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斯奈尔特一路走在前面,也不对他说声晚安。他眼看着她执着提灯上了楼梯,他在目送着她,心头对她却万分不高兴。
保尔已经睡醒,却仍躺在床上,在这暖和的夜晚他激情澎湃。天气显得越发闷热,道道闪电,不时从墙上划出了颤栗的光芒。他偶尔认为,也许在遥远的地方,还能听得隐隐的轻雷。每隔一定的间歇,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软弱无力的轻风,在拂过树巅的时候发出几乎听不清的呼呼声响。
这孩子仿佛在梦魂中那样,在思索着昨晚的情景,觉得他今天要干的与平时截然不同。他认为自己逐渐长大了,作为一个长大成人的角色,今天比往昔的试探,他当然要获取更大的成功。与小姐们交际,他已是如此得心应手,更何况跟勃尔泰呢!
杜斯奈尔特对他不是很认真,这使他苦恼得很。也许她只是在玩弄他而已。有关帕拉塞迪斯那个吻儿,他明天要好好再读一遍。是不是他对此真的不了解,或者还是自己读后忘记了。
他真愿意了解一下,杜斯奈尔特小姐是否名副其实的美,确确实实的美貌。他认为是这样,不过他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她本人。映着微弱的灯光,她半坐半躺在椅子里,这样苗条的体态,这样文静的气质,再加上一只低垂在地上的纤手,这一切使他不胜喜欢。她闲散地仰望着穹宇,欣喜而倦乏的模样,白净而细嫩的脖子——身穿长长的明亮的贵妇人衣衫——这看来恰恰是油画上的一名美女。
当然,他也非常眷爱勃尔泰。不错,她也许有点儿天真烂漫,但也温柔可爱,与她谈话,他可以直截了当,她暗地里也喜欢取笑他人。如果一开始就跟她形影相随,一直坚持到最后,那么他们在目前很有可能成为情深义厚的朋友了。眼下开始在折磨他的,便是他们的客人在这儿只逗留两天。
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与勃尔泰一起扬声大笑,为什么还要对另一位这样盯住不放?
他又看到她从自己身前走过,她回过头来,他又看到她流盼的秋波。说真的,她是端丽无双。他在思索这一切,却又摆脱不了这一切——她的目光里带有讪诮的意味,简直是一种自负的讪诮。为什么呢?还是由于《艾凯哈尔德》?或者,因为他与勃尔泰一起笑声不停?
为此而产生的不愉快,随着他一起进入了梦乡。
清晨,满天乌云密布,但没有下雨。到处都散发着一股干草和暖和泥土的气息。
“多遗憾,”勃尔泰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抱怨,“今天无法散步去了?”
“哦,这天气可能会持续到天黑的,”阿布特莱克先生安慰着说。
“平时你不怎样勤于散步的,”杜斯奈尔特小姐也认为道。
“不过,我们逗留在这儿只是时间太短了些!”
“我们有个露天的九柱戏轨道,”保尔建议道,“就在花园里。还有个槌球游戏。这槌球游戏却从来没人玩过。”
“槌球游戏我觉得十分好玩。”杜斯奈尔特小姐接着说。
“那好,我们就去玩玩吧。”
“好,呆一会儿,我们先得把咖啡喝完了。”
早餐过后,年轻人全都来到了花园里;那位候选者也参加进来。玩槌球游戏青草似乎长得太高了,于是,他们决定搞其他玩意儿。保尔起劲得很,把九柱戏的柱儿拖了过来,并把它们一一竖好。
“谁开始?”
“一向是发问的人开始喽。”
“那好,谁参加玩呢?”
保尔同杜斯奈尔特配成一组。他玩得很出色,心中希望博取她的赞扬,要不就会招致她的嘲弄。可是,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对这游戏根本就不感兴趣。当保尔把球儿递过去时,她便很随便地顺手一推,连跌倒在地的柱儿有好几根她都不屑清点一下。非但如此,她还只顾和家庭教师一起,在议论屠格涅夫的作品。洪堡格先生今天特别高兴。只有勃尔泰,似乎一门心思在玩。她不时帮助把柱儿从地下扶起,而且让保尔把目标指点给自己看。
“中间的是国王!”保尔嚷道。“小姐,我们是赢定的了。十二分。”
她听了只是点了点脑袋。
“屠格涅夫本来就不是一个俄国人,”候选者说,却忘了自己正在参加九柱戏玩儿。保尔可怒火中烧。
“洪堡格先生,眼下可轮到您啦!”
“我?”
“不错,是的。我们大家都在等着您呢!”
他恨不能把球儿朝他的胫骨扔去。勃尔泰已了解他的情绪,也变得不很安静,连目标也命中不了。
“那么我们可以停止游戏了。”
没有人表示反对。杜斯奈尔特小姐慢慢地走开了,教师随着她而去。保尔心中怄气,一脚把竖立着的柱儿踢倒在地。
“我们不再玩下去了?”勃尔泰嗫嚅地问道。
“啊,两个人怎么玩呢。我来收拾一下吧。”
她小心翼翼地帮着拾掇。等到把所有的柱儿重新装进箱子,他才回头在寻找杜斯奈尔特。她却早已不见影踪了。当然,在她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愚蠢的小伙子罢了。
“眼下干什么?”
“也许您能带我在这花园里稍稍兜一下吧。”
说罢,他便迈着大步,穿过小径前去,勃尔泰走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为了追上他,只好疾步奔跑了。他带着她光顾了小小的林子和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也观看了绽满花朵的灌木树丛和幅员较大的草坪。他这样态度粗暴和沉默寡言,自己反而有点难为情,他却立刻感到奇怪起来,在勃尔泰面前,他从未不自在过。他跟她做伴,她仿佛顿时减少两岁年纪,她是文静,温存,腼腆,几乎一句话儿也不讲,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好像她总有某事要求他原谅似的。
来到垂柳边,他们终于跟另外两人相遇了。那位候选者还在侃侃而谈,小姐则一声不吭,似乎在发恼。保尔变得健谈起来。他注意到那枝古老的树木,便把纷披的桠枝向两面分开,并指了指那张围着树干的圆形长凳。
“我们需要坐一下了,”杜斯奈尔特小姐命令似的说。
大家并排坐在长凳上。这儿十分暖和,也很阴暗,浓浓的绿荫,使人没精打采,沉闷不乐,也有点儿睡意蒙眬。保尔坐在杜斯奈尔特的右面。
“这儿可真静呀!”洪堡格先生开始讲话了。
小姐点了点头。
“这样炎热!”她说。“在这时刻,我们什么话儿也别讲。”
他们四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就在保尔身畔的长凳上,杜斯奈尔特的纤手搁下了,那是一只修长而瘦削的手,指头纤纤的,指甲整修得非常精致,正在闪闪发光。保尔不时注视着这只纤手。它裸露在一只淡灰色的宽松袖口下面,这条一直能看到肘子的玉臂,雪白粉嫩,齐肘子向外稍稍弯曲着,静静地搁在那儿,有点不胜疲倦的样子。
大家都默不作声。保尔不禁想起了昨晚的情景。那时,这只手也这样修长和文静,这样安详地垂挂着,而她的整个身躯也这样纹丝不动地半坐半躺着。这副模样儿与她本人,与她形象很和谐,与她柔和而又略带拘束的声音,甚至与她冷静的眸子以及看来那样聪颖、从容和宁静的容颜是相称的。
洪堡格先生看了一下他的表。
“请您原谅,我的小姐,现在我要工作去了。您依旧留在这儿,保尔?”
说罢,他深深一鞠躬,返身走了。
其他人依旧默不作声地坐着。保尔犹如一个罪犯似的,怀着恐惧的心理小心地把他的左手,慢慢地移近少女那只纤手,然后索性放在它的旁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这么干是事与愿违的,这时,他感到压抑,害怕,浑身发热,满头大汗。
“槌球游戏,我也不喜欢,”勃尔泰低声说,声音听来像在说梦呓似的。由于家庭教师一走,她和保尔之间似乎产生了一道裂缝,她整个时间都在思索,自己该主动接近上去,还是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狐疑不决,就越感到一筹莫展。于是,她开始讲话了,至少不让自己感觉到她老是这样孤独无侣。
“说真的,没有一样好玩的游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地补充说。可是,谁也没有接她的嘴。
这时,重又显得沉寂无声。保尔觉得,他的心在咚咚地剧烈跳动。它在频频敦促着他,要不是马上站起身来,说几句插科打诨的蠢话,那就拔腿就跑。但是,他却依旧坐着,也让他的手依旧搁着,心头不意有种感觉,好像四周的空气在慢慢地被抽空——几乎他将窒息欲死似的。只有在哀伤和痛苦中,他才感到舒坦!
杜斯奈尔特小姐瞧着保尔的脸,目光里流露出从容不迫和有点儿倦怠的神色。她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正搁在凳上她右手旁的他的那只左手上。
于是,她索性稍稍抬起了她的右手,镇静自若地按在保尔的手上,一动也没动。
她的手很柔软,却也很坚强,还蕴藏着乏味的温暖。保尔浑如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偷,不但给吓了一大跳,而且全身还开始发抖了。然而,他的手却还舍不得挪开。他几乎连呼吸也突然停止,他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厉害,他的身子在燃烧,却又像冻僵了似的。慢慢的,他的脸儿变得非常苍白,而瞧着那小姐的目光,里面却闪烁着乞求和羞愧的神情。
“您害怕了吗?”她轻声地笑道。“我觉得,您已经睡着了。”
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她便把自己的手挪开了,可是,他的手却依旧放在老地方,那种爱抚的感受还始终印在他的心上。他希望她把手儿挪开,然而,他已经疲惫不堪,脑袋里一片空白,也拿不定主意,他什么也干不了,一点都干不了。
蓦然间,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可怕的抽泣声,使他吃了一惊。等他明白过来后,便深深叹息了一下,站起身来。杜斯奈尔特也跟着从座上站了起来。
这时,勃尔泰则低低地躬着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暗自唏嘘。
“您进屋去吧,”杜斯奈尔特对保尔说道,“我们随后就来。”
保尔抽身走了,她还补充了一句:“她在患头痛呢!”
“来吧,勃尔泰。这儿太热了。闷得叫人气也透不过来。来,振作一下!我们进屋去吧!”
勃尔泰不置可否。她消瘦的脖子,靠好在自己薄如蝉翼的天蓝色少女衣服的袖口上,而从这袖口里,却垂下了瘦骨嶙峋的手臂和关节较宽的手儿。她在饮泣吞声,长吁短叹,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惊慌失措的脸涨得通红,随手把自己的头发掠了掠,开始慢慢地机械地微笑起来。
保尔忐忑不安。杜斯奈尔特为什么要把她的纤手按在他的上面?难道这是在开玩笑吗?或者她已知道,这么干会制造多少痛苦呀!因此,他不时反复思索,却始终有着同样的感受: 不知其数的神经和血管在紧张地抽搐,脑袋发胀和疼痛,咽喉里干得发燥,心脏搏动不齐,好像血管已被打上了结子。但是,这显然是制造这样痛苦的一种欢悦。
他一口气奔过了邸宅,来到池塘畔,又在果树的小径上来回走动。这沉闷的气氛真是与时俱增。天空已是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临。没有一丝风息,只是树枝在不时地微微颤抖,有种胆怯的样子。连平滑如镜的池塘也在战栗似地激起银色的涟漪。
古老的小舟系在草地的岸坡,却映进了这位青年的眼帘。他腾身登上了小舟,坐在存留下来唯一的板凳上。但是,他却没去解开缆绳: 舟上早已没了桨板。他刚把手浸入水中,就有令人反感的况味。
一种在他完全陌生的、又是毫无理由的悲哀,不知不觉地袭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在一个憋住了一肚子气的梦境之中——他的四肢仿佛已动弹不得了,尽管他也想动弹一下。那淡淡的光芒,那乌云密布的天宇,那暖和而阴暗的池塘和那停靠在布满青苔的岸边、又没有桨板的木船,这一切看在眼里,令他难受、悲哀和苦恼,并给他以一种绝非他咎由自取的沉重而单调的绝望。
他听到屋里传来了钢琴声,声音不很清晰,也低得很。眼下,其他人都在屋里,也许是爸爸在给他们演奏。片刻后保尔已听出这支乐曲,这是格里格10的《彼尔·金特》,他巴不能也进屋去。但是,他却依旧坐着,愣愣的目光越过缓缓流动的水面,从参差不齐纹风不动的果树枝头上,仰望着淡泊的天空。再不像往日那样,对这暴风雨他感到无比高兴,尽管眼看它马上就要来临,何况在这个夏天,这第一次的暴风雨来得何等及时!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有好一阵子四下变得鸦雀无声。直到有这么两三下轻盈而柔和的节拍骤然响起,这是一支羞涩的独特的曲子。接着,便有人引吭高歌起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嗓音。这支歌曲他陌生得很,从来没听过,这些他也来不及多加思索。然而,这歌喉他却非常熟悉,这是一个略为压低的,也稍带疲倦的歌喉。显然,这是杜斯奈尔特的嗓音。她的歌唱也许没什么特殊的情趣,不过,对这孩子的刺激和引诱,正如与她纤手的爱抚有着同样的不安和痛苦。他侧耳谛听着,身子却动弹不了,当他还端坐着倾听时,第一阵缓缓的雨点,又凉又沉地掉落在池塘里。它们打在他的手上和脸上,他却丝毫没发觉。他所感到的只是在他的四周,或者在他的胸头有些事物在挤压,发酵,乃至绷紧,且变得越来越厉害和加剧,它们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似的。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艾凯哈尔德》的某个地方,就在这一时刻,有一种肯定的感觉突然使他惊魂不定。他知道,自己已爱上了杜斯奈尔特了。同时,他也了解到,她是个妙龄少女,是一个学童,而且她明天就要启程走了。
这时——那歌唱声已停止了许久——耳畔却响起了清脆的台钟声。保尔慢步跨进了屋子。走到桌前,他用手拭去了身上的雨点,又把头发往后脑一掠,作了一下深呼吸,重重地踩了几下脚步。
“啊,外面早下雨啦,”勃尔泰说。“这样,什么都干不了啦!”
“到底要干什么?”保尔没有从碟子上抬起目光,这样问道。
“我们不是有约在先——您早答应过我,今天您带我到艾希堡去么?”
“哦,是的。不过,看天气,当然是没法去的了。”
她仍怀着希望,最好他对她一眼不眨地瞧着,向她打听有关她的健康状况,一面也暗自高兴,他偏偏没这么干。她想在柳树下的那幕不愉快的场景,即是她一时失声啜泣,他早已忘记干净。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啜泣,毕竟使他有了印象,无非是加强了他的信念,她到底还是位真正的姑娘。这时,他没有去注意她,却不时乜斜着眼睛,盯住了那位杜斯奈尔特小姐。
这位小姐拉着家庭教师,就是昨天羞于充当了粗暴角色的那一位,在精神十足地议论着体育活动。洪堡格先生正如许多人一样,在敷衍其事;然而,关于这些他一窍不通的活动,比起他熟悉的和重要的事,他谈起来却显得更加殷勤和圆滑。小姐滔滔不绝地讲,他却只满足于提问,点头,赞同以及不间断的答腔几句而已。那位年轻的小姐,具有卖弄风情的谈话艺术,可以祛除他一贯的浓血病;因此,他在一边斟酒的同时,还满脸赔笑,还把事情处理得又简便又特殊。然而,他那夹带着狡猾的要求,让他饭后为这位小姐诵读他爱情小说中的某个章节,却遭到她婉言谢绝。
“你不再头痛了,孩子?”格蕾妲姑母问道。
“哦,不,从来没有头痛过,”勃尔泰轻声说道。然而,她的脸色还是够可怜的。
“唉,你们这些孩子呀!”姑母暗自思忖,就是对保尔那种三心二意的心血来潮,她也决不忽略过去,因此,她深有预感,也作了决断,对这两年轻人的事她不是没有必要插上一手,即是通过加倍注意,来提防他们别干傻事。凡是保尔初出茅庐干的事,她都要认真把握好。不管时间多久,他都不希望得到她的悉心照顾!而他所走的道路,也想避开她的目光!——唉,你们这些孩子呀!
屋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雨滂沱不止,过了一会儿,由于风向的改变,风势似乎减弱了。雷雨交加,持续不断;远处,还响着隆隆的雷声。
“这雷雨交加的天气,你害怕么?”洪堡格先生问他的小姐道。
“恰恰相反,对美,我本是一窍不通的。过后,我们可到亭子里去,观赏雨景。你也同去吗,勃尔泰?”
“只要你想去,我当然也愿意去。”
“那么您也去吧,候选者?——好,大家都去,我高兴得很。这雷雨天气,今年还是第一次呢,是不?”
饭后,他们撑起了雨伞来到近处的那座亭子里。勃尔泰还带了本书。
“你不跟着他们去,保尔?”姑母兴致盎然地说。
“谢谢,不啦,我还要好好练习呢。”
说罢,他怀着一团乱麻似的心情,来到了琴房。但是,还没开始练习,他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好,父亲这时走进房来。
“孩子,你怎能老呆在房里练琴?你要学习,这很好,不过,任何事物都有它们的固定时间,我们年岁大的人,在这沉闷的时光,就要注意睡眠。再见,孩子!”
男孩信步走出琴房,穿过饭厅从过道直抵大门口。可巧,他瞧见其他人正鱼贯地跨进亭子。从他身后,他还听见姑母轻轻的脚步声,自己却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屋外,他光着脑袋,冒着大雨,飞也似地奔去,双手还插在裤袋里。隆隆的雷声,越打越响,空中接连而来的闪电划破了黛色的天幕。
保尔绕过邸宅,走到池塘边。他满怀愁苦,浑身上下不觉已被雨点打湿了。还不很清新的、上下浮动的空气使他感到热乎乎的,他不得不把双手和半裸露的胳膊依旧让沉沉的雨点拍打。这时,其他人都欣喜若狂地聚首在亭子里,笑声朗朗,谈天说地,谁也没想到他。此情此景,正在引诱着他,可是,他的顽固意识却压倒了一切;既然没跟着他们而去,目前也决不肯随波逐流了。不错,杜斯奈尔特本来就没有邀请他。她要求勃尔泰和洪堡格同去,却没有理会他。为什么不理会他呢?
他被雨水打得湿透,在抵达亭子之前,慌得连小径也找不到了。这时,闪电无间歇地劈下,或者变幻成线条分明的金光,戛然划过了长空,大雨倾盆,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在园丁工具棚的木楼梯下,发出了一阵丁当之声,过后,随着一声闷闷的犬吠,窜出了一条偌大的看门狗。它一眼看到了保尔,便欢天喜地地向他奔来,并摇头摆尾地绕着他转个不停。保尔突然露出非常亲昵的样子,用胳膊挽着它的脖子,扯着它躲到暗暗的楼梯一角,蹲在它的身旁,与它又是讲话又是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儿呆了多久。
在亭子里,洪堡格先生挪动着那张园中的铁桌子,往砖头砌成的后墙推去,谁知后墙上,还绘着一幅意大利的海滩风景画,色彩既明亮又鲜艳,其中有天蓝的,洁白的和粉红的,恰恰与雨天的暗灰,衬托得很不和谐,尽管天气这般闷热,然而看到这些色彩,心头却也产生了一股凉意。
“你们艾伦霍夫这个地方天气老是不好,”洪堡格先生说。
“为什么?我却认为这暴风雨好得很。”
“您也这样认为,勃尔泰小姐?”
“哦,我也十分喜欢看到这种天气。”
把这小女孩带来,使他有点生气。偏偏就在目前,他与美丽的杜斯奈尔特小姐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时光。
“明天您将真的又要旅游了?”
“一谈起旅游,为什么您显得这样愁眉苦脸的?”
“这使我非常抱歉。”
“真的么?”
“可是,宽容的小姐——”
这时,雨点拍打着薄薄的屋顶,劈啪作响,又从屋檐的出水口哗哗的直泻而下。
“您可知道,候选者先生,您在这儿有位可爱的青年作为您的学生,教授这么个学生,您必然欣喜异常的。”
“这是您的真诚想法吗?”
“然而,肯定地说,他不愧为一位出色的青年。——是不,勃尔泰?”
“哦,我可不明白,从他身上我几乎没看到这一点呢。”
“您难道不喜欢他?”
“哪里,肯定喜欢。——哦,肯定的。”
“墙上本来是幅什么画?候选者先生?看来好像是里维埃拉11的城市风景画?”
两个小时后,保尔一身湿渌渌的,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里,他洗了个冷水澡,换了衣服。然后,他等着,直到那三位回进屋里,当他们来到后,从过道里传来了杜斯奈尔特的说话声,他却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头还在怦怦剧跳。但是,他依旧要强作镇静,虽说在一刹那之前,他本人还不很相信,自己竟拥有这点儿勇气。
当小姐独自拾级登上楼梯之际,他守候着她,要使她一上楼,就平添一种出人意外的感受。他冲着她走去,把一小束玫瑰亲手递给她。这是一束野玫瑰,是他在雨中采来的。
“专门为我采来的?”杜斯奈尔特问道。
“不错,为您而采的。”
“我到底凭哪一点该获取这束花儿呢?我早在害怕,您完全不能爱上我。”
“哦,您不妨对我尽情取笑好啦。”
“肯定不会取笑您,亲爱的保尔。我万分感谢您,为了这束花。野玫瑰,是不?”
“野玫瑰。”
“过后,我要找个器皿,把它插好。”
说罢,她径自迈步进入了她的卧室。
晚上,大家都坐在大厅里。气温明显地凉快起来,屋外,雨点从被雨水冲白了的桠枝间,零零落落地洒落下来。他们很想听一下音乐,可是,教授却有好几个小时以来始终与阿布特莱克在谈天说地。因此,大家只好坐在大房间里随随便便地闲聊,先生们不断抽烟,青年则把柠檬水杯子搁在自己的面前。
姑母和勃尔泰做伴,在观赏着照相簿,并对她讲前尘往事。杜斯奈尔特脾气很好,老是发出哈哈的笑声。曾在亭子里天花乱坠地大发议论的家庭教师,这时又患了神经质,苦恼地不时耸着两个肩膀。只见她目前这样堆着笑脸,与那个孩童在卖弄风情,他心头感到很不是滋味。他要设法挑选一个合适的方式,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保尔是众人当中最活跃的一个了。他似乎喝醉了酒,仿佛看到杜斯奈尔特把他的那束玫瑰别在腰带上,并称它为“亲爱的保尔”。他开玩笑呀,讲故事呀,两颊绯红,目光老盯住他的小姐,而她对他的阿谀逢迎,感到如此文雅而满意。这时,他灵魂深处不停顿地在呼唤:“明天她走啦!明天她走啦!”这声音呼唤得越响亮越痛心,他越向往去攫住那美丽的一刹那,也越高兴这样信口乱云。
阿布特莱克先生对此侧耳听了一会儿,笑着嚷道:“保尔,你开始快活起来了!”
他不让任何人对他有所干扰。目前,有种迫切的要求在紧紧地抓住他,要他往外就走,把脑袋抵住门柱痛哭一场。但是,不,不行!
这期间,勃尔泰已把姑母称呼为“你”,并带着由衷的感激恳求她的保护。她的心头仿佛有个压力,保尔就是对她一人不理不睬,一整天以来几乎没有与她有一言半语的嘘寒问暖,她感到倦怠而又不幸,便索性把自己委托于乐于助人而温柔体贴的姑母了。
两位老先生,彼此争先恐后地重温着旧事,却丝毫没察觉出来,他们身旁的青年,正受着悄无声息的狂放激情,深深地折磨和控制着。
洪堡格先生日益消瘦了。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偶尔会把损害他人的插科打诨穿插到与人交谈中去,这时,他心中觉得越酸辛和执拗,口头就越少找得到确切的词儿。他想,如果像保尔的一味放纵,也未免孩子气了些,又如小姐似的对任何人都很体贴,那就不可原谅了。他这时恨不得说声“晚安”,随即溜之大吉!但是,这给人看来必然是像在承认,他已理屈词穷,无力战斗了。他喜欢呆在这儿负隅顽抗,即使今儿晚上杜斯奈尔特爱开玩笑的淘气性格引起了他的种种反感;可是,他眼下看到她温情柔意的风姿和微泛红晕的脸蛋,仍想抽身就走!
对他的心思杜斯奈尔特早已洞若观火,然而看到保尔热情奔放地大献殷勤,虽是满心欢喜,但这种心情要隐蔽一下,这在她还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她已发觉,那位候选者对此早已怒火中烧。不过,这一位在这方面也决非是个坚强的人物,因此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已慢慢转化为消沉、松散,乃至听天由命的思想了,这么一来,他的全部爱情憧憬至今怕早是强弩之末了!难道他的思想会被任何女子都了解,从而他的价值也会被任何女子充分估计到?唉,可是,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呀,哪怕是失望,痛苦,孤独,他也会当作她最隐蔽的全部引诱性来尽情享受!哪怕是嘴唇在颤抖,他也作为享受;即使遭到误会和遗弃,他依旧是戏台上面的英雄,悲剧中的台柱;当胸插着宝剑,他却在微微含笑。
一直持续到很晚他们才散去。保尔迈进了他凉爽的卧室,通过敞开的窗户,他遥望安谧的天宇,空中密布着凝然不动的乳白色云朵;从薄薄的云雾里,透露出来淡淡的月色,照在公园枝头湿渌渌的叶片上,折射出千百点闪烁的碎光。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小丘上空,离黑暗地平线不远的地方,犹如一个小岛似的,有一片又狭又长的纯洁的天空,显现出润湿而柔和的光芒,其中有一颗淡泊的星星。
那个男孩久久地望着窗外,什么也没瞧见,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海洋,同时感到迎面吹来了一股清新而凉爽的晚风,耳畔回响着闻所未闻的低沉的声音,仿佛远处的暴风雨在怒吼,他深深地吸了口另外一个世界的暖和的空气。他弓着身子站在窗前,睁大了眼睛想看外面的景色,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在他的面前,生命和炽热的土地不很清晰而又漫无边际地铺展开去,这土地被炎热的狂风暴雨震得颤栗不已,又被闷热的云层遮成一片阴影。
姑母是最后一个上床。她十分警觉,在检查着大门和窗户,查看了所有的灯火后又向厨房扫视了一周,然后才回到卧室,她映着烛光独自坐在那张老式的安乐椅里。那孩子的心情,她心中可十分明白,明儿那些客人就要启程了,她不觉由衷地高兴。但愿一切都顺利地过去!在这一天之间,这样一个孩子已经失足了,这未免叫人不可思议!她果真知道,保尔的思想如今已与她游离开去,渐渐变得不可捉摸,她忧心忡忡,眼睁睁地看着他向爱情的花园,迈出了少不更事的第一步,个中的滋味她本人在年轻时期也很少品尝过,几乎只捞到自食其果的机会。过后,她又想到了勃尔泰,不由得叹息一声,同时微微一笑。她在抽屉里久久地寻找让她可堪慰藉的临别赠物。这时,她忽然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
薄薄的乳白色的云层静静地笼罩着沉睡的邸宅和昏暗的花园,地平线处那片小岛似的天空渐渐变作幅员宽阔的田野,看去又洁净又清新,却被柔和的闪烁星光煊染上一片绛红。在远处的小丘上奔走着一道柔和的窄窄银光,没多久,这银光又从天空中分隔开来。花园里,焕然一新的林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稍事休息后花园的草坪上,薄薄的而空洞的云影取代了山毛榉沉沉的树荫。
温和的、湿度很高的空气氤氲于明净的天际。碎石子场上和公路上遍地都是小小的水潭,不是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就是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汽车嘎的一声在大门口停下。人们一一登上车去。候选者鞠躬不迭,姑母则可亲地频频点头,又跟大家一一握手,女仆们殿后,目送着汽车疾驰而去。
保尔来到车上,坐在杜斯奈尔特的对面,充当一名乐天之士。他对晴好的天气赞叹不已,又对自己的打算以及准备进山度假的美好旅行吹嘘了一番。他贪婪地观赏着姑娘的一言一语,一笑一颦。一大早,他工于心计,偷偷来到了园里,在父亲精心修剪的花台上采撷了半绽的浓艳的月季花。这时,他拿来夹在薄纸里,藏在胸前的口袋内,却不时提心吊胆,唯恐把花瓣挤碎。同样使他胆怯的,便是很有可能被父亲发现。
小勃尔泰默不作声,把开满花朵的茉莉花桠枝,举在自己的脸孔前,这是姑母送给她的,这时,她往汽车走去,心头喜气洋洋。
“可要我给您寄张明信片去?”杜斯奈尔特兴致勃勃地问道。
“哦,好极啦,请您千万别忘记!这真叫我高兴!”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您也要在下面签名儿的,勃尔泰小姐。”
她有点惊喜参半的样子,连忙点了点头。
“好吧,但愿我们都能牢牢记住。”杜斯奈尔特说。
“不错,我今后会想起你的。”
说罢,他们已经来到了火车站。据说火车要过一刻钟才能抵达。保尔对这一刻钟的感受,犹如一个弥足珍贵的宽限时刻。但是,他却认为这是很不寻常的;自从步下汽车,他们在月台上步来踱去以来,他想不起一个笑话,也讲不出一句话儿。他忽然觉得,自己压力很大,也变得渺小;他不时望着时钟,同时侧耳细听有没有驶来的火车声响。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把事先准备好的玫瑰拿出来,等小姐踩上火车的踏级,他就把它递送了过去。她喜形于色地对他颔首示意,转身便上了火车。不久,火车启动了,眼前一切都已化为乌有。
在与爸爸一同回家之前他觉得很害怕,当这位已转身进入了车厢,他却驻足不前,一面声称:“我想吸些新鲜空气,走回家去吧!”
“心中有鬼,小保尔?”
“哦,不,爸爸,我完全可以乘车回去的。”
但是,阿布特莱克先生满脸堆笑,打了个招呼径自驱车回去了。
“他只是干了些蠢事罢了,”途中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别太过分就好。”他想起,这些年来,冒着谈情说爱的风险,这孩子生平还是第一遭呢,同时又感到不胜奇怪,想这孩子对笼络感情这一套还是了解得很透彻!啊,眼下可轮到他这个孩子啦!然后,他却暗自欢喜,那小孩已偷取了他的玫瑰。这他可早已察觉了。
他来到家中的起居室里,在书柜前站了许久。他从中取了本《维特》,把它放入口袋,但又马上掏了出来,浏览了一下,开始吹着一支歌曲,把书放回到老地方。
这期间,保尔在暖洋洋的公路上奔跑,一路回家,心头却念念不忘杜斯奈尔特的美丽倩影。他跑得浑身发热,疲惫不堪,在抵达公园篱墙时,把双眼睁得滚圆,心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这时,那突然闪现出来的回忆不可抗拒地要把他一直扯到那垂柳底下。他心底有种强烈要求,去寻访这棵大树,他钻入纷披的柳枝中,坐到那张长凳的同一地方,说起这同一地方即是他昨天坐在杜斯奈尔特的身旁,而且她把自己的纤手按放在他的手上的。他闭上双眼,让手放在木板上,回味一下昨天使他感动,陶醉,甚至苦恼的那个激动的情景。烈火从他四周熊熊燃烧,大海正在怒吼,炽热的气流,载在紫红色的翅翼上,连连呼啸,颤栗着流去。
保尔在那儿坐了没多久,这时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走来啦。他心不在焉地举目观望,好像从重重梦魂中惊醒似的,一眼看到了洪堡格先生站立在自己的跟前。
“怎么,您呆在这儿,保尔?已经很久啦?”
“不,我才跟家人去了火车站。我是步行回来的。”
“眼下您坐在这儿,大有忧伤的神态。”
“我没什么好忧伤的。”
“没有,那好。我真希望看到您快活非凡。”
保尔不置可否。
“您为了那些姑娘,着实辛苦了一番。”
“您有所感觉?”
“特别是对某一位。我早就想到,您该给那位较年轻的姑娘有优先权。”
“给少女?嗯?”
“完全正确,给少女。”
这时,保尔看到,候选者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冷笑,还没说一句话,掉转身躯,疾步走到了草坪的中央。
中午时分,餐桌上显得静悄悄的。
“我们大家都好像有点疲倦的样子,”阿布特莱克先生笑嘻嘻地说。“包括你,保尔。还有您,洪堡格先生?但是,眼下不是一服舒适的调节剂吗?”
“肯定是的,阿布特莱克先生。”
“您与那位小姐谈得多投机?据说她是博览群书?”
“这方面保尔必然了解。可惜的是,我只是快活了那么一会儿。”
“你有什么说的,保尔?”
“我,你指的到底是哪一位?”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指的便是杜斯奈尔特小姐呗。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啊,小伙子就是要多多关照姑娘家嘛,”姑母这时插嘴说。
这又是一个溽暑的天气。屋前的场地上,散发出阵阵热气,公路上最后一个积聚雨水的小坑也已干涸见底。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耸立着一枝古老的山毛榉,披着和煦的阳光,保尔·阿布特莱克端坐在一根坚硬的桠枝上,背脊梁靠在主干上,沐浴在暗红色的荫影中。这儿,是这位游子谈情说爱的老地方;这儿,他不受任何出入意外的干扰。这儿,三年前的一个深秋,他宾至如归地坐在榉树的桠枝上,一口气念完了《强盗》;这儿,他曾抽了生平第一支雪茄;这儿,他曾为早日的家庭教师撰写了讽刺诗;这儿,姑母发现了他而感到极大的惊讶。他不由得想起,干这些恶作剧,他都拥有一种优越和宽容的感受,似乎这一切都发生在远古时代似的。多幼稚的举措呀!
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他坐的地方,掏出了他的小刀,开始在树干上刻凿。转瞬间,树干上出现了一颗心,中间还有个T的字母,他又将它雕刻得既美观又整洁,即使过了若干年后,看上去依旧十分清晰。
就在当天晚上,他寻到了园丁,让他把自己的刀子磨了一下。他自己却呼呼地踩起了砂轮。回来的时候,他在一艘旧时的小船内坐了一会儿,用一只手在水面上不断拍击,脑中思索着一支歌曲的旋律,这歌曲是他昨天从这儿听到的。穹宇间有半天薄云,估计一到晚上,还有场暴风雨来临。
(1905)
1 瑞典文学家艾·泰格奈尔(1782-1846)作品《弗列特约夫·萨迦》的主人公。
2 塔西佗(约55-约120),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历史学家,曾任行政长官、执政官、亚细亚行省总督,主要著作有《历史》、《编年史》,分别记述68-96年及14-68年史实。
3 见96页注。
4 见96页注。
5 古希腊历史学家(前460-400),苏格拉底的弟子。
6 约翰·卢斯金(1819-1900),英国文艺理论家和社会改革家。
7 尼采的作品。
8 艾凯哈尔德(980-1062)用拉丁语写作的抒情诗人、教士,《艾凯哈尔德》是他的代表作。
9 历史用语。
10 埃德瓦特·格里格(1843-1907),挪威作曲家。《彼尔·金特》是易卜生名剧,作曲家谱写了二十二首插曲。
11 南欧沿地中海一地区,位于法国东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是旅游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