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错的。小姐,你的脚马上就要被鞋子吞噬了。跟我在四十二年前遇到过的那个士兵的情况,的确是一样的。能够再次遇到这样的鞋,对一个擦鞋匠来说是件幸运的事。不多说了,让我帮你擦鞋子吧!”
老伯开始动手擦鞋。
他的两侧放着类似颜料箱的木箱子,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榔头、羊角锤、鞋拔、各式各样的鞋油罐、刷子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工具。每一样工具看上去都已经用了很久。
除了擦鞋工具,他身边还放着一个像玩具一样的小收音机。从里面传来法国的通俗歌曲,偶尔会被汽车往来的声音淹没。
虽然人行天桥可以挡风,但透过水泥地传来的寒气依旧逼人。有人上下楼梯时,头顶就会响起一阵脚步声。一辆没了坐凳的自行车倒在角落里。
老伯先用刷子拂去鞋面上的灰尘,然后用挂在腰间的布沾上透明的鞋油,开始擦鞋。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一来一回,动作利落到位,温和地护理着我的鞋子。就连抚摸鞋尖和拎起蝴蝶结的小动作,都充满了温情和用心。透过鞋子,我的脚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老伯双手的触感。
“这就是特制的鞋油吗?”
我问老伯。
“不,这只是去污的准备工作。不过,这鞋子擦起来可真舒服。只要我向它表现出诚意,它就会回报给我诚意。”
“鞋子也会有诚意吗?”
“当然喽。不但有诚意,还会有恶意。小姐你是做标本的,应该知道这一点吧,就是人和物品之间的交流这回事嘛。”
“嗯。”
我点点头。其间,老伯手上的活儿一刻都没有停下。他聚精会神地用手里柔软的布来回抚摸着鞋子,任何一个小污垢都不放过,还不时地停下来加点鞋油,或者把擦鞋布重新叠好。
“不过,小姐你打算就这样继续下去吗?”
老伯换了个语气问道。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脱掉这双鞋子,就赶紧趁现在。”
老伯抬了抬下巴,指指鞋子。收音机里的歌曲随风颤动。
“脱掉比较好吗?”
“本来嘛,这事我不该多嘴的。不过还是要提醒你,趁早自己做个决定,不然就为时太晚了。”
“是啊……”
我吞吞吐吐的,低头看着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鞋子。
“喏,这才是特制的鞋油。可以防雨、防尘、防划伤,让鞋子散发出黑宝石般的光芒。”
老伯从工具箱的角落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银色罐子,用篦子启开盖子。虽然罐子的外壳由于尾气和湿气而腐蚀生锈,可是里面的鞋油却散发着湿润的光泽。老伯小心地把鞋油均匀地涂抹在鞋面上。
“这双鞋是别人送你的吧?”
“嗯,没错。您怎么知道的呢?”
“这么多年了,我擦过的鞋子数都数不清,这点事情还是看得出来的嘛。那……你喜欢那个人吗?”
我一时语塞,低头摆弄着披肩的一角。特制鞋油擦遍鞋子的每一个角落,深深地渗入皮革里面。虽然我觉得身上很冷,但多亏了老伯的手掌和鞋油,双脚还是很温暖的。
“这个……怎么说呢。至今为止,我还没有正经交过一个男朋友,所以完全搞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离开他了。并不是想待在他身边这么简单,我是在更根本、更彻底的意义上被他捆绑住了。”
“哦?复杂的事情我是不懂的。不过,我想都是因为这双鞋子的缘故。鞋子对脚的侵蚀也就是他对你的侵蚀。总之,我能说的就是赶紧把鞋子脱掉,否则就再也无法逃脱了。这双鞋子,绝对会让小姐你的双脚失去自由的。”
随着老伯的手上下来回地擦拭,皮鞋变得光可鉴人。我的双脚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手指的动作。暮色降临,街灯渐渐亮起,一辆救护车从路口呼啸而过。不知不觉间,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已经换成了钢琴协奏曲。
“我要多嘴问一句,把这双鞋子做成标本怎么样?”老伯说,“这鞋子可比我的文鸟骨头更值得做成标本。而且,做成标本的意义不就是把东西永远地锁在自己心里吗?上次在标本室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吧?”
我点点头。
“这样一来,你的脚就能恢复自由啦,而这双鞋子也就彻底地属于你了。”
老伯留着小平头,头发花白。他俯下身子说话的时候,头在我的膝盖边上晃动。我们沉默许久,只听见擦鞋布在鞋面上来回摩擦的声音。很多穿着鞋子的人从天桥旁边经过,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没有一个人多看我们一眼。
“可是,这双鞋,我打算继续穿下去。”
我小声地打破了沉默。
“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只想穿着这双鞋子在标本室里被他封存。”
“这样啊,原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那我就不多说废话了。”
老伯的声音很温柔。
“唔,擦完了。大功告成!”
最后,老伯帮我重新把蝴蝶结系好,用关节粗大的手指爱怜地包住鞋子。在昏暗的天桥底下,工具箱、水泥地、工作服等一切都是灰暗的,只有我的双脚自豪地闪闪发亮。
“您这么用心地帮我擦鞋,真是太感谢了。”
“哪里哪里。啊,你可别付钱,能擦到这样的鞋,是我的荣幸。”
我正要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付钱,老伯赶紧阻止了我。
“真是太感谢您了。”
“你真的要回到标本室去吗?”
“是的。”
“是吗?那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你多保重。”
“您也是。”
“好。”
“再见了。”
我几步一回头,跟老伯挥手道别。不知不觉中,视野中的天桥已经被人流淹没。只有老伯手掌的温度一直停留在脚上。
回到标本室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弟子丸先生还没有从地下室上来,接待室里一片漆黑,气温很低。我打开电灯和暖炉,脱掉披肩。笔、记录簿和打字机都维持着我出去前的样子。我还是不放心,拉开抽屉检查,不过里面并没有多出新的物品。
我拿出记录簿翻开,在新的一页填上必填事项:日期、姓名、出生年月、住址、电话号码、职业以及标本的类型。登记手续简单得简直让人失望:每次都要向委托人做关于标本意义、形态和管理的说明,轮到自己时则完全没了必要;听取关于委托物品的回忆,轮到自己时也完全没了必要。这个标本室,我已经理解得十分透彻了。
接着,我坐到打字机面前,打出一张贴在试管上的标签。由于不确定到底需要用到多大的试管,我只好选了一张常规大小的标签纸。
铅字在签字盒里排列得整整齐齐,上次散落一地的情形简直就像是一场梦。我握住把手猛烈晃动,每个字都乖乖地在自己的格子里摇晃。
首先,打出登记编号——26GF30999。
然后,打出标本名称——无名指。
我拿着标签,踏上长长的走廊,走向标本技术室的大门。天花板上传来脚步声的回声。中途我停下脚步,把左手无名指举到灯下仔细观察。指尖依旧缺了一块,像是樱花贝横截面的形状。
我希望,当隔着试管玻璃看到这根手指时,它可以变得更加漂亮、优美。
保存液里应该是温暖、安静的吧。不会像汽水那样冰冷,也不会有气泡迸裂的吱吱声。从指尖到指纹的沟壑,保存液将会寸寸包裹。试管口的软木塞会阻断外界的灰尘和噪音。而且最重要的是,标本技术室的门又厚又重,在里面,我可以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弟子丸先生会好好照顾我的标本吗?我希望他能够经常拿起试管,看一看漂浮在保存液里的无名指。到时候,我就能尽情沐浴在他视线的爱抚之中了。透过保存液,相信他的眼瞳会显得分外澄明清澈。
我蜷曲无名指,轻轻握起左手,敲响了标本技术室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