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验尸聆讯在三天后进行。验尸程序办得尽量高雅得体,来宾很多,用乔安娜的话说,满眼都晃动着饰有珠子的女帽。
辛明顿太太的死亡时间被推定为下午三点至四点之间。当时她独自在家,辛明顿先生在办公室,女佣都休假了,埃尔西·霍兰德和男孩们在户外散步,梅根骑车出去了。
那封信一定是下午的邮差送来的。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辛明顿太太从信箱里取出信,拆开看了——之后在心烦意乱的状态下走到盆栽棚里,拿了一些准备捣毁黄蜂巢的氰化物,回到房间混在水里喝了,死之前写下焦虑不安的遗言: “我活不下去了……”
欧文·格里菲斯提供了医学证据,并强调他的判断,即辛明顿太太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同时忍耐力很差。验尸官文雅而谨慎。他严厉斥责了那些写卑鄙匿名信的人。他说,无论那封邪恶且充满谎言的信是谁写的,从道德上来说就是犯了谋杀罪。他希望警方能尽快查出罪犯,将其绳之以法。这种无耻而恶毒的行为,应该被处以最高刑罚。在他的影响下,陪审团做出了例行裁决: 在暂时精神失常的状态下自杀。
验尸官尽了全力,还有欧文·格里菲斯,然而事后当我挤在一群七嘴八舌的村妇中时,还是听到了早已熟悉的、充满恶意的评论: “我就说,无火不生烟!”、“信里写的肯定有的是真的,不然她不会那样做……”
就在那一刻,我开始憎恨林姆斯托克这块狭小的地方,以及这里这些喜欢嚼舌根子的女人。
2
我已经不太记得事情发生的确切顺序了。但我很肯定,下一起重要事件是纳什警长来访。不过在此之前好像还接到了很多电话,见到了来自社区内各式各样的人。每个人都挺有趣,并且都或多或少与事件中的人物有些交集,彼此也都互相了解。
艾米·格里菲斯是在验尸聆讯之后的那天早晨来的。她还是老样子,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精力充沛,行为也像往常一样,几乎是瞬间就把我惹火了。乔安娜和梅根出门了,我只得尽主人的职责。
“早上好,”格里菲斯小姐说,“我听说你们把梅根·亨特接过来住了?”
“是的。”
“你们真是太善良了。对你们来说这肯定是个大麻烦吧。我过来是想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她送去我那儿待几天。我敢保证我能找到让她发挥些作用的方法。”
我十分厌烦地看了艾米·格里菲斯一眼。
“您真好心。”我说,“但我们挺喜欢她住这儿的。她没事儿转转,也挺开心。”
“这我相信,那孩子就爱到处瞎逛。我觉得她是不由自主,毕竟她脑子有点问题。”
“我倒觉得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我说。
艾米·格里菲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她。”她说,“你怎么会这么觉得?跟她说话时,她就看着你,仿佛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可能只是不感兴趣罢了。”我说。
“真要是这样,那她可太无礼了。”艾米·格里菲斯说。
“可能有些无礼,但她绝对不是傻子。”
格里菲斯小姐厉声强辩道: “那起码也是心不在焉。梅根最需要的是找份实在的工作——能给她的生活增添些乐趣的事。你不知道这会对一个女孩的生活起到多大的影响。我太了解女孩们了,成为女童子军对一个女孩的影响会让你吓一大跳。梅根早过了浪费时间到处闲逛、什么也不做的年纪了。”
“目前她不太适合去做任何事。”我说,“辛明顿夫人似乎总觉得梅根只有十二岁。”
格里菲斯小姐哼了一声。
“这我知道。我也很不屑她的这种态度。现在她死了,我不想过多评论逝者,但她确实是我所谓的不聪明的本地人中的典型。桥牌、八卦,加孩子——反正有那个叫霍兰德的姑娘照顾他们。恐怕我平时不是太在意辛明顿夫人,但我毫不怀疑那些事是真的。”
“是真的?”我尖声反问。
格里菲斯小姐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我十分同情迪克 [1] ·辛明顿,一切都在验尸聆讯那天爆发出来,”她说,“他一定很不好过。”
“可你应该也听到他说那封信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他十分确定这一点?”
“我当然听到他这么说了。没错。男人确实应该为自己的老婆撑腰。迪克做到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知道吗,我和迪克·辛明顿很早以前就认识。”
我有些惊讶。
“真的吗?”我说,“我听你弟弟说他是几年前才来这边的。”
“是的,但迪克·辛明顿之前常去我们北方。我认识他好几年了。”
女人总能马上得出结论,这一点男人可做不到。然而,艾米·格里菲斯的语调突然变得柔和了,唤起我深埋在脑海里的关于家里那位老护士的记忆。
我好奇地看着艾米。她继续解释,保持着柔和的语调。
“我很了解迪克……他是个骄傲的男人,并且十分内敛。但也是个忌妒心极强的男人。”
我谨慎地选择用词,说道: “这就难怪辛明顿夫人不敢给他看那封信了。她害怕,作为一个忌妒心极强的男人,很可能不会相信她的辩白。”
格里菲斯小姐愤怒而不屑地看着我。
“天哪,”她说,“你觉得一个女人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指控就吞下一堆氰化钾吗?”
“至少法医认为是这样的。还有你弟弟——”
艾米打断了我的话。
“男人都一样,一切为了面子。但这种鬼话我可不信,若匿名信上的指控都是谎言,女人会大笑着把它们扔了。起码我——”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然后说,“会这么做。”
我注意到这短暂的停顿。基本可以肯定她原本是想说“是这么做的”。
我决定直接攻入敌军阵营。
“这样啊,”我口气轻快地说,“这么说你也收到了一封?”
艾米·格里菲斯是那种不太会撒谎的女人。她愣了一分钟,脸红着说: “哦,是的,不过它并未给我带来困扰!”
“也很刻薄?”我像个患难知己一般关心地问。
“当然。这种信不都这样吗,全是疯言疯语。我就读了几个字就意识到全是疯话,于是把它扔进废纸篓了。”
“你就没想过把信交给警方吗?”
“当时没那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迫不及待地想说出那句“无火不起烟”,但控制住了自己。接着我将话题转到梅根身上。
“你知不知道梅根的经济状况?”我问,“我问这个并非出于好奇,而是想知道她是否能离开家过活。”
“我觉得完全没问题。我记得她的祖母——父亲的母亲——给她留了一笔钱。而且不管怎么说,迪克·辛明顿总会给她找个住的地方,并供养她,尽管她母亲什么都没给她留。但不能这样,这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
“工作,巴顿先生。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工作都非常重要。无所事事是项不能宽恕的罪过。”
“爱德华·格雷爵士,”我说,“我们的外交部长,曾因生活闲散且屡教不改被牛津开除。我还听说威灵顿公爵不仅笨,而且读书很不上心。还有,格里菲斯小姐,你是否想过,如果小乔治·斯蒂芬森随着青年运动离开家门,而不是懒散地在母亲的厨房里走来走去,直到茶壶盖奇特的造型闯入他空空的脑袋,你还能坐着快车去伦敦吗?”
艾米只是哼了一声。
“我的观点是,”我继续强调,“大部分做出重要发明和辉煌成就的天才都自由散漫——无论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人类的大脑很容易接受外来思想的灌输,一旦缺少这种营养,才会自然而然地自主思考——而这种思考,记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思考,才可能创造价值。”
我连哼一声的空隙都没给艾米留,继续道: “同样适用于艺术领域。”
我站起身,从桌上拿起我常伴在身、非 常喜欢的一张中国画相片。相片里有一位老人,坐在树下,手指和脚趾上缠着细绳,正在玩绷绳游戏。
“这是一次中国画展上的作品,”我说,“我很喜欢,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幅画名为‘老夫享闲乐’。”
艾米·格里菲斯对我钟爱的这幅画不屑一顾。她说: “哦,谁都知道中国人什么样!”
“你一点也不感动吗?”我问。
“老实说,不。我想我对艺术不太感兴趣。你的态度,巴顿先生,是典型的男性态度。你不喜欢女人有份工作——成为你们的竞争者——”
我大吃一惊,居然遇上了一位女权主义者。艾米已有些激动,她两颊绯红。
“在你们看来,追求事业的女性无法理喻。我父母就是这样的。我无比想成为一名医生,但他们不愿为我支付学费,却早早把钱准备好供养欧文读书。若不是这样,我将成为比欧文更出色的医生。”
“真令人遗憾。”我说,“这对你来说太残酷了。如果一个人想做一件事——”
她突然插嘴道: “哦,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非常积极乐观,我的生活忙碌而精彩。我是林姆斯托克里最快乐的人之一。我有很多事要做,但我真的强烈反对女人就该待在家里这种老套、愚蠢的偏见。”
“我为我的冒犯道歉。”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梅根不适合在家待着。”
“哦,那个可怜的孩子,恐怕哪里都不适合她。”艾米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又能正常地说话了,“她父亲,你知道——”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坦率地接话。“我不知道。每个人在说到‘她父亲’之后都会压低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做什么了?他还活着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恐怕我只了解个大概。但他肯定不是个好人,我觉得应该在监狱里。肯定有特别明显的变态行为。因此我一点也不意外梅根会有点‘缺根筋’。”
“梅根,”我说,“她思维健全,心智成熟,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觉得她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我妹妹也这么认为,乔安娜也很喜欢她。”
艾米说: “我猜你妹妹一定觉得这里很无聊吧?”
她说话的语气让我发现了另一件事——艾米·格里菲斯不喜欢我妹妹。她的语调中带着些礼节性一问的呆板。
“我们都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凉地过活的。”
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医生要求我们这么做的。让我去一个没什么事的安静的地方。”我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现在看来,林姆斯托克似乎并不合适。”
“哦,不,完全不合适。”
她看起来有些慌张,并起身要走。她说: “知道吗,这些残忍卑劣的事该有个了断了!我们不能继续任其发展。”
“警方没什么动作吗?”
“我想没有。但我觉得我们该自发做点什么。”
“我们不像他们那么专业。”
“胡说!我们比他们更敏锐、更聪明!目前只需要一点决心。”
她突然与我道别,离开了。
等乔安娜和梅根散步回来,我把那幅中国画拿给乔安娜看。她的脸马上散发出神采,说: “天堂般的生活,不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
她的额头挤出皱纹,我很熟悉这一表情。
“但很难做到,是不是?”
“什么都不做很难?”
“不,不是,是很难什么都不做却还乐在其中。得等到你很老——”
她停下话头,我接着说: “他确实是位老人。”
“我所谓的老指的不是这个,不是年龄。我说的老的意思是——是……”
“你的意思是,”我说,“一个人要达到足够高的文明开化程度,才能呈现出这样一种状态——既老练又简单的绝妙平衡,对吗?我想我可以帮你,梅根,只需给你读一百首翻译过来的中文诗。”
3
那天晚些时候,我在街上遇到了辛明顿。
“梅根和我们一起住几天真的方便吗?”我问,“可以给乔安娜做个伴,她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有时觉得很孤独。”
“哦——呃——梅根?哦,是的,你们太好了。”
我忽然对辛明顿产生了一股无法克制的不满。他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梅根。如果他只是不喜欢梅根,我反倒不会介意,男人有时会忌妒妻子前夫的孩子。但他不是不喜欢她,而是根本不注意她。他对梅根的态度,就像一个不喜欢狗的人对待家里养的狗——只会在不小心被它绊到时骂它几句,或者狗凑上来的时候伸手随便拍拍它。辛明顿对继女的冷漠态度让我非常生气。
我说: “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梅根?”他似乎吃了一惊,“哦,她会继续住在家里。当然了,这里是她家。”
我亲爱的祖母以前常常一边弹吉他一边唱些老歌。我记得有一首是这样唱的:
哦,最亲爱的姑娘,我不在这里,
我没有容身之处,没有任何地位,
无论海里还是岸上,都无处容身,
只能在你的心中。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哼着这首歌。
4
下午茶刚结束,艾米丽·巴顿就来了。
她来是聊花园的事。我们聊了大约半小时之后,一起向屋后走去。
就在这时,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我希望那孩子——这件可怕的事没让她太难受吧?”
“你是说她母亲的死?”
“当然。不过我其实指的是这件事背后的那些不快。”
我很好奇,等着巴顿小姐进一步解释。
“你怎么看?那是真的吗?”
“哦,不,不,当然不是。我非常肯定辛明顿太太绝不——她没有——”矮小的艾米丽·巴顿脸颊泛红,含糊不清地说,“我是说那绝对不可能是真的——不过也会有人认为有这种可能。”
“可能?”我凝视着她说。
艾米丽·巴顿的脸更红了,特别像一座德累斯顿的牧羊女造型瓷 器。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可怕的信,它们引起那么多伤心和痛苦,肯定别有用心。”
“寄信人当然别有用心。”我冷酷地说。
“不,不,伯顿先生,你误会我了。我不是在说那个迷失方向的写信人——这个人显然堕落太深。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事情居然被上帝所允许!一定是来提醒我们意识到自己的缺点。”
“当然,”我说,“但全能的上帝也可以选择一种不这么令人厌恶的方式吧!”
艾米丽小姐嘟囔着说天意难测。
“不,”我说,“人往往把自己出于自由意愿做出的事归于天意。我甚至可以说你是魔鬼的化身。巴顿小姐,上帝其实不用惩罚我们,我们一直在不断地惩罚自己。”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我耸耸肩说: “心理扭曲。”
“听起来有些可怜。”
“我不觉得可怜。我只认为很可耻。我不会为用了这么极端的词而道歉,我就是这个意思。”
巴顿小姐脸上的红晕退去了,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可是为什么,伯顿先生,为什么?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快乐吗?”
“幸好你我都无法理解,感谢上帝。”
艾米丽·巴顿压低了声音。
“他们都说是克里特夫人干的——但我真的不相信。”
我摇了摇头。她有些烦躁地继续说道: “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至少我不记得。这个小地方一直很快乐。我亲爱的母亲看到这些事会怎么说呢?哦,幸好她已经过世了。”
从我听到的关于老巴顿太太的一些评论来看,她可以承受任何事情,甚至很愿意听这种新鲜刺激的事。
艾米丽继续说道: “这件事让我太难过了。”
“你——嗯——收到过匿名信吗?”
她的脸变成了深红色。
“哦,不——哦,不,真的没有。哦!如果收到那就太可怕了!”
我立刻向她道歉,可她马上走了,看起来很不安。
我回到家里,乔安娜坐在客厅里刚点燃的火炉边,夜晚还是有些冷的。
她正在看一封信。
我一进门,她马上转过头来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