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站在玲子老师身旁的男子。他抓着床沿,一句一句慎重地吐出言语。低下头时,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真像弘之啊,简直可以说就是弘之啊!一瞬间,我猛地被拉回到现实,贴在弘之脸颊上的手指冰冷得僵住了。
弟弟?他有弟弟吗?他从没提过家人呢。弘之说,家人全都去世了。然后,再无下文。家人全都去世了——我以为再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适合他。他总是坐在玻璃的调香室里闻香,就好像出生之前便在那里,久久都不动一下。
如果光线的角度再变一下,就能看清他的脸了。我连忙移开视线。弘之的唇依旧润泽,今早才洗过的头发尚还柔顺,而他最珍惜的鼻子在如此寒碜的灯光下,仍然不失美好的轮廓。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也是我打电话的日子。他是为了让我能早点知道,才选择这个日子的吧。”
男子不是对玲子老师、我或者弘之发问。
我把手从弘之的脸上移开,玲子老师哭出了声。明明没有窗,寒气却不知从哪儿悄然而入。
他会选择今天,也许并不是为了承诺过的香水,而是因为挂念弟弟。也说不定,他希望自己能和父亲死在同一天。
我竟然在妒忌这个素不相识的弟弟?不合时宜的情感使我困惑、混乱。它击垮了我,也带给我失去弘之的真正的痛苦与恐惧。
在布拉格机场迎接我的,是个一脸稚气、堪称少年的年轻男子。他双手插在穿得旧兮兮的皮夹克口袋里,微微弓着身体,发现我之后,露出害羞的微笑跟我握手。青年有着匀称结实的身材,双耳戴着金色的圆耳环。
“真抱歉,让你久等了,飞机晚点了好久。”
我说道。他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还担心你会等得不耐烦就回去了。这大半夜的要是让我一个人走,真不知如何是好呢。真是谢谢你了!”
青年含糊地点了点头,扣上皮夹克的纽扣,用眼神示意我先出去再说。他有着波浪般的栗色头发,以及相同颜色的眼睛。
“哎,你是切得克旅行社派来的导游吗?”
这一次,我试探着用英语询问。但他的反应照旧,只是冒出两三个像是捷克语的单词。听着既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宽慰。
“我明明再三强调要一个懂日语的导游啊,这是怎么回事?英语也不行吗?一句也不会?”
他没有回答,用一只手握住了行李箱把手,然后有些踌躇地向我提着的旅行袋伸出另一只手,像是在说“可以的话,这个也让我来”。我摇了摇头,他立刻把手收回去了。
“语言不通的话,我会很头疼的。我有很多东西要调查,还得找人问话,不是单纯来观光的。今天原本约好要讨论并制定逗留期间的行程的。当然,我没有想到飞机会晚点那么久。明天,明天能好好地派一个符合我要求的人来吗?”
虽然我知道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担心。我一直没睡,精神有些异常的亢奋。
青年热情地倾听着,仿佛他能理解我说的一切,对着半空望了一会后,默默地露出微笑。然后,他把行李箱放上了小货车的后车厢里。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对他客气地笑笑。确实,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布拉格也下了骤雨吗?街上湿漉漉的,林荫树、柏油路以及有轨电车的轨道都因水滴而泛着光。带点乳黄色的街灯照亮了黑夜,可以看见快到市中心了,也几乎没有人影。这个城市里既有被高高的绿树与红瓦围绕、风格沉稳的医院,也有行将废弃的穷酸的加油站。幽暗的森林、公交车总站、公园里的喷泉、食品店以及邮局,它们似乎都在沉睡。小货车拐过几个十字路口,开始加速。放在后面的行李箱与大概是他自己的黑色箱子互相撞击,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他身后用英语慢慢地问了两次。他转过头,扑闪着惹人怜爱的眼睛,又重新握紧方向盘。
“我是凉子,我的名字叫凉子,凉——子。明白吗?”
这次我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背,他怕痒似的扭着身体点了点头。
“凉、子。”
虽然是结结巴巴的发音,但看来我的意图传达到了。
“那么,你呢?”
“捷涅克。”
他亮起方向灯,逆时针转动方向盘。因为引擎的声音,我听不太清楚。
“捷、涅、克。”
他慎重而小声地回答。
这名字真难念啊,感觉我疲劳不堪的大脑完全记不住。
突然,他指了指外面。我吃惊地把脸凑近窗玻璃。不知不觉间,沃尔塔瓦河展现出她的身姿,宽阔而静谧的河流融入黑夜,前方横跨着查理大桥,布拉格城屹立在山顶上,仿佛在俯瞰这一切。
照在大桥与城上的灯光很特别,不炫目,却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塔上精致的装饰以及排列在栏杆上的圣像的轮廓。看上去,似乎唯有那里的风景掬取自宇宙的深处,连黑暗都到达不了的宇宙的深处。
青年放慢速度,让我可以尽可能地观赏这片风景。
“捷涅克。”
他又说了一次。
“嗯,我知道了,很好听的名字哦。”
我回答。
从面向旧城广场的泰恩教堂旁拐入错综复杂的小巷,然后朝北走两三分钟就到了旅馆。旅馆是一栋四层楼高的古老建筑,除了大堂,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楼梯很陡,每踩一步都会发出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咯吱声。上面铺的深红色地毯早已磨损,满是污渍。
我在床的一角坐下,从包里取出“记忆之泉”,迎着光检查玻璃瓶有没有在长途旅行中碰伤。
只是晃了晃瓶子,就有香味溢出。这是凝结在幽深森林里凤尾草叶上的露珠的味道,是吹拂在雨后黄昏的微风的气息,是茉莉花蕾从沉睡中醒来的瞬间的芳香。
但或许,这只是那一夜弘之给我抹上香水时的记忆复苏了而已。我无法分辨这缕香从何处飘来。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一个人住太宽敞了,除了简陋的床、化妆台还有衣橱,便是一片空荡荡。衣橱的门是坏的,就这么半开着。窗帘看起来很厚实,有很多褶,但已被晒得褪了色。
我用手指抚摸着瓶盖上的孔雀羽毛。自从弘之死后,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它。我很怕里面的液体会渐渐减少,最后消失得一点都不剩。
至今,我仍记得弘之的指尖触碰到我耳后凹陷处的瞬间。是的,他先用惯常的手法打开盖子——不管什么种类的瓶子,弘之都能非常迅速、优雅地打开,不论是芳香蒸馏水瓶的白色瓶帽,还是芳香精油瓶的滴管盖,又或者无水酒精的红色瓶盖。
然后,他用一滴香水润湿手指,用另一只手挽起我的头发。润湿的手指触碰到我身上最温暖的地方。我闭上眼,一动都不动。这样,才能更好地感受香气,才能更近地感受他。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的气息拂过额头。还有,他的食指总是湿润的。
我握紧香水瓶,倒在了床上。我知道我必须睡,但怎么才能睡着呢?不管我怎么努力压抑,围绕弘之的所有感官还是会苏醒,好像稍微侧一下脸,向耳后伸一下手,就可以碰触到他的身体。我几乎可以勾过他的手指,含在嘴里。而我的手里,只有香水瓶。
行李箱就这么被扔在房间正中央。刚兑换的陌生纸币从口袋里露了出来。百叶窗已经放下,即使竖起耳朵我也听不到街上的声音。
我明白,我来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