漂游着。
“我可以再凑近一点看吗?”
我问。
“请。”
他把试管递给我。
试管小巧纤细,刚好可以握在我的手心里,口子用软木塞塞住。木塞上贴着标签,上面写的估计是标本委托人的姓名,另外还有一些数字和英文字母。这些字符都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菌菇一共有三棵,都很小,算上根部也只有几毫米长而已。伞帽呈椭圆形,正中间的部分像红血球一样凹陷下去。稍稍晃动下试管,菌菇就互相碰撞,在溶液中上下起伏。
试管里面的无色透明液体看上去似乎比水的密度稍微大一些,一边紧紧地包裹着菌菇,一边微微散发出土黄色的光泽。
“这就是标本吗?”
我小声问道。
“没错。把这些菌菇拿过来的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女,她在空的肥皂盒里铺上脱脂棉花,把这三棵菌菇放在里面。当时我看到它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果想做成标本,得赶紧动手了’,因为菌菇都已经开始腐烂变干了。”
弟子丸和我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试管。
“‘这是从我家的火灾废墟上长出来的菌菇。’那个女孩说。书包就放在膝盖上,她紧紧握着书包的把手,微微低着头,看上去有点紧张,但是措辞和态度都彬彬有礼。
“她的左脸上还留有被大火烧伤留下的疤痕,疤痕很淡,在夕阳的光亮中几乎看不见。但是我马上意识到,这个疤痕跟她家里的火灾有关。
“‘家里着火,爸爸、妈妈和弟弟都被烧死了,只有我一个人获救。第二天,我在烧毁的废墟上发现了这几棵菌菇。三棵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不假思索地就把它们摘了下来。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拿到这里来做成标本比较好。我希望能把烧掉的一切跟这几棵菌菇一起封存起来。您愿意帮这个忙吗?’当时,她把情况这样简单地说了一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当然,我爽快地答应了。显然,她对标本室的意义理解得非常准确和透彻,从‘封存’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来。”
弟子丸先生长叹一口气。
我把试管拿得更近些,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伞帽里面的褶皱,简直就像精心折叠出来的折纸工艺品。褶皱间的空隙里散落分布着一个个孢子颗粒。
“这些菌菇什么时候还给她呢?”
“不归还的。所有的标本都由我们管理、保存,这是规定。当然,委托人可以随时来看自己的标本。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第二次踏进这里。封存这几棵菌菇的女孩估计也是一样。封存、分离、结束,这正是标本的意义所在。没有人会把自己常常惦记怀念的物品拿来这里的。”
透过试管,我可以看到另一头的弟子丸先生。他静静地注视着标本,双眼一动不动。不知何时,逐渐暗淡的夕阳在桌子上投下了阴影,飞机云在晚霞中消失了轨迹。
我突然意识到,他盯着看的或许并不是那几棵菌菇,而是我的左手无名指。放在平时,手指上的伤痕其实并不显眼,但此时,我的无名指正捏着软木塞和试管的交界边缘,就凑在他面前。无名指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弟子丸先生定定地看着,似乎在用视线描摹伤口的轮廓。
长久的静默。
我试图装作不经意地变换手指位置,可手指尖僵硬得不听使唤。弟子丸先生的视线始终不肯放过我的无名指。无声之中,只有菌菇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自由地摇摆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