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游民,不知道更多的了。”
“再看见的话,能不能认出来?”
“不知道。也许可以。他的后脑勺有一块秃斑。这点我记得很清楚。脖子上扎着一条方格围巾。”
“咱们去找找看。”
“可招待会……”
“能赶上的。”
到了铁路车站,我沿着与铁轨平行的马路行驶。死者的朋友或许搭上快速货车,人已经在几英里之外了,特别是他与命案有关系的话。但是,依然值得花些时间寻找他。
过了北山镇,又开出去几英里,我们发现树林中有一片游民营地。“在这儿等。”我吩咐露西,“我去去就来。”
我顺着足印踩出来的小径,大摇大摆地穿过树林,希望篝火旁的那几个人不会惊慌逃窜。其中一个人,正凑近了火焰暖手,听见我的声音,扭头问道:“干什么?”
“我是医生。”
“这儿没人生病。”
“我在找一个人,他昨天从这附近经过。扎一条方格围巾,后脑勺有块秃斑。”我又补充道,“没戴帽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没这么一个人。”篝火前的人说完,又问我,“找他干什么?他没有传染病啥的吧?”
“还不知道他得了什么,所以才非要找到他不可。”
另外一个人走到火边,他身材矮小,神情紧张,说话带南方口音:“听起来像莫塞?”
“闭嘴!”前一个男人咆哮道,“谁知道这家伙是不是铁路条子啊。”
“我哪种条子都不是。”我辩解道,“看这个。”
我掏出衣袋里的空白处方簿,处方顶端印有我的姓名和开业地址:“现在相信我是医生了吧?”
前一个男人的神情忽然奸诈起来:“如果你是医生,能不能开一张威士忌的处方?药店里有得卖。”
“那是为了医疗用途。”我隐然有些不安。第三个人随即出现,从后方包抄过来。
突然,露西按响了车上的喇叭。三个人意识到我并非独自前来,纷纷退散。其中一人拔腿奔向铁路。矮小的那一个离我最近,我一把捉住他,问道:“莫塞在哪儿?”
“放手!”
“告诉我就放你走。他在哪JL?”
“沿着铁道往前,水塔旁边。他在等他的朋友。”
“你认识他的朋友吗?”
“不认识。他们俩只是结伴同行而已。”
我松开他的衣领。“你们最好尽快离开。”我警告他,“镇上的警长凶狠了得。”
我跑回车旁,爬了进去。“谢谢你,按喇叭救我。”我告诉露西。
“他们开始包围你,我见了有些害怕。”
“我也一样。”
我们沿着铁道旁的公路继续前进。
“我们要找的那家伙也许在水塔附近。”
水塔进入视线,天空勾勒出它的轮廓,忽然间,一个身穿破旧长外套的人跳出隐蔽处,奔向树林。“我想那就是他!”露西叫道。
我以车子允许的最快速度跟了上去,秃斑和飘飞的方格围巾始终位于视野之中。接着,我急刹车,跳下地面,徒步追赶。我比他年轻至少二十岁,没多远就撵上了他。
他在我的双手中挣扎哀求:“我又没做坏事!”
“你是不是那个叫莫塞的?”
“呃,我想是的吧。”
“我不会伤害你,只想问你几件事情。”
“什么事情?”
“昨天有人看见你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他头发很长,打着绺,穿脏兮兮的红马甲。五十来岁的男人,和你差不多,脸上有些小疤痕。”
“是啊,我们从佛罗里达一起搭车上来的。”
“他是谁?跟我形容形容。”
“叫汤米,姓什么不知道。我们在奥兰多上了同一个货车车厢,快到纽约的时候下了车,然后换了一列火车来这儿。”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我问,“十二月,为啥从佛罗里达往新英格兰走?你喜欢赏雪不成?”
“他想来这儿,我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那他为什么要来这JL?”
“他说他能弄到好大一笔钱,属于他的钱。”
“他叫你在水塔等他?”
“是啊,他昨天晚上离开的,说中午前后回来,但我从此就没再见过他。”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说,“有人昨天夜里杀了他。”
“天哪!”
“他的那笔钱,他对此有没有说过别的?那笔钱在IIIJL?”
“他没告诉我。”
“他肯定说过些什么,你们从佛罗里达一路搭车上来的。”
名叫莫塞的人神情紧张地别开视线:“他只说他要回家了,回到伊甸园。”
我把露西·科尔送到举办招待会的餐厅,然后驾车赶回伊甸老宅。在门口停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十二月的太阳匆匆来去,此刻消失在了西方的森林背后。开门的是约什·伊甸,看起来既疲惫又烦恼。
“婚4L%何?”他问。
“非常不错,考虑得很周全。他们很快就动身去度蜜月。”
“很高兴这幕惨剧没有毁掉他们的好日子。”
“不知能否让我再看看八角房间?蓝思警长请我协助他的手下办案。”
“当然可以。”他领着我走进屋子。八角房间大门敞开,看得出他正在修理门闩被强行拔开时损环的木件。窗帘放了下来,正在消失的天光透过窗帘正中间的一个小孔射进室内,房间里几乎看不见东西。
“我不得不放下窗帘。”约什·伊旬解释道,“邻居家的孩子都跑来看血案现场。”
“孩子就喜欢这样。”我赞同道,“平时夜里窗帘都是拉起来的,对吧?”
“呃,是的——你昨天看着我锁门。窗帘是收起来的。”
“那么,把它放下来的要么是受害者,要么是杀人犯。”
“想必如此。他们要是在房间里点灯,肯定不希望外面的人见到里面的勾当。”
“什么勾当——”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偷东西!露西·科尔说她昨天见过死者和另一个流浪汉。两个人进来偷我的东西,争执起来,其中一人抓起那柄开信刀,捅死了受害者。”
“没有弄坏门窗,他们是怎么进房间的呢?更重要的是,杀人犯是怎么离开的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他只好认输。
“死者名叫汤米。”
约什抬起头,望着我的双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从佛罗里达向北旅行,就是为了来这儿,来伊甸老宅,取回他的财产。”
“山姆,你在说什么?”
“我认为死者是你父亲,是你那位战后就没回国的父亲。”
八角房间里一片漆黑,我们两人几乎看不见对方。约什到墙边打开天花板上的大灯。我们的镜像立刻出现在壁橱的镜门上。“太疯狂了!”他说,“你难道觉得我会认不出自己的父亲吗?”
“我想你的确认得。你或许太认得他了,以致当他在十二年后回来,想索取已经属于你的屋子和遗产时,对他动了杀机。他不再是你父亲,只是一个多年前抛弃了你和你的母亲的男人。”
“我没杀他。”约什不肯承认,“我根本没有认出他!”
我听见身后走廊里有人动了动。“我知道你没杀他。”我喟然叹道,“爱伦,进来吧,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死丈夫的父亲?”
爱伦站在八角房间的门口,面色惨白,不住颤抖。我早就在镜子里看见了她,知道她听见了我们的每一句话:“我——我不是存心——”她无以为继,约什跑到她的身旁。
“爱伦,他在胡说什么?这不可能是真的!”
“唉,只可惜真得不能再真。”我告诉他,“要是爱伦没有费尽周折,用上锁房间的把戏掩盖线索,陪审团很有希望认为这是一场事故,而非蓄意谋杀。你的父亲,汤米,昨天夜里回到这儿,想取回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你从头到尾都在睡觉,但爱伦听见他的敲门声,放他进了门。爱伦带他来到这个房间,大概是害怕谈话声吵醒你。就这样,这个流浪汉,他站在那里,坚称是你的父亲,说他压根儿没有死,现在要取回伊甸老宅了。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的计划——餐厅等诸如此类的盘算——都将化为泡影,一时狂怒之下,爱伦走到壁橱前,拿起那柄状如匕首的银质开信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约什仍旧不愿相信,他摇着头说:“你怎么知道的?她怎么能杀完人之后让房间从内侧上锁?”
“回到这里前,我也不知道她的手法,但刚才我走进房间,看见光线透过窗帘正中的小孔射进房间,就在那一刻,我想通了。”
“窗帘上有个窟窿?真是有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因为昨天夜里之前它还不存在。你想想看,与其他房间想比,八角房间有两个地方迥然相异——第一,房门正对着窗户,第二,门朝外打开。”
“这又有什么……”
“爱伦在门把手上绑了一根细绳,另外一端连着窗户扭销。然后,她从窗户爬出室外。今天早晨我们拽开房门的时候,那根细绳牵动扭销,给窗户上了锁。事情就这么简单。”
约什惊讶得合不拢嘴:“等一等——”
“我们一进房间,我就检查了扭销。很容易就能转动,但只拧到一半的位置——仅够锁住窗户而已。她用细绳绕着扭销松垮垮地绕了一圈,等扭销转到一半的时候,也就是指向房间内部的时候,细绳就将滑脱,这正是她的计划。当然了,我根本没往这个方向琢磨,因为窗帘是放下来的。这就是她不得不在窗帘上打一个小洞的原因——为了让细绳穿过去。爬出窗户之后,她必须把窗户和窗帘都放下来,让那根细绳就位,这件事情难度并不大。细绳捆得有些松,我们开门的时候,立刻便会被拉紧。”
“要真是这样,那根细绳去了哪里呢?”
“绳套离开扭销后,穿过窗帘上的小洞,多半飘落在了地上某处。冲进房间时,光线昏暗,我们不可能注意到那根细绳。我立刻走到窗口,检查窗户,你们两人则跟在我背后。爱伦只需要捡起那根细绳,从门把手上一把拉掉即可。她无疑想连根扯断的,但细绳却在中间断开,门把手上剩下的那一截只好由它去了。”
“就算我能相信,为什么非得是爱伦干的?当时不止她一个人在场,还有我、露西·科尔……”
他全心全意地想去相信妻子是无罪的。我非常憎恨自己非得要打破他的最后一丝希望:“只可能是爱伦,约什,你还不明白吗?正是爱伦绕到屋后,告诉我们窗户被锁住了。也正是爱伦说服我们,不要打破窗户,而是拉开房门——否则的话,她的设计就无法奏效了。只可能是爱伦,不可能是别人。”
“但她为什么非得弄出个上锁的房间呢?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你父亲的身躯对她而言过于庞大,爱伦没法把他运到别处去。最正确的处理方式,应该是把窗户打开,让他看起来像是被同伙杀害的夜贼。但你也看见了,直到露西提起见过两个游民走在铁路旁,爱伦并不知道他还有同伴。这让我相信露西与此无关——因为如果是她,肯定会打开窗户,把嫌疑引向另一名游民。不,爱伦只能将尸体留在原处,但她想将其与屋子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与你和她隔离开来。她插好门闩,设置了细绳机关锁上窗户,或许希望人们会把死亡归咎于这个房间的古老鬼故事。”终于,约什松开了护住妻子的双臂,后退几步,开口问道:“爱伦,这是真的吗?”
年迈的山姆·霍桑医生往椅子里一靠,伸手拿起酒杯:“这当然是真的了,你说呢?爱伦。”
坐在对面的女人与医生年龄相仿,但她坐姿笔直,傲气逼人。她满面皱纹,头发雪白,但仍旧还是当年那个爱伦,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但依然认得分明:“这当然是真的,山姆。我杀了那个老家伙,时光倒流,我还会再杀一遍。你送我进了监牢,我并不为此怨恨你。那些年很难熬,但我并不为此怨恨你。我怨恨你,是因为你害我失去了约什。”
“我和这个没有关系——”
“我进监狱之后没多久,他就和我离婚了。知道我再也无法返回伊甸老宅,这是巨大的打击。随后又听说他娶了露西·科尔。”
“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你们两个人很相似。你离开后,他投向露西的怀抱,我对此并不惊讶。”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杀死那老家伙,就是为了拯救伊甸老宅,为了保住我对其未来的憧憬。你却从我手中夺走了这一切——伊甸老宅,还有约什。”
“我很抱歉。”
“出狱之后,我搬到这个国家的另外一头居住。但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山姆。你毁了我的人生,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爱伦,是你毁了自己的人生。”
她叹了口气,瘫软在椅子里。无论是人生,还是斗志,在这一刻都离她远去。但她还要最后一搏:“我杀的那个人,他为了别的女人抛弃家庭,回来时身无分文,想窃取属于儿子的钱财。我难道真的傲错了吗?”
山姆·霍桑端详着爱伦的面容,良久之后方才答话,他的声音非常柔和:“汤米·伊甸绝不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抛弃家庭的,爱伦,他在战后留在法国是因为受伤严重毁容。在我这个医生的眼中,他脸上那些小伤疤意味着整容手术,这也解释了约什为何没有认出父亲的遗体。我在法庭上没有提及此事,因为约什已经足够伤心了。你杀死的那个人,他并不该死。你在监狱里服的刑期,也非常公正。”
爱伦长出一口气:“十年前,山姆,我或许会连你一起杀掉。但现在不行,我太累了。”
“我们都太累了,爱伦。来吧,我给你叫辆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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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山姆·霍桑医生说道,“还不快进来!先前我还以为是你哩。那位坐进计程车的老妇人?真有意思,我今天正想和你说说她的故事。坐下吧,我给咱们斟上一点儿提神醒脑的好东西。要是你得空的话,等讲完八角房间的故事,我再给你讲一个紧接着不久发生的案件——非常令人困惑的医学谜案,发生在觐圣纪念医院。有位先生死了,心脏里有粒子弹,但身体上却没有伤口!”(姚向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