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魔手 阿加莎·克里斯蒂 714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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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回到家,我 发现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正坐着和乔安娜聊天。她气色很差,一脸病容。

“这件事太让我震惊了,伯顿先生,”她说,“可怜!可怜的人!”

“是的,”我说,“被迫自杀,想起来真是可怕。”

“哦,你是说辛明顿太太吗?”

“难道你不是在说她吗?”

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摇摇头。

“她的事当然令人难过,但这迟早会发生,不是吗?”

“是吗?”乔安娜冷冷地问。

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转向她。

“哦,我想是这样的,亲爱的。如果一个人认定自杀是逃避麻烦的方法,那麻烦本身不管是什么都没有那么重要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遇到令她不快的打击,她都会选择这种方式。这件事的根本原因在于她就是这样的女人,之前我们谁也没想到。我一直觉得她是个自私的女人,还有点儿愚蠢,对生活中的一些事很固执,可没想到她这么经受不住打击——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对别人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刚才说的‘可怜的人’指的是谁?”我问。

她看着我。

“当然是那个写匿名信的女人。”

“我可不会把同情心浪费在她身上。”我冷冷地说。

邓 恩·卡尔斯罗普太太倾身向前,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你没发现,也没感觉到吗?运用一下你的想象力。她得多么绝望、多么不快乐,才会独自坐下来写这样的信啊。她一定非常孤独,非常与世隔绝。她的心被毒药一遍遍地侵蚀,最终邪恶地找到了这种发泄方式。因此我才会这么内疚。这个镇上竟然有人如此不快乐,我却完全不知道。我应该知道的。我们不能干涉别人的生活——我从不这么做。可那种内心绝望的痛苦,就像一条中毒的手臂,乌黑肿胀。如果能把整条胳膊砍掉,毒液就会被彻底驱除,不造成任何伤害。哦,可怜的灵魂,可怜的灵魂。”

她起身准备离开。

我并不同意她的看法。无论是谁写了匿名信,我都对她毫无同情心。不过我还是好奇地问: “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卡尔斯罗普太太?”

她用那双困惑的眼睛看着我。

“我可以猜测一下,”她说,“但可能会猜错,是不是?”

她迅速地往门外走,突然回过头问: “告诉我,伯顿先生,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这个问题如果是其他人问,就显得有点鲁莽,但是从卡尔斯罗普太太嘴里问出来,只让你觉得她不过是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并非常想知道答案。

“可以这么说吗——”我挖苦般地答道,“是因为我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女人。”

“可以这么解释, ” 卡尔斯罗普太太说,“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答案,因为显然有很多男人都没有娶到合适的女人。”

这次,她真的离开了。

乔安娜说: “你知道,我真的觉得她有点疯狂,不过我喜欢她。村里的人都怕她。”

“我也有点怕她。”

“因为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的,而她总是能蒙对。”

乔安娜慢慢地说: “你真的认为写匿名信的人很不快乐吗?”

“我不知道那个该死的巫婆是怎么想或怎么感受的!我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只为她的受害者难过。”

现在回想起来,有件事真是奇怪: 我们猜测谁是那支“毒笔”的主人时,竟然忽略了最明显的一个人。格里菲斯曾经说她可能会兴高采烈; 我觉得她可能会感到后悔; 而卡尔斯罗普太太则认为她正经受着痛苦。

但我们恰恰忽略了最明显、最无法回避的一个反应——或者说是我没有想到——那就是“恐惧”。

随着辛明顿太太的死亡,那些匿名信已经成了另一种东西。我不知道法律上如何定义——我想辛明顿应该知道——但显然,造成一个人死亡,写信人的处境就很危险了。如果写信人被找出来,人们绝对不可能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笑了之。警方非常积极,一位苏格兰场的专家也介入了。现在,匿名信的作者保持匿名变得更加重要。

既然“恐惧”是第一反应,那么其他事情也会跟着发生。然而我当时也忽略了这一可能,尽管这些事是很明显的。

2

第二天早晨,乔安娜和我下来吃早餐的时间都晚了。我是说,按照林姆斯托克的标准来说晚了。当时是九点半,如果在伦敦,这个时间乔安娜可能刚睁开一只眼,我恐怕还在梦里呢。然而当帕特里奇问“早餐是八点半开始还是九点”时,乔安娜和我都没好意思建议推迟一小时。

让我不太高兴的是,艾米·格里菲斯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和梅根聊天。

一看到我们,她立刻表现出一贯的热情。

“嗨,懒虫们,我已经起床好几个小时了。”

那当然是她自己的事。医生都要很早就吃早餐,他尽职的姐姐则要为他准备茶或咖啡。然而,这不是打扰睡意正浓的邻居的理由,而且早上九点半并不是拜访别人的合适时间。

梅根迅速溜回屋子,进了餐厅。我估计刚才艾米·格里菲斯打断了她的早餐。

“我说过我不进去。”艾米·格里菲斯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强迫主人在门口聊天要比进屋谈话好一些。

“我只是想问问巴顿小姐,有没有多余的蔬菜放到我们在主路上设立的红十字会施舍摊上。如果有的话,我就让欧文开车来取走。”

“看来你一早就出门了啊。”我说。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艾米说,“这个时间比较容易找到你想找的人。接下来我要去找派伊先生,中午去布兰登家。差不多就是这条路线。”

“你精力真充沛,我听着都觉得累。”我说。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我回到客厅去接,剩下乔安娜含含糊糊地与她谈论大黄和法国豆,暴露出自己对菜园的无知。

“哪位?”我冲着听筒问。

电话那头先传来一声困惑的深呼吸声,接着是一个女性的声音,语气中透着怀疑,感叹了一声: “哦!”

“哪位?”我又用鼓励的口气问。

“哦,”那声音又说,然后含含糊糊地问,“是不是——我是说——是不是小弗兹啊?”

“是小弗兹。”

“哦!”这次显然是准备说话的口气。对方又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以跟帕特里奇小姐说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我说,“我该告诉她是谁打来的呢?”

“哦,告诉她是安格妮斯,可以吗?安格妮斯·华戴尔。”

“安格妮斯·华戴尔?”

“是的。”

我忍住想说“你是唐老鸭吗” [1] 的冲动,放下听筒,冲正在楼上忙着的帕特里奇喊叫。头顶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帕特里奇,帕特里奇。”

帕特里奇出现在楼梯口,手上抓着一只长拖把,一成不变的尊敬表情后面,难掩“又怎么了”的不耐。

“有事吗,先生? ”

“安格妮斯·华戴尔打电话找你。”

“什么?”

我提高声音说: “安格妮斯·华戴尔。”

刚才我已在脑海里思考了一下这个名字的拼法,这时我说了出来。

帕特里奇说: “安格妮斯·华戴尔——她会有什么事?”

帕特里奇显然已失去平常的镇定。她把拖把放在一边,快步走下楼梯,印花连衣裙随身子扭成一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小心地走进餐厅,看到梅根正低头大吃培根和腰子。梅根不像艾米·格里菲斯,脸上没有装出“愉快的早上”的表情。事实上,我向她道早安时她只是粗鲁地回了一句,又继续默默吃她的早餐。

我打开早报,读了不一会儿,乔安娜就走了进来,看起来似乎有些崩溃。

“呼!”她说,“累死了!我想我一定表现得很笨,连什么季节种什么蔬菜都不知道。难道这时候没有红花菜豆吗?”

“秋天才有。”梅根说。

“哦,可是伦敦一年四季都有啊。”乔安娜辩驳道。

“那是罐头,可爱的傻瓜,”我说,“冷藏起来,用船从很偏僻的地方运来的。”

“就像象牙、猿猴和孔雀一样?”乔安娜问。

“一点儿没错。”

“我宁可要孔雀。”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

“我倒想养只猴子当宠物。”梅根说。

乔安娜一边剥橘子,一边沉思道: “我很想知道像艾米·格里菲斯那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她健康又有活力,完全在享受生活。你认为她也有疲惫、失望或忧伤的时候吗?”

我说我相信艾米·格里菲斯从未感到忧伤,然后就跟着梅根穿过落地窗,走向走廊。

我正站着装烟丝时,听到帕特里奇走进餐厅,接着传来她严肃的声音。“我可以跟你谈一会儿吗,小姐?”

“老天,”我心想,“帕特里奇可别说什么,不然艾米丽·巴顿一定会很生我们的气。”

帕特里奇继续道: “小姐,我必须道歉,竟然有人打电话找我。打电话来的年轻人应该懂点事才对。我自己从来不用电话,也不准朋友打电话找我,可今天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又是伯顿先生接的电话,还来叫我。真的很抱歉。”

“干吗道歉?没关系的,帕特里奇,”乔安娜安慰道,“要是你的朋友有事找你,为什么不能打电话给你呢?”

虽然我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帕特里奇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她冷冷地答道: “这个屋子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艾米丽小姐绝对不允许。我已经为此事道过歉了,不过那个打电话来的女孩,安格妮斯·华戴尔,她心里正烦,而且太年轻,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

我开心地想: “你也是呢,乔安娜。”

“小姐,打电话给我的安格妮斯,”帕特里奇又说,“本来也在这里做事,在我手下帮忙。那时她只有十六岁,从孤儿院来的。你知道,她无亲无故,没人教她如何为人处世,或给她提建议,因此出了事她总会来找我。你知道,我可以教她各种规矩。”

“哦?”乔安娜听出她还有下文,于是等她说下去。

“所以,我想冒昧地问您,小姐,今天下午可不可以请安格妮斯到厨房来喝下午茶?今天她休假,而她有心事,想来向我咨询。不然我是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

乔安娜不解地问: “你为什么不能请朋友来一起喝下午茶呢?”

乔安娜后来告诉我,帕特里奇一听这话,挺直了身子,看起来有些可怕。她说: “小姐,这个屋子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老巴顿太太从来不许客人到厨房来找我们,除非赶上休假日,才能在厨房里招待朋友,平日里绝对不行。后来的艾米丽小姐也保持着这种老规矩。”

乔安娜一向对家里的仆人很好,大多数用人都很喜欢她。但面对帕特里奇,她一筹莫展。

“没用的,我的傻姑娘。”帕特里奇离开后,乔安娜也来到屋外。“别人不会感激你的同情心和宽宏大量的。大户人家就要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帕特里奇很坚持这一点。”

“竟然不许朋友来看她们,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霸道的事。”乔安娜说,“一切都很好,杰里,但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受到黑奴般的待遇 啊。”

“她们显然愿意,”我说,“至少帕特里奇那样的人是。”

“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大家都喜欢我啊。”

“也许她认为你不是个称职的女主人,因此看不起你。你从来不会用手摸摸墙上的架子,看看有没有灰尘; 从来不问剩下来的巧克力蛋奶酥哪儿去了,也从来没要求她好好做一份面包布丁。”

“呃!”乔安娜叹了一声,接着悲哀地说,“我今天真是失败透了。因为迷失在蔬菜王国而被艾米鄙视; 又因为充满人性而被帕特里奇指责。我看我还是到花园里去吃小虫算了。”

“梅根已经去了。”我说。

梅根已经在园子里闲逛了一会儿,此时正漫无目的地呆站在一块草皮中,像一只正在寻找食物的小鸟。

不过她又走了过来,看着我们忽然开口道:“我想,我今天该回去 了。”

“什么?”我很吃惊。

她红着脸,态度紧张却坚决地说: “你们对我实在太好了,我想我一定非常讨人厌。我确实过得很舒服,但现在我该走了,因为无论如何,嗯,那里是我家,我不能永远逃避它。所以,我想,我今天上午该回去了。”

乔安娜和我都极力挽留,但她的去意非常坚决。最后,乔安娜去开车,梅根上楼去整理东西。不一会儿,她又拎着那箱行李下楼了。

唯一感到高兴的人大概就是帕特里奇了,她几乎隐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她始终不大喜欢梅根。

乔安娜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草地中。

她问我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日晷。

“为什么?”

“站在那儿,像一尊花园里的雕塑。唯一不同的是,你不能显示时间。你看起来像雷神一样!”

“我可没心情开玩笑。先是艾米·格里菲斯”——“老天,”乔安娜学着艾米的语气说,“我一定要聊聊那些蔬菜!”——“然后是梅根急急忙忙地走了。我本来想带她去莱格·托尔散步的。”

“我猜还要带着颈圈和铁链吧?”乔安娜说。

“什么?”

乔安娜绕到屋子另一边,大声而清楚地说: “我说,还要带颈圈和铁链吧?把自己当狗主人了,这就是你的问题!”

3

我必须承认,梅根的突然离开让我很不高兴,或许她忽然厌烦起我们了吧。

毕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里的生活不太有趣。在家至少还有两个孩子和埃尔西·霍兰跟她做伴。

我听到乔安娜回来的声音,赶紧动了动,免得她又发些什么关于日晷的谬论。

午餐前不久,欧文·格里菲斯驾车来访。园丁在这之前已经把必要的东西替他准备好了。

老亚当斯忙着把东西搬上车时,我拉欧文进屋喝一杯。他不肯留下来吃午餐。

我端着雪利酒进屋时,乔安娜已经以她的方式开始了进攻。

这次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敌意。她蜷缩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像只猫一样懒懒地询问欧文的工作,问他是否喜欢当一名非专业的医生,是否特别擅长某一科?又说她认为医生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职业之一。

不管你怎么看乔安娜,她至少天生是个可爱的听众。而且她听过那么多落魄天才哀叹自己如何不受赏识,听听欧文·格里菲斯的话根本算不了多大的事。我们喝第三杯酒时,欧文正和她谈起一些不明显的身体反应或损伤,用的都是专业术语,非专业医师根本听不懂。

乔安娜却好像听懂了,并且很感兴趣。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很不安。乔安娜这样做太不对了。欧文·格里菲斯是个非常善良的小伙子,不该被人这样戏弄。女人真是魔鬼。

但当我看到格里菲斯的侧面,他那显示出坚强意志的长下巴,以及冷酷的嘴唇线条,又让我不敢肯定乔安娜到底能不能达到目的。而且无论如何,男人没理由被女人当傻瓜耍。要是真让女人耍了,就是他自己的问题。

接着,乔安娜说:“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好吗,格里菲斯医 生?”

格里菲斯微红着脸表示他很想,但他姐姐在家等他回去。

“我们会打电话向她解释。”乔安娜说完,立刻走进大厅打电话。

我觉得格里菲斯似乎有点不安。一个想法闪过我的脑海——或许他有点怕他姐姐。

乔安娜微笑着走进来,说一切搞定。

于是欧文·格里菲斯留下来吃午餐,看起来非常尽兴。我们一起谈论书、戏剧和世界局势,以及音乐、绘画及现代建筑。

一句也没提林姆斯托克、匿名信或者辛明顿太太自杀的事。

一切都很顺利,我想欧文·格里菲斯一定过得很愉快。他那黝黑的面庞容光焕发,有趣的思维展现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