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很快到来。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309室的老太太几乎不再弹钢琴了,223室的老太太则送给我一条亲手织的花朵图案的马海毛披肩。
某个清晨,气温突然降了很多,我刚到接待室,223室的老太太就来找我。
“离上班还有点时间吧?能来一下我房间吗?”
这是我第一次跨入223室,由于没有钢琴,所以它比309室要宽敞一些。而且也比较整洁,随处可见手工艺品的点缀——门把手上裹着毛线套,暖炉上铺着百衲毯,墙上挂着刺绣风景画,衣柜上放着一只布玩偶猫。
“如果你不嫌弃,这个就拿去用吧。楼下的管理室会有贼风吹进来,挺冷的。”
说着,223室老太太拿出一条披肩。我感谢她的好意,收下了披肩。然后,她开始为我热蔬菜汤,据说那是早饭剩下的。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老太太问。
“一年零四个月了。”
我停下拿着汤匙的手,回答道。
“哦,那算很久了。”
“是吗?”
“嗯。这里成为标本室已经很久了,大多数女孩子在这里做不到一年就辞职了。唔,能不能叫辞职呢,我也不知道。”
她微微地把头偏向右侧。
“怎么一回事?”
“好几个女孩子突然就不来上班。就好像融化在空气里一样,消失不见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当然,也有人是以正常理由辞职的,像是结婚啦,回老家啦,工作太无聊提不起兴趣啦。总之,各种理由都有。”
虽然她的声音沙哑,但仍然保留着当时做话务员小姐时的语气和力道。
“融化在空气里……”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句话,又不禁回想起那个烧伤少女的事情。在我的残留印象中,她的疤痕淡而细腻,十分美丽。我用汤匙把蔬菜汤里的胡萝卜片戳到碗底。
“在我之前的那个事务员,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对她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就在她消失的前一晚,我偶然碰到过她。当时我正打算出门去买刺绣用的线,刚好在走廊上看到她。那是傍晚时候,天色比较昏暗,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低垂着头,但不像是遇到了麻烦或困扰。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寂静的感觉。当时,她的脚步声令我印象深刻。我以前是话务员,对声音很敏感的嘛。那脚步声是一种让人无法忽略、包含某种特殊意味的声音。倒不是说声音有多大,而是它近似呢喃低语或是窃窃私语。除此之外,当时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鞋底发出的‘笃、笃、笃’声,它有规律地笔直向前。我还是头一次被脚步声这样吸引呢。”
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百衲毯的接缝。
“就在第二天,她消失了。”
“您还记得她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吗?”
我已经顾不上喝汤,直直地握着汤匙问道。
“不记得了。当时天已经暗了,看不清楚。再说啊,那会儿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耳朵上了。”
“这样哦……”
我低头看着蔬菜汤。
“她当时是走去哪里呢?”
“地下室啊。”
223室老太太干脆地答道。
“说起来,那个叫弟子丸的人也挺神秘的。是因为整天关在地下室里做标本,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吗?我说,你可别再突然消失了,要常来玩啊,我教你做裁缝。”
老太太露出善意而纯真的笑容。
“好的,谢谢您送我这么好看的披肩。”
“地下室”这三个字、被火烧伤的脸颊、走廊上的脚步声,这三样东西纠结成旋涡,在我的心里不停地翻滚。
北风劲吹,天空开始飘雪。在这样的严冬里,上门的委托人又开始减少。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想要封存的过去也都被冻结住,就没有必要再做成标本了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309室老太太突然去世了。那天午后,223室老太太带着橘子去309室串门,发现309室老太太躺在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听到223室老太太的尖叫声,我和弟子丸先生赶紧跑上楼,看到房间地上滚落了好几只橘子。
309室的老太太仰面躺在床上,身体直挺挺的,毛毯一直盖到肩膀。她闭着眼睛,安详平静,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是在睡梦中。周围的时间都静止了,她毫无痛苦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床头的桌子上还放着昨晚吃过的药粉,杯子里还剩着一点水。钢琴的琴盖仍旧开着。
我把坐在地上发抖的223室老太太扶起来,捡起地上的橘子,放回她提着的藤篮里。弟子丸先生把毛毯的四角拉好,合上钢琴盖。
为了举办葬礼,我们把女性单身公寓时代游戏室里的台球桌搬了出去,腾出地方。309室老太太没有亲人,所以只有223室老太太、弟子丸先生和我在这里默默地送她最后一程。那双曾经弹奏过无数乐曲的手此刻静静地交握在胸前,一头白发被环绕在鲜花之中。
老太太的遗物该如何处理,我们为此大费脑筋。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房间里着实摆了各种各样不少的小东西,让人不得不感叹如此小的房间居然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最后,我们决定协力处理她的遗物。首先,三个人把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分了(话虽如此,其实对我和弟子丸先生来说几乎没有用得上的东西),衣服和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几乎都留给了223室老太太,钢琴则摆放到门厅,其余的东西全部丢掉。不过,十多件她生前特别珍视的物品——包括照片、节拍器和钢琴套等,我们决定把它们做成标本保存下来。我有想过我们是否有权帮她做这个重大决定,但223室的老太太表示赞成,说:“毕竟这里是标本室,就给她做几个标本吧。”弟子丸先生也没有明确反对的意思。于是,我们决定制作这批没有委托人的标本。
其他清理手续都顺利完成,309室被彻底清空,我们给房间挂上了锁。想必等到它被改作标本保管室的那天,才会再次被打开吧。
只不过是少了一个人,还是个弹钢琴的老人,标本室就变得越发安静了。223室老太太还是一如既往地做她的手工,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位于地下室的标本技术室则由厚重的门隔绝,让人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我一个人在接待室里等待委托人上门的时候,感觉自己快要被吸进静谧的旋涡,有时会不由得心下一惊。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人敲门,也没有人打电话来咨询,感觉格外地寂寞冷清。最近委托人的数量减少,要做成标本的物品应该已经没有了,但弟子丸先生还是将自己整天关在标本技术室里。我给打字机上油,削铅笔,整理名片和信纸,用去污粉刷洗玻璃杯,想尽各种办法消磨时间。最后,只能听着暖炉工作的声音发呆。
过了下午四点,我彻底厌烦了这种无聊的状态,动身出门散步。虽然这样做不太好,但是在这个寒风凛冽的阴沉的傍晚,根本不可能会有委托人上门的。而且,我实在是想出去透口气。
风很大,马路上开始堵车。车子一辆一辆开始亮起大灯,落叶在人行道上飞舞打转。行人都缩着脖子低着头,脚步匆匆。
正如文鸟老伯之前所说,黑色的皮鞋几乎已经和我的双脚融为一体了。笃,笃,笃,踏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在脚后跟的骨髓中回响。
现在每次回家后,我在玄关脱鞋子总是需要一点勇气才行。因为过于疼痛,就像要把皮肤从脚上生生剥离一样。
灰色的云向西涌动,不时有一阵寒冷的狂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头发和裙子。我系紧脖子上的马海毛披肩。
大约走了一刻钟,来到三丁目的十字路口。四周矗立着办公楼、派出所和书店,所以这个路口的人流量非常大。我走到了人行天桥的下面。
“您好。”
文鸟老伯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那套工作服,正坐着抽烟。
“啊,这不是标本室的事务员小姐吗?太意外了!”
老伯赶忙把烟头扔进脚边的空罐头里。
“上次您说要用特制的鞋油帮我擦鞋,我就真来了。”
“是嘛,特意来的啊,来来来,坐这儿。”
我在老旧的钢管椅上坐下。
“文鸟标本现在怎么样了?”
老伯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问我。
“好好地保存在303室呢。骨头似乎是一种很适合做成标本的材料,存放在保存液里看上去更加洁白和光滑。您随时都可以来看看。”
“嗯,谢谢你啦。”
虽然是自己提起的话头,但他看起来似乎对标本没有太大的兴趣,把注意力集中到擦鞋这件事上。
“唔,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老伯看着我踩在台子上的脚说道。
“这不是一双普通的鞋子,鞋子侵蚀脚的情况比上次更严重了。”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