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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结的香气 小川洋子 3641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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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也纳国际机场转乘前往布拉格的航班已经晚点了五个小时。不论去问谁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没有人告知真相。他们不是一脸不耐烦地缩缩脖子,就是快速地溜出一串我听不懂的语言而已。

CG37号登机口位于建筑的一端,人影稀疏,十分安静。这里既没有流淌的音乐,也不闻旅行者们满心雀跃的叽叽喳喳。不知是否喇叭坏了,偶尔响起的机场广播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清。

咖啡站正准备打烊:刚才给我做三明治的小哥正用拖把拖着地板,柜台的灯光已经熄灭,咖啡杯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倒扣着排列在擦碗布上。

外面一片漆黑,隐隐地可以看到橙色的导航灯。这时,正好有一架飞机起飞,我看到它就像被吸入了遥远的黑暗中,变成一个点,越变越小。

一个白人老妇蜷着身子,以包为枕,横躺在长椅上;有一家子正在吃月饼,看着像是中国人,月饼的碎屑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一个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小娇。大家都在等候飞机起飞。

我想算一算自己已经从日本出发多久了,想算一算自己到底多久没睡了,但几次尝试都没弄明白。七小时的时差,又是加又是减,闹得人不明白。因为过于疲劳,我的大脑中枢已然麻痹。

不管什么事,负责计算的都是他:把一个人的生日换算成公历、统计出差的差旅费、记下保龄球的得分、指出出租车找零有误……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能得出正确的答案。只要我嗫嚅一下“唔……”,他就会立刻在一旁为我提示正确的数字。绝不颐指气使,也不扬扬得意,反倒显得有点抱歉。因为你看起来有点为难,忍不住就说出口了,如果是我多管闲事,还请多多包涵。他仿佛就是这么说的。58、37400、1692、903……他的答案只关乎数字本身,没有别的实际意义。但是,他低声说出那些数字的瞬间却是我的至爱。

坚定不移的数字的余韵令我安心,我可以确实地感觉到,他真真切切地就在身边。

忽然一阵雷鸣,适才飞机消失的方向划过一道闪电,随后落起了冰雹。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候机厅的玻璃碎了。骇人的声响笼罩在周遭,就像什么坚硬物体崩塌了一般。老妇站起了身,婴儿愣得掉了口中的安抚奶嘴。每一个人都在看外面。

冰雹就像是真的玻璃一般,闪闪发光。定睛望去,可以看到每一颗映射在黑暗中的形状。有好几颗撞到了窗上,然后碎裂、散开。

忽地回过神,却见我们要搭乘的飞机已经停靠在旁,可以看到机身上“CESKY”几个字母。它是何时又从何处来的?我站起身靠近窗户,只见堆放着行李的货车排成长队,从四处蜿蜒着朝这边驶来。

冰雹打在螺旋桨、机轮、机翼上,机门打开,舷梯斜靠过去。雷声愈加隆隆,婴儿又放声大哭了。

被冰雹击打的飞机看起来格外渺小,宛如受了伤孱弱的小鸟。

通知登机的灯,终于开始闪烁。

当医院的护士打电话通知我弘之的死讯时,我正在起居室熨衣服。

“啊?你说什么?”

听筒那一头的声音很陌生,我又问了一遍。

“他在工作的地方试图自杀,服下了无水酒精。”

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可以对弘之这么了解?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真是莫名其妙。

“请立刻赶过来,从一楼西门进来就是抢救中心。”

无水酒精,这个我很清楚,就放在调香室柜子的最下层——我经常注视着弘之在调香室里工作的身影,所以那里面的东西不论多么微小都记得——就在那个有着红色盖子的褐色玻璃容器里。瓶子圆圆的,看着有些笨重,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我记得只用掉了一厘米的量。

“明白了吧?”

女人再次确认。

我回到熨台前,重新开始熨烫弘之那件正熨烫到一半的衬衫。

其实,我知道应该立刻出发,应该把钱包塞进口袋跳上出租车,不顾一切地赶往医院。

然而,我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摆弄着熨斗,仿佛这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我细心地熨平领口的皱纹,虽然这件衬衫的主人明明已经死了。

太平间位于地下室。我走在狭长的走廊上,听到树脂地板发出的吱吱声。早上送他出门上班时,应该并没有异样,我对自己说。当时,他拎起装着调香工具的包,在玄关的镜子前确认领带有没有歪掉,然后对我挥起一只手说了声“再见”,之后便出门了。

昨晚正好是同居一周年的纪念日,我们小小地庆祝了一下。我做了他喜欢的肉馅糕,甜点则是烤苹果派。我们还开了香槟,但只有我喝了。劝了很多次,他就是不喝,这也是惯有的事。弘之说酒精对嗅觉不好,所以绝不肯沾上一滴。不过,他多吃了一个苹果派。

他第一次为我调制了香水,作为礼物送给我。这是很久以前就约定好的。之前我每次催他,他总会为难地垂下眼帘说:“没那么容易的,我必须对你有更深的了解。”

香水的名字是“记忆之泉”。细长的半透明玻璃瓶上没有任何装饰,瓶肩是不对称的曲线,瓶身玻璃上嵌着几个气泡。迎着光线看,气泡恍如在香水中畅游一般。相较于朴素的瓶身,瓶盖上刻着的图案却非常精巧,微微凸起,是一根孔雀的羽毛。

“孔雀是记忆之神的使者。”

他取下瓶盖,手指滑入我的发间,在我的耳后抹上一滴香水。

在度过如此重要的一晚后自杀,这怎么可能呢?从刚才开始,我一直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假设他早就决定要自杀,只是在等着香水完成,那就说明他对我没有任何留恋。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完全可以不做完这个香水。

太平间狭窄且寒冷。弘之躺着的床的周围,勉强可以站人。香水工坊的玲子老师和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玲子老师看见我,欲言又止,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我把手掌贴在弘之的脸颊上。他的表情很温柔,让我不由自主地这么做。无法相信这是一张死去的人的脸,一张如果置之不理就会渐渐腐烂的人的脸。

“对不起。”玲子老师说,“如果早点注意到,事情就不会这样了……一早我拜托弘之看门后就出门了,回来时发现他倒在地上。真是无法相信,他怎么会服药自杀呢?我不应该绕道,应该再早些回来的。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以为他在捉弄我。但是,我怎么喊他怎么摇他,都没有反应。他的脚边滚落着无水酒精的空瓶子。当看见那个的时候,我全身震颤,无法自已,痛苦得就好像是自己喝了一样……但是,弘之一点也不痛苦。真的,闭着嘴,闭着眼,他就像在专心闻香一样。是的,就和平时一样。看上去,就像是抽丝剥茧地追寻着发生在很久以前关于香气的回忆时,心脏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跳动一样……”

一旦开口,玲子老师就停不下来了。她的话语接连不断,如泪水流淌一般扑簌而下。只有她的声音,在太平间里回荡。

弘之的脸颊很温暖,就和我无数次触摸过的一样。但立刻,我就知道这是错觉。其实他的脸冰冷得令人心痛。只不过是熨烫白衬衫时留下的余温,遗留在了我的手心。

“为什么要喝下那么难喝的东西……”

我没有流泪,没有喊叫,只是淡淡地呢喃了这句话——这是玲子老师事后告诉我的,而我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但是,他的弟弟能来真是帮了大忙。如果只有我和凉子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哎,是吧?哪怕只是多一个亲近的人能来也好,不然也太孤单了。弘之自己,只身在安静的调香室一角。陪着他的,只有昨天调制好的香水的气息……”

当沉默造访时,玲子老师似有些承受不住地再次开口。

“那个是‘记忆之泉’。”

我小声解释,她没有听到。

要怎么做才能让弘之的身体保持住现在的样子,我思考着。我很清楚他已经不可能复生,但也不想看到他化为灰烬或者化为白骨。我认为最可怕的,是他的身影就此消失,那比死还要可怕。不管多么冰冷,只要掌心能继续触摸到这张脸庞,我想我就能坚持下去。

首先,需要干净而高级的丝绸,而且要许多许多,足够我绕上好几层的。然后,是末药,这是最重要的。弘之曾经告诉过我,“木乃伊”这个词的词源就是这种香料,它具有杀菌与防腐的效果。早在公元前四千年,人们便以它为供物烧给神佛。那是可以带来重生的圣药。

当时,我们是怎么聊到木乃伊的?我已经忘了。弘之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每一个都跟香水有关。听他说那些故事,总能使我深感佩服,让我满心愉悦,令我平心静气。

接着,要放血,取出内脏。这事再怎么细心也不过分。不论是多小的肠子上的褶皱,多薄的脑子中的皮层,都要一个不剩、一片不留地掏出。然后,就是往里面塞满末药。塞的时候要注意,要巧妙地拉开皮肤,不要破坏原本的形状。当然,脸颊的内侧也不能忘记。最后,裹上浸过末药的丝绸,静待末药完全渗入每一寸的肌肤。没有什么好怕的,列宁也好,伊娃?贝隆也好,都是如此这般操作的。

调香室的柜子上有装末药的瓶子吗?为什么玲子老师尽絮叨些无足轻重的事,却不把关键的香料带过来?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明明就是末药……

“我们约好一年打两次电话的。”

陌生的声音!我受惊地抬起脸,手还停留在弘之的脸庞上。

“父亲的忌日,我打给他;母亲的生日,他打给我。得定好日子,要不就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