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不知怎的变成了我独自看家。有关前因后果,我完全忘记了。不知是父亲经营的工厂发生了突发性的事故母亲非得急匆匆跑去帮忙不可,还是亲戚遭遇到什么不幸。不管怎样,在这之前,我的父母亲没有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外出的习惯,所以一定有他们迫不得已的理由。
“就算门铃响了,也绝对不能开玄关门!”同样的话母亲重复了无数遍,“就算人问‘有人在家吗’,也不能答应。别吭声,假装没听见。记住了?”
我被母亲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
“不过,电话铃响的时候,一定要把话筒拿起来。因为妈妈隔一个钟头就会打电话来确认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母亲身上散发着香粉的味道。那是放在梳妆台前面的那个圆形扁平盒子里的乳白色香粉,味道很好闻。
“不开玄关门。假装没听见。电话要拿起来。”
我把注意事项复述了一遍。对于八岁的我来说,每一项约定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
“没错,真乖!真聪明!”
母亲比平时更加不舍地抚摸着我的头。扑在母亲额头的香粉,一粒一粒闪烁着好看的光芒。
记得当时季节是秋末,时间是下午三点钟左右。
她的到来,是个绝妙的好时机,就在母亲锁门的余音和朝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整个家里被寂静包裹的短短一瞬间之后。简直就像她隐藏在某处一直偷偷窥视着房子里面的情形一般。
“砰,砰!”
响起的是面对院子的檐廊上的那扇玻璃门。而等我回过神来时,嘴里早已经答应了:
“来了!”
在这个时候,我等于着实轻易地违背了和母亲的约定。当然,我也有我的道理。母亲叮嘱千万别打开的,说到底是玄关门,关于檐廊上的玻璃门,她并没有提醒过。并且我所答应的,并不是“有人在家吗”的招呼声,而是玻璃震动的砰砰声响。那声响与格棂的嘎吱声重合在一起,实在过于微弱,总觉得带着点儿忧伤的回响,令人不由得产生想要应答的心情。
“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一边把十根手指在胸前反反复复组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一边说。
“无论如何有一事相求,所以不顾失礼前来。我是隔壁人家的女儿。”
“隔壁家女儿……”我跟着嘟哝说。
这个人很瘦,脸色灰暗,不停动来动去的手指和始终投注在手指做出的形状上的视线,使她看上去显得极其惴惴不安。凸起的颧骨的阴影笼罩着眉眼,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越发使她给人的印象显得贫寒。她披着一件起满了球的开衫,穿着一条膝头耷拉下来的灰色长裤,脚上是特别厚的袜子加凉鞋的搭配。发际线上白发清晰可见,头发笔直而随意地垂下,遮住双耳和肩胛骨。
“现在,我妈妈不在家……”
她是否当真在对着我说话?对此我并不确定,因为她的视线一次也没朝向我这边,而且在面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说话时,她的措辞明显过于恭敬了。
“令堂不在家也无妨。可以的话,我想拜托您。”
她把小小的脊背弓得越发高了。头发沙沙响着从肩头垂到身体前面来。
“好的,请问是什么事?”
受她影响,我的说话方式也变得有礼貌起来。
“不知能否将您家的厨房借给我用大约三个小时?”
她把手指组合成更加复杂的形状,稍作停顿后说。似乎是该说的话总算说出口,因而松了口气,她噘起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好的,请用吧。”
这样说着应承下来时,我没有半点迟疑。虽然我还是一个孩子,但也看得出她实在不是会干坏事的人。如果说在对玻璃的震动作出回应的那一刻就算是违背了约定,那么我已经无路可退了。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也许我是陷入了这样一种莫名豁达的心境当中。何况我对于“隔壁家女儿”也并非一无所知。
“谢谢!不胜感激!”
她总算停止手指的变形活动,扯起开衫上的毛球来了。最终,视线一次也没投注在我身上。
就这样,看家的一天开始了。看家的前因后果我虽然忘记了,但其间发生的事情,却至今无一遗漏地牢记着。
我们一家住的房子,是某个有名的银行家家族为避暑而购置的别墅的一部分。这个家族没落后出售别墅,我父亲买下附属的客舍,气派的主体部分则由身为法学博士的大学教授一家买下。由于原本就建在同一块地基上,相邻两处的界线并不泾渭分明,尽管种植了金合欢等树木来代替矮树篱笆,但两家却可以随意地穿过树缝往来。不过,大学教授一家似乎全都是怕见生人的文静人,因此两家似乎并没有建立起穿过树篱自由往来于彼此家中的近邻关系。而且,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教授就已经过世了,孩子当中有几个也独立了,剩下的就只有年迈的夫人和她女儿两人。所以这家邻居从此沉浸在了越发寂静无声的氛围中。
在院子里玩耍时,越过树篱,有几回我看见过夫人的身影。她总是把轮椅停在日照充足的草坪正中央,独自坐在那里。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看上去手感舒适的膝头围毯,帽檐宽大的帽子,手里一本书。可是那本书她一次也没翻动过书页。由于帽子的关系,看不见她的表情,多半是睡着了吧。光看剪影,就十分清楚夫人的衰老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了。我三番五次下决心要坚持守在这里等着看老婆婆身体的某个部分——哪怕只是指甲尖或指尖动一动,但总是半途气馁。无论我再怎样努力目不转睛,从帽子底下露出来的头发也不会有一根动一动。难道有人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保持一动不动吗?我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忽然想到: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木乃伊。在某一个遥远的国家,尊贵的国王戴着王冠,披着锦缎做成的斗篷,手里握着用宝石装饰的漂亮宝剑,就这样成为了一具木乃伊。空洞洞的眼睛,大张着想要呼喊什么却不能如愿的嘴,嘴里昏暗处排列着的牙齿,眼看即将崩塌却在勉力支撑的骨骼,与斗篷的纤维已经无法区分的皮肤残骸——这些东西,肯定就隐藏在那顶帽子下面,隐藏在那条围毯下面……
下一个瞬间,我坚持不住,从树篱前面跑开了。想要捕捉老婆婆动弹的瞬间这一最初的决心登时土崩瓦解,我告诉自己说,最好忘掉老婆婆。然而,一到日暮时分,我重又开始记挂起树篱那边的情形了。老婆婆的尸体怎样了?不确定这一点,实在难以入睡。我背着忙于准备晚饭的母亲,偷偷凝神注视着树篱的缝隙。
老婆婆不在。轮椅、围毯、书,所有都不见了踪影。只有草坪上残留着车轮压出的坑,它也马上就要被夜色包裹。我恍然大悟:老婆婆是被埋葬了。
两三个礼拜后,理应已被埋葬的老婆婆再次以完全相同的打扮现身了。当真和上回是同一个人吗?我格外细心地进行了观察,结果确定无误。因为关于老婆婆,从她肩头的倾斜程度到围毯的流苏条数,我全部心中有数。
这样的邂逅反复几次之后,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老婆婆并非已经死去,她是打算那样晒着太阳光,一点一点逐渐变成木乃伊。她是在死亡途中。
连我自己也认为这个想法很了不起。帽子代替王冠,围毯代替斗篷,书代替剑,小道具悉数齐备。假如是阳光没遮没拦的草坪,想必身体会迅速干瘪下去吧?木乃伊老婆婆固然可怕,可如果是变木乃伊过程中的老婆婆,我觉得并不可怕。我对自己得出的结论十分满意。
这位老婆婆有女儿的事,我已经从父母亲偶尔的交谈中得知了。委实难以想象老婆婆能够自行推动轮椅,多半是她女儿在她进出草坪时搭了把手吧。可不知怎的,一次也没瞧见过她的身影。
“这么说来,前阵子,隔壁家女儿……”
有关她的话题被提上我家的餐桌时,父母亲的语气就变得微妙起来。没有议论蜚短流长的兴奋劲儿,也没有到合乎逻辑地进行讨论的程度,当然也没有说人坏话时的蠢态;他们二人把声调降低了一个八度,眼神黯然,时而叹息,时而无力地直摇头,秘密、紧张与同情复杂地交织其中。
因为隐隐感觉到这不是小孩子可以插嘴的那类话题,所以我决定尽量假装没听见。尽管如此,仍旧断断续续地有“发作”“救护车”“转地疗养”“人事不省”“妄想”等词语传进耳朵,防不胜防。他们关于隔壁家女儿所交谈的话语,全都是我的耳朵所不熟悉的,总觉得含有使人心绪不宁的效果。
身体羸弱,中途辍学,又没法上班,和母亲二人过着冷冷清清的生活的女儿。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她。
因此,当包裹在秘密幕布中的这位女儿出现在眼前时,相比我看家的静寂被打破的惊讶,不知所措所占的比重更大。她与“女儿”这个词相距甚远,只不过比坐轮椅的老婆婆多少年轻一些。虽然身体确实显得弱不禁风,但和面色苍白、可怜兮兮的虚弱形象又不一样,毋宁说看上去灰扑扑、阴沉沉。
据“女儿”解释,厨房的燃气灶出了故障,正一筹莫展。年迈的母亲食欲减退,现如今只喝自己做的高汤。试过罐头和速食汤,她却一口也不愿喝。所以方便的话,能让我在府上厨房里做高汤吗?当然材料和锅具之类会从自己家拿过来,不会给府上添一点麻烦——把她用过于恭敬的言辞解释了半天的话按照我的方式加以概括,情况即如上所述。
“我母亲快要死了。”
隔壁家女儿无数遍地重复说。我不由自主地就要回答说“是的,我知道”,慌忙把话咽回肚里。
两只珐琅铸铁锅,木铲,汤勺,玻璃广口瓶,菜刀,砧板,纱布,大方盘,温度计,牛肉块,洋葱,胡萝卜,西芹,荷兰芹的茎,鸡蛋,海带,干蘑菇,月桂叶,胡椒粒,岩盐。
她往返多趟搬进我家厨房来的,大致就是这些东西。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也没呼哧带喘,只默默地穿过草坪,穿过金合欢的缝隙。我也没想到要问“需要我帮忙吗”,只是伫立在檐廊上,一一惊讶于到来的物品。谁能想到,做老婆婆喝的汤,竟然需要如此大量的器具和食材!
哪一件烹调器具都设计得非常别致,母亲平时使用的厨房用品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珐琅的白色充满洁净感,广口瓶的红盖子十分可爱,木铲的前端描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过,并非所有的一切全是新品。小小的伤痕及凹陷,这一类的痕迹留有使用者的体温,给人以深深的亲切感。
但最使我惊讶的,是牛肉块。那多半是牛腱吧。与她的瘦弱极不相称,躺在大方盘上的那块肉,血色也很鲜艳,沉甸甸,仿佛精气十足,甚至进一步显出湿润润的妖艳色彩。和她灰扑扑的脸色一比,哪边活着哪边已死都分不清了。
“那么,此刻开始,请容许我借贵府厨房一用。”
隔壁家女儿这样说着深深一鞠躬,系好了围裙的带子。
蝴蝶结的中心被拉紧的一瞬间,像是某种信号似的,她的气场为之一变。笼罩在眉眼上的阴影营造出的已不再是阴郁而是认真了,此前显得惴惴不安的目光聚焦在必需的一点上,散乱的头发用橡皮筋清清爽爽地绑成了一束。一度在胸前被组合成无意义形状的十根手指,如今正为了做高汤这一目的而麻利地劳动着。
我在餐桌旁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样子。隔壁家女儿来了,正准备做高汤。仅仅因为站着一个陌生人,见惯了的厨房便立时呈现出一番别样的景致。不观摩,又能叫我做什么呢?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我还不十分清楚所谓高汤是什么。至少母亲的菜单里并不包括它。究竟能否在我家的厨房里做出那样洋气的羹汤,我也是有一些担心的。
首先,她把带来的器具和材料依次摆放在适当的位置。我家厨房本就狭小,加上母亲没有收拾得十分整洁,不是炸猪排沙司的瓶子没收进橱柜,就是抹布抟成一团盘踞在餐桌一角;不过她没有伸手碰我家的任何一样东西,只是巧妙地利用空闲空间,施行最高效的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