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轮到牛肉登场了。当她枯瘦的手指抓住牛肉时,它的活力就凸显得越发明显。她把它搁在砧板的正中央,抚摸了一遍表面后,拿起菜刀慢慢地割除脂肪。这一来,不可思议地,肉块霎时间倏地松了劲儿,平心静气地将自身交托给这几根纤弱的手指。手指及至纤维深处,不放过隐藏的一丁点脂肪。肉开始一点一点陷入深沉的昏睡。当坠落至最底部时,肉块从边缘开始逐渐被切成了肉末状。
恐怕她曾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操作,这才确立起了不可动摇的一整套流程吧。菜刀的动作不见丝毫迟疑,力道的轻重、刀刃的角度、一上一下的节奏、右手与左手的协作,所有的一切自然洗练,生出完整连贯的波动。
隔壁家女儿从未歇过手。我甚至担心她是否还在呼吸。总之一旦开始,在将起码有一公斤的肉块全部处理完毕之前,她必须一口气跑完全程——她弓起的后背充满这样的决心。
肉块全部成为了肉末。仅仅形状起了变化,肉的样子就完全不同了。粗野的元气被封锁在了里面,相反,血的气味扩散开来,鲜艳的赤红色沉降为内敛的暗红色。落在她手里,肉便像一位冥想的修道者般躺在砧板上。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哐啷”摇响了椅子。然而这样的噪音并没有给操作进程带去哪怕些微的影响。洋葱、胡萝卜、西芹,连续不断地被去除表皮,切成薄片。白、红、淡绿,不知可有两毫米厚的这些薄薄的碎片,规规矩矩地排成一队。
她尽管额头微微冒汗,神态却不见疲倦。冰冷且干瘪的手指含了各种食材的水分,显得胖乎乎的;嘴唇紧抿着;袜子在地板上自在地滑动;开衫的毛球藏在了围裙下,飞溅到围裙上的水痕形成了生动逼真的图案。
母亲也同样每天站在厨房里做饭做菜,可是我怎么也无法认为她那样跟隔壁家女儿所做的是相同种类的工作。不是擅长与否的问题。母亲也爱下厨,在我生日那天,她还亲手做了白煮蛋馅儿的烘肉卷和装饰着草莓的蛋糕。但是隔壁家女儿在我眼前铺展开的,是无法用“烹饪”一词概括殆尽的行为。它更切实、更深远、更隆重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温和、宽仁……假如硬要作比,或许近似于祈祷。但是自然,当时的我不知深浅,只知道出神地凝视着高汤的烹饪过程。
这时,电话响了。她一丝反应也没有,切蔬菜的节奏纹丝不乱,以至于我也好一会儿没觉察。我从桌边离开,拿起了话筒。
“是妈妈哦。怎么样?没事吧?”似乎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母亲的声音夹满杂音,听起来很是遥远,“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嗯,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回答说。
接下来的工序出乎我的意料。只见她将切好的肉、蔬菜、胡椒粒、盐以及蛋清倒入珐琅锅,把胳膊伸进去,揉开了。我怕妨碍她,就站到了水槽旁边。
如果说此前的切菜作业是通过微妙的手腕运动与节奏得以成立的,那么这回的就是全身投入的力气活了。她的劲头足得惊人,让人不禁想问:这个瘦弱的人身上哪里藏着这么大的力气?只见她扭转上半身,将右臂沉入锅底,大幅度地搅拌起里面的食材来。同时手掌开开合合,使食材充分拌和。一眨眼的工夫,蔬菜和蛋清被吞进了肉里,慢慢失去原先的形状与色彩。材料本身仿佛是活的,它们忽地涌上手指间,随即再度改变形状,凝聚成一大块。她的左手牢牢地固定住锅沿,两腿用力叉开保持平衡,以求将更多的力气传至手臂。她的双眼不放过锅内发生的每一分变化,甚至似乎忘记了眨眼睛。
“请问……”我忍不住出声问她,“请问……”
因为我开始担心:这真是做高汤吗?不会误做成汉堡吧?但是我的声音混进了锅底冒上来的“咕嘟、咕嘟”声中,没能传到她耳朵里。
她持续揉了多长时间呢?额头的汗不知几时汇成了汗滴沿着太阳穴往下淌。就在她的手臂绕锅底更大幅度地转了一圈时,作业好像再次跨越了一个阶段。她往里面倒入了水。为了不浪费粘在手上的食材,她把它们刮了下来。瞧着水量差不多后,她把锅坐上燃气灶,把荷兰芹的茎、海带、干蘑菇、月桂叶等撒进去后,点着了火。手的动作特别轻柔——许是体力劳动告一段落、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她转动燃气灶旋钮的动作,也熟练得像是在使用惯用的灶具。我也因为“汉堡疑云”消散而心情舒畅。
“那么……”
隔壁家女儿总算张口说话了。她的右手只有手腕到指尖因带有热度而涨红,指甲则沾染了油脂,湿润润的泛着白光。
“接下来就只需要煮了吗?”
“不是的。”
她摇摇头,把木铲拿在了手里。只有手指刚好握住的地方滑溜溜的略带黑色。
“从现在起,将迎来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总觉得她的语调里甚至洋溢着紧张感,“老是指手画脚,实在于心不安。其实,我想请您帮个忙。如果承蒙您这样做,就是帮了我大忙了。请问可以吗?”
“好的,当然。”我精神头十足地应承下来。
“谢谢您!那么,请拿着这个,插到锅的正中央去。”她这样说着递过来的是温度计。
“好的,我会。简单。我已经八岁了。”
见自己也能参加制作高汤这项不可思议的作业,我开心得不得了,劲头十足地把脚凳子拖到灶台旁边,往上面一站,依言将温度计前端插入了锅子正中央。月桂叶活像腾地方似的转动了半圈。热度还没有走遍,锅内很安静,还没有起变化的迹象。
“要做清澈的汤,最重要的就是温度。这一点一旦失败,就无可挽回了。”
我点点头,握温度计的手上加重了力道。她在一旁把木铲伸进去开始慢慢地搅拌。随着这一动作,对流产生了,食材开始翻腾,边上不断涌起泡沫。木铲碰到锅底的声响经由漩涡底部传上来。她一边不时将视线投向温度计的刻度,一边注意让木铲的动作保持一定的速度。我则注意着温度计的朝向以保证她能清楚地看到刻度。我和隔壁家女儿肩挨着肩,盯着同一口锅。整所房子里发出声响的,就只有燃气灶上方这一小块区域。
她停手,是在温度计到七十五摄氏度的时候。我和她同时把温度计和木铲撤了回来。
在这个时候,锅内呈现惊人的惨状,我高涨的情绪再次开始低落。总而言之,实在无法想象那是能够进入人口中的东西。周边部分翻滚着又白又浑浊的泡泡,形成一个令人作呕的圈圈。中央部分则是土黄色残羹剩汤一样的东西结成一张满是褶皱的膜,痛苦不堪地蠕动着。膜的正中央是刚才插过温度计的洞,一直还没闭合。透过这个洞看见的黑乎乎一团同样令人作呕,看那样子说是在煮老鼠的尸体也不奇怪。就算气味,也总觉得有点儿含含混混的不清楚。但是莫非一切都在计算之内?她脸上不见动摇的神色,半蹲着调整微妙的火势强弱,侧脸严肃认真到了极点。
我猛然再次意识到喝这道高汤的是正在变成木乃伊的那位老婆婆这一事实。也许这确实是木乃伊适合喝的色泽与形状。在草坪上充分晒足阳光后喝下这个,将越发促进身体的腐败吧?假如是这样,隔壁家女儿发挥出令人难以想象是在烹调单纯的菜肴的专注力,我觉得也可以理解!
我偷眼瞧向檐廊前方枝繁叶茂的金合欢。从厨房看不见草坪。不知不觉太阳西斜,这时间要晒阳光浴已经太晚了。
她要做的不是单纯的汤,是变成木乃伊的饮料,而自己在帮她打下手。这样一想,我感到精神头又来了,生出仿佛担负上了寻常手段难以完成的复杂使命的心情来。
“这样可以了吧!”
火势好像稳住了。锅内的蠕动,稳定在土黄色的不破,不与边缘的泡泡彼此混杂的绝妙程度。
“已经不用再搅拌了吗?”
“从现在开始,绝对不能搅拌了。”她说,在“绝对”的地方加重了力道。
“了解!”
我回答说,模仿了当时每礼拜等着看的电视动画片的主人公的口头禅。
我们两个在餐桌旁并肩坐了下来。厨房亮起了电灯,用完的器具洗好倒扣着,蔬菜的皮和碎屑被归拢到了一起。她的双手在塑料桌布上安静地休息。这是一双使人联想到“摸上去肯定冰冰冷”的手。
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她也没来问“学校开心吗?哪一门功课学得好”之类的问题,我也没主动提出话题。两个人就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锅。此时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是煮汤的锅,学得好的哪门功课之类的问题,根本无关紧要。
中途,电话再次响了,仍旧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嘴里说的是和第一次相同的话,我也报以相同的回答:
“嗯,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高汤好像完全没问题。她不时看一眼锅,当然,手里既没拿木铲,也没伸手去碰燃气灶的旋钮。只有等待,其他已什么都做不了了。
耳畔传来她的呼吸声。像是诉说作业如何严峻似的,扎头发的橡皮筋松弛了,脖颈上头发蓬乱,她早已经没有了局促不安地站在檐廊上时的那种怯懦。舒适的疲劳带给她镇定与威严。感觉甚至连她身体的轮廓也清晰分明起来,体温也离得近了。
锅在煮。观察锅的间隙,我偷偷乜斜着眼瞧她。我想起坐轮椅的老婆婆,祈愿高汤圆满成功。
如此巨细靡遗地记得发生在厨房的一桩桩一件件,关于关键的高汤的味道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又是为什么呢?
我确实喝了那汤。
刚煮好,她就给我盛了满满一杯,倒在平时喝牛奶的塑料杯子里。我一边呼呼把汤吹凉,一边慢慢地喝光了,一滴不剩。我甚至还记得杯子的图案是小熊维尼。但是唯有对味道的记忆,随同热气升上天空,被吸入了伸手不可触及的地方。
在另一口珐琅锅上蒙上纱布,用汤勺一勺一勺往中间的凹陷处舀汤过滤的作业,是最适合装点终曲的场面。她的精神最为集中的,就是这里。
她拿汤勺的边缘轻轻凑近土黄色的膜,从下往上舀汤。看得出她格外小心,唯恐引发多余的对流,唯恐刺激到膜。汤勺慢慢地移动,似乎每舀一勺都在喃喃自语:“急不得、急不得。”汤落在纱布上,形成一泓小小的水洼,随后一滴一滴落下去。甚至称不上“滴滴答答”声的动静从珐琅锅底部升腾上来,在我和她之间摇荡。
再说这高汤的颜色……令人作呕的残羹剩汤究竟去了哪里呢?此前一次也不曾看见过如此澄澈的金黄色,而且自从那天以来,我也不曾再次看见。
我忘记了自己仅仅只是把温度计插进去而已,油然而生自豪的心情,还有想要极力赞扬创造出这一透明色的隔壁家女儿的心情。我确信:假如喝下这个能够变成木乃伊,那么变成木乃伊一定是一件幸福的事。此时她正举着最后的一勺汤准备倒进纱布过滤。
父母亲回到家,是在四周完全黑透的七点多。隔壁家女儿已然打道回府,厨房里没留下任何一丝痕迹。你找不到一张洋葱皮、一粒肉末。厨房里静悄悄的,静得实在让人无法相信就在刚才,这里还在进行一项大工程。搬走最后的器具,她站在檐廊上一边解开围裙的带子,一边鞠躬致谢。此时的檐廊已被夜色包围,玻璃门外,只有虫儿在鸣唱。
“没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难事儿?”母亲像是要确认我平安无事,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背,又摸摸我的胳膊,“对不起了。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准备晚饭。”
母亲的气息中包含着夜晚的寒气。闪闪发光的香粉被额头的皱纹给挤得斑斑驳驳。不难推测父母亲恐怕也在外面遇上了重大事情。
把视线从母亲脸上移开时,放在水槽里的维尼熊杯子映入了眼帘。我发现了唯一一样忘记收拾的东西。我没有慌乱,做了一下深呼吸后说了一句使母亲放心的话:“没事,妈妈。”
只需趁着父母亲上二楼换衣服的工夫把它悄悄洗了收进橱柜就行——我在心里这样小声说。因为我希望将这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当作隔壁家女儿和我两人之间的秘密。
老婆婆过世的消息传来,是在三日之后。
(精密机械厂经营者,四十九岁,男性/参加完国际样品博览会的返程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