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谁杀了她 东野圭吾 27387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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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右手拿刀,左手拿叉了?”

“是的。”

“这么说,如果不是平常特别注意,很可能会忘记园子小姐是左撇子。”加贺说得不以为意,但他显然很重视这一点。“对了,那样拿刀叉感觉不知如何?我想应该还是会想用比较有力的手拿刀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和舍妹谈过这个。”说完,康正观察加贺的神情。“园子是左撇子,和这次的事有甚么关系吗?”

“这个嘛,目前还不能断定,我个人认为可能有。”

这种说法令康正感到不安。园子是左撇子这件事,确实是这次命案的重要关键。康正也是从塑胶外皮碎屑沾在菜刀上的位置,才确定凶手是惯用右手的人。

但是那条线索已经被康正销毁了,那么加贺为甚么还要追查园子的惯用手?难道是还有别的证据显示命案是右撇子干的吗?

想到这里,康正发觉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他为了怕沾上指纹而用了手帕,那么凶手呢?当然也会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吧。但是完全没有指纹又很奇怪,所以凶手应该会把园子的指纹印上去才对。

当时是印了园子的哪一只手?

正如加贺所说,园子是左撇子的事平常看不太出来。凶手就算知道,情急之下让她用右手来握也是十分可能的。这个刑警是不是因为菜刀上的指纹与园子撕信封的习惯产生矛盾,才对自杀有所怀疑?

“有件事,希望您能老实告诉我。”康正在寝室的地毯上盘腿坐下来。“您显然对园子的死抱有疑问。说明白一点,您认为这个案子不是自杀而是他杀,为甚么?”

“我并没有这么肯定。”

“您就别装了。如果我是一般人,也许会相信这种说法,但不巧我不是。”

加贺耸耸肩,然后缓缓抓了抓右颊。那样子看来虽然有些迟疑,但还不到困扰的程度。也许他早就料到康正迟早会问了。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如果您肯说实话的话。”

“我自认为没有说谎啊。”加贺苦笑着进来。“我倒是认为没有说真话的,和泉先生,是您。”

“这话是甚么意思?”康正挺身戒备。

“没有特别的涵义,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您有很多事都瞒着我们。”

“我为甚么非瞒着你们不可?”

“您这么做的理由,我心里也大致有谱。”加贺不找地方坐,而是边说边在狭小的厨房来回走动。“一开始让我产生疑问的,是一些很小的事情。在饭店酒吧时,我问过您水槽的事,您还记得吗?”他在水槽旁站定,看着康正。

“您说……水槽是湿的。”

“是的。从推定死亡时间来看,园子小姐使用水槽大约是数十小时前的事,应该早就干了,否则会很奇怪。但事实上水槽却有相当大的范围是湿的。我把这个现象解释为您可能在这里洗了手,因为不这么想就说不通。”

加贺来到餐具柜前。

“其次引起我的注意的,也是已经向您提过的空酒瓶。从屋内没有存放酒类看来,可以想见园子小姐并不是一个酒量大的人,那瓶酒要她独自一人喝完也太多了。于是我便想,她真的是独自喝的吗?就算是自杀,在那之前有人一起对饮也不足为奇。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有必要赶紧找出来,问出详细的经过。我认为房里应该还有一只葡萄酒杯,但找遍了室内,却找不到其他放在外面的酒杯。园子小姐有好几对葡萄酒杯,但和她使用的成对的那一个,却收在餐具柜里。”他指着餐具柜。“然而仔细看这个酒杯,却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说?”康正隐藏内心的慌乱,不动声色地问。

加贺从餐具柜里取出葡萄酒杯。

“看得出园子小姐很爱干净,每个杯子都擦得很亮。但是只有这个酒杯上有白雾,可以说洗得很草率。”

“所以?”

“于是我想,这个酒杯是其他人洗的。那么,是甚么时候洗的?不可能是园子小姐身亡之前,因为没有理由只有这个酒杯由别人来洗,而且若是园子小姐还活着,她一定会重洗。换句话说,这个酒杯是在园子小姐死后才清洗的。但是这就奇怪了,因为这间公寓上了链条锁。不,因为有人声称这间公寓上了链条锁。那么,洗了酒杯的人是怎么离开这里的?”

说到这里,加贺象是要观察反应般看着康正。

“我很想知道答案。”康正说。

“无法释怀的我就这样回到了警署,但看到不久之后鉴识科送来的结果,我反而更纳闷了。”

“这次又怎么了?”

“没有指纹。”

“指纹?”

“水龙头上没有指纹。”加贺指着水槽上的水龙头说。

“正确地说,上面只有园子小姐的指纹。所以您应该了解我为甚么会纳闷了。那么水槽为甚么是湿的呢?”

康正心头一惊。他开关水龙头的时候戴着手套。这是因为他怕在不该留下指纹的地方留下指纹,也显然造成了反效果。

“所以我就来请教您是否用过水槽。一说水槽是湿的,您就说您洗过脸。但这显然很奇怪,因为如果真是那样,应该会有您的指纹才对。”

“那么……你怎么推理?”康正问,他已经没有心思用敬语了。

“我推测,酒杯会不会是您洗的,但您又不想让警方知道,所以小心不在水龙头上留下指纹。”

“原来如此……”

“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但届时也请您说明一下弄湿水槽的理由和水龙头为甚么没有指纹。”

“我是有话想说,不过我先听你说完。”

“好的。那么,您会洗酒杯,就表示那个酒杯是使用过后被放在那里的。换句话说,两个酒杯都用过了。这么一来,我们可以说,园子小姐不可能是单独喝酒的。然而您却试图隐瞒这个事实。为甚么?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您生怕警方对园子小姐的死起疑。反过来说,就是您知道园子小姐的死不是单纯的自杀。这时链条就成了重点,如果真的上了链条的话,无论有多少不自然的状况证据,您应该都不会想到自杀以外的可能性。因此必然会导出一个结论。”

“我说门上了链条锁是谎话,是吗?”

“只有这个可能。”加贺说完点点头。

康正想起这个刑警找他去饭店的酒吧时,就已经在怀疑链条的事了。

“继续说。”康正说。

“我想,为甚么您要这么做呢?”加贺竖起食指。“因为照理说,如果对妹妹的死有疑问,应该是会积极向警方提供情报才对。于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您与令妹的死有关。”

“所以你才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

“这我不打算否认,但那纯粹是依照办案程序所进行的调查。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

“无所谓。那你得到了甚么结论?我星期五白天出勤,只值勤到傍晚,星期六休假。换句话说,我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的。”

“您说得没错。但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并不在意您的不在场证明。我怀疑的是,您认识杀害园子小姐的凶手,而且袒护那个凶手。”

“唯一的家人被杀,我却袒护那个凶手?”

“虽然很难想象,但毕竟人们有时候会呈现复杂的思考形态。”

“没那回事,至少我们这件事不是那样的。”

“还有另一个可能,”加贺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那就是,您没有袒护凶手的意思,但您不希望凶手遭到警方逮捕。”

康正也正色回视刑警。当然,加贺也深知这才是最接近事实的答案。

“但是,这个假设要成立,需要先决条件。”

“甚么条件?”

“您对凶手有某种程度的了解。我想您很清楚个人的调查是有限度的。”

康正以指尖敲了敲盘腿而坐的膝盖。

“你都做了这么深入的推理了,练马署却不采取行动?”

“这是我的推理,”刑警的嘴角变形了,“也向上司说过,但没有获得赞同。上司认为您不可能说谎。若门上了链条,除了自杀别无可能。以自杀来处理,也不会有人说话。”他叹了一口气,嘴角露出笑容。“而且他们现在比较在意的是辖区内的粉领族连环命案。”

“我能了解。”

“我再请教您一次,”加贺转身向门,指着被剪断的链条,“您来的时候,门没有上链条锁——是吧?”

“不,”康正摇摇头,“链条是锁上的。我是剪断链条才进来的。”

加贺抓抓后脑勺。

“您是在当天下午六点左右报警的。您说发现遗体后立刻打电话,但却有一则奇特的证词。在附近的补习班上课的小学生,下午五点看到您的车停在那里。这一小时的时间,您都在做甚么?”

车子被看到了?——康正暗自啧舌。当时他没有想到这么多,而且也不认为会有刑警去调查这种事。当然,加贺也可能是料准了康正一定是更早抵达现场的,才会去找证词来证明他的推论吧。

“那不是我的车吧。”

“可是那个孩子连车种都记得很清楚。”

“我开的是国产车,满街都是的那种。再说,总不会连车牌也记得吧?如果记得,你把那孩子带来,我可以跟他对质。”

听康正这么说,加贺苦笑。看到他这样,康正也笑了。“接下来你会出甚么牌?”

“那么,这个如何——您说看到门上了链条,便大声呼唤屋内的令妹。然而这幢公寓却没有人听到您的叫喊声。当天同一层楼,明明有那么多人都在家。这个您又该怎么解释?”

康正耸耸肩。“我自以为是大声喊,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大概就这样吧。”

“您出声喊是为了要让屋里的人听见吧?声音有可能很小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当时心思都放在妹妹身上。”

加贺像演员般做出举起双手的姿势,又到处走了一会儿。地板嘎吱有声。

“和泉先生,”他停下脚步,“请把找出凶手的工作交给警方,裁决凶手的工作交给法庭吧!”

“明明就是自杀,哪来的凶手?”

“一个人能做的事很有限。您对凶手或许有些头绪,但接下来的工作才是最难的。”

“你刚才不也说过吗?我虽然这副德性,却是从物证拼凑出假设的专家。”

“光凭假设是无法逮捕凶手的。”

“不需要逮捕,只要有假设就够了。”

加贺一脸吃了黄莲的神情。

“让我告诉您家父的口头禅——无谓的复仇有赤穗浪士就够了。”

“他们干的事不是复仇,是表演。倒是你,”康正板起面孔,“你来这里想确认的,就只有羽球拍的握把而已吗?”

“不,我还没开始。”

“那么就请你赶快吧。我还想请教你说要作为交换条件的情报。”

“我一边确认一边说明吧。不好意思,可以请您看看电视机下方吗?”

“电视机下方?”

电视放在一个茶褐色的小架子上。架子里还有录像机。架子有两层,下面那一层整齐地摆著录影带。“那里的带子全都是VHS的吗?”加贺问录像带的种类。

“好像是。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录像机是VHS的啊。就算有其他卡带也……”康正一边看架子下面一边说,但立刻发现自己的错误。“不,不对,不是卡带。这是八厘米摄影机的带子。”他拿出来的是一组还没拆封的八厘米录像带。一组有两卷,都是一小时的带子。

“不好意思。”加贺拿起那组带子细看,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如我所料。”

“这又怎么了?”

“您见过住在隔壁的人了吗?”

这个唐突的问题令康正略感困惑。

“没有,还没见过。”

“隔壁住的是一位自由女作家,与园子小姐虽然不算特别熟,但据说见了面经常会站着聊上几句。”

“那名女子怎么说?”

“据说令妹在身亡前两天,曾向她借过摄影机,八厘米摄影机。”

由于“摄影机”这个物品不在预期之内,康正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甚么东西。

“她借那个来做甚么?”

“据说是喝喜酒要用的。邻居因为有采访的需求,家里有买摄影机。说好星期六借令妹,但到了星期五,令妹和她说不用了。”

喝喜酒肯定是幌子。那么借摄影机要做甚么?为甚么又不用了?

“会不会是想拍甚么啊?”康正喃喃地说。

“若您想知道更详细的内容,就去向隔壁请教吧。她今天看起来好像在家。”

“你还有别的要查吗?”

“今天就到此为止。”加贺在玄关穿起鞋来。“您下次甚么时候来?”

“还不知道。”

“后天吗?”加贺说。“明天轮到您担任交通取缔,一直到后天早上。我在想您大概下了班就会过来呢。”

看到康正瞪他,他说声“告辞了”便走了。

康正还有一点时间,他决定再次搜索园子家,希望能找出笹本明世所说的备份钥匙。根据她的说法,应该还有一把才对。

他连小盒子、洗脸台的抽屉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钥匙。但他有另一项发现。

书架中段有个陶瓷小丑人偶,人偶的头是可以摘下的。摘下之后里面是笔筒,插满了原子笔、自动铅笔、签字笔、钢笔等。康正抽出自动铅笔,里面有笔芯。他又拿了另外两、三枝笔来看,每一枝都是可以写的。于是他才明白为甚么屋里几乎看不到笔。

然而,康正同时产生了新的疑问。这么一来,便无法解释记事本附的铅笔为何会在桌上了。他原本认为是园子本人用那枝铅笔在猫咪周历背后写了东西,但为甚么要特地拿不好写的记事本铅笔来写呢?只要一伸手,就能搆到这小丑笔筒。记事本收在包包里,所以不可能是只有铅笔刚好放在外面。

这么一来——

用过铅笔的人不是园子,而是凶手。凶手想找笔却找不到,才会用包包里记事本的那支铅笔。用铅笔来做甚么?推理到这,又让他想起了周历。他认为那张周历背后一定写了甚么才对。但如此一来,又出现为何要烧掉的疑问。

简直就像打地鼠——康正想起游乐中心的玩具。打掉一个疑问,其他难题又纷纷从别的洞穴里冒出来。

康正背靠着床而坐,把自己的包包拉过来,从中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把钥匙。那是发现园子的遗体时,丢在信箱里的钥匙。

杀害园子的凶手肯定是用备份钥匙开门的。问题是凶手用的是否就是这把钥匙。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这把钥匙,所以他想不通凶手的目的何在。

但如果还有另一把钥匙的话,事情就不同了。凶手把自己用过的钥匙带走才是合理的。换句话说,信箱里的备份钥匙另有缘由。

但康正仍无法释怀。就算把钥匙放进信箱的是园子,她又为甚么要这么做?

时间差不多了,他非走不可了。他把新的谜团写在记事本内,离开公寓。

隔壁二一四号室没有挂名牌,园子的住处也没有,对独居于大都会的女性而言,这可能是很正常的做法。

一按门铃,门缝便露出一张脸,是个看来年轻但皮肤却不怎么好的女子。她似乎脂粉未施,烫过的长发以发箍固定。

一听康正自报姓名,她便放下了戒心。表达吊慰之情的那张脸颇为清秀。

他表示,听闻妹妹曾想和她借摄影机,问她可否告诉他详情。身为自由作家的她,先关上门,解开链条,才又开门。她穿着有猫咪图样的水蓝色毛衣。康正心想,年轻女子都喜欢猫啊。

“详情其实也就只是那样而已,而且到头来也没借。”

“关于这件事,可以告诉我她为甚么又不借了吗?”

“她没说耶。”

“这样啊。”康正心想,所以加贺才觉得奇怪吗?“不好意思,好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刑警也来过吧?”

“嗯,一次而已。不过,不会麻烦的,请别放在心上。倒是令妹自杀的原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嗯,是啊。”加贺似乎是以此为由来问话的。“据说您有时会与舍妹聊上几句,都谈些甚么呢?”

“很多耶,但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微笑着说。

“比如说猫?”康正指着她的毛衣说。

“嗯,比如说猫,因为我们都爱猫。这栋公寓规定不能养宠物,所以我们经常抱怨。不过我想令妹大概比我更爱猫吧,还随身带着照片呢。”

“猫的照片吗?”

“嗯。不过,严格说起来是张猫画像的照片。她说房里挂着两张很棒的小猫咪油画,不过因为她希望随时都能看到,就拍了照,将它夹在记事本里。”

“哦……”康正含糊地点头。但他并没有看过她说的画或照片。

说到画,康正立刻联想到佃润一。那两幅画会不会就是润一画的?接着又想起烧剩的照片。那会不会就是拍了油画的照片?

“啊,不好意思,光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似乎将他的一脸沉郁做了另一番解释。“我也很希望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是就连我上次跟刑警先生说的,也都是些很不确定的事。”她同情地说。

这句话引起了康正的注意。

“除了摄影机之外,您还向警方说了别的吗?”

“嗯,刑警先生没告诉您?”

“没有。是甚么事呢?”

“我真的不是很确定。”她先声明。“我记得星期五晚上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康正不禁“咦”了一声。“您说的星期五,是指发现舍妹遗体前的星期五吧?是几点左右呢?”

“我想还不到十二点。不过我没甚么把握。”

“您听到的是舍妹的声音?”

“这我就不敢说了……不过,确实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

“男人和女人……”若女方是园子,男方除了佃润一之外不会有别人了。“最后听到那声音是甚么时候?”

“对不起,我当时正在工作,没注意这么多……”

自由女作家显得过意不去,但这可说是相当大的收获了。

接着她又说:

“星期六的事,刑警先生也没告诉您吗?”

“星期六的事?甚么事?”

“其实这个我也没甚么把握。”她说,看来她是个健谈的人。

“我觉得,星期六白天有人出入隔壁房间。”

“星期六吗?”康正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怎么会……”

“嗯,所以我才会以为是我听错了。”

“您有听到甚么声响吗?”

“对。这里的墙壁很薄,听得满清楚的。不过,那也不一定是令妹的房间,可能是斜上方或是下面传来的。我听到有人按门铃。”这位自由女作家慎重地说。康正看得出她其实并不像她所说得那么没把握。只不过她不愿意别人把她的话看得太重要。

康正道了谢便走了。离开公寓,他在前往车站的路上寻思:加贺是为了要让他知道这些才叫他去找隔壁邻居的吗?

本间股长带来了一个穿着黑色运动皮夹克的年轻人。这个人一脸不耐烦,康正则面无表情地迎接他。

本间递过来的档上,贴着一小张载明了时间与车速的纪录纸,上面以食指盖了骑缝章,旁边签了名。本间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签名盖章,康正在箱型车里都看到了。

“请出示驾照。”他向年轻人说。

年轻人以赌气的态度,连咖啡色的证件夹一起交出来。

康正正要在罚款单上填写必要事项的时候,一如预期,年轻人终于开口了。

“我也跟那个警察说过了,我没开那么快。”

纪录上印着七十四公里。他们执行取缔的路段限速为五十公里。

“就是有,才会像这样被记录下来。”康正指着纪录纸说。

“我听说那个不太准。”

那个指的好像是雷达测速器。

“哦,是吗?怎么个不准法?”

“他们说因为测量的角度和距离甚么的,会得到不一样的数据。”

“他们是哪些人?”

“他们……大家都这么说啊。”

“我们是依照一定的程序,在一定的条件之下测量的。对机器的维修调整也从来没有疏忽过。如果你对机器有所怀疑,可以申请法院判决。有时候就是会有这样的人。只不过我可以透露一则很有用的讯息。”康正对年轻人微笑。“我们这次所使用的测速器是日本无线的产品,到目前为止上法院一次都没输过,也就是说,它是无敌的冠军。怎么样?你要向冠军挑战吗?”

年轻人的表情显得有些泄气,但还不愿认输接着说:

“不是要有执照才可以操作雷达吗?”他撇过头,低声埋怨。违规的人通常不会看着警察的脸说话。

“是啊。”

“你有吗?”

他可能是在汽车杂志还是甚么上面看过“被交警抓到违规超速时如何应变”之类的文章吧。最近经常有些不肖人士专门找碴。

“一起行动的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人具有执照就可以了,不必人人都有。不过,让你看看也不会少一块肉。”康正取出警察手册,向年轻人出示夹在中间的雷达执照。“以前雷达执照确实很难考,但现在每个警察随便考都考得上。本来警察为了使用警察无线电就必须考无线执照,现在有无线执照的人只要参加讲习就可以了拿到雷达执照了。”

“甚么嘛!也太随便了吧!”

“这就表示机器的性能进步神速啊。还有问题吗?”

年轻人只是歪歪嘴,没再说甚么。

年底取缔超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因为总觉得好像是在刁难一些为了生计而不得不赶路的人。年关在即,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踩紧油门,就连平常对超速注意防范的人,也常会不小心冲过了头。正因如此,才更容易发生车祸,而取缔正是为了防止车祸的发生。道理虽然没错,但被取缔的人可不这么想。若是遇上一些嘴尖舌利的驾驶人,还会对康正他们说“你们是打算趁年底大捞一笔,好进贡国库吗?”甚至还有人问“我们缴的罚款有几成会进你们的口袋?”康正也只能苦笑,不予理会。

康正给穿运动皮夹克的年轻人开了罚单,才刚交给他缴款单,本间又带了下一个违规驾驶来。这回是个一脸气呼呼的中年胖太太。康正暗自叹了一口气。

※※※

“油画吗?”阪口巡查一脸意外的神情。“不知道耶,我对艺术方面完全不懂。”他握着方向盘歪了一下头。

取缔超速的工作已经结束,他们正在返回警署途中。下午三点到五点就处理了二十二件违规。不愧是宽敞笔直的国道一号,违规果然很多。

“啥,你对油画有兴趣啊?”田阪从后座发话。他今天负责测速。今天的阳光很强,只是在道路旁测量车子的速度而已,鼻头就晒红了。

取缔超速通常以四人一组来执行。首先,由负责测速的人找出违规车辆。接到测速的人以无线电通知后,负责拦截的人便上路拦下违规车辆。这份工作攸关性命,而这类危险的工作照例由年资最浅的负责,所以在这组人马当中,田阪口担任拦截。拦截的人再将违规司机交给负责记录的人。记录的人以无线电和测速的人通话,了解事情的前后关系后,再将违规者交给负责侦讯的人。但是违规的驾驶人不会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因此侦讯可说是最麻烦的工作,必须时而威吓时而安抚,多管齐下地说服一心想推卸责任的驾驶人。身为组长的本间似乎认为康正是最适合担任这个工作的人选。

“我对油画没兴趣,只是想了解一下而已。”

“你想了解甚么?”

“是有点奇怪的问题啦,就是画一幅油画,大概要花多少时间?”

“这问题还真特别耶。”田阪笑了。“应该要看画的是甚么吧?”

“画花。说得更详细一点,是蝴蝶兰的画。”

“蝴蝶兰?”

“那是好花。”田阪身边的本间说。“是要参加蝴蝶兰写生大赛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好奇要画的话需要多少时间……”

“也要看画的大小吧。”田阪说。“还有,画得多仔细也有差。”

“画得还算仔细,差不多这么大。”说着,康正双手比出一个比自己的肩宽再大一点的范围。

“不知道耶。”

“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外国人,才一个小时就画出山啊、森林的风景画了,而且画得很好呢。”自称对艺术一窍不通的阪口说。

“哦,那个节目我也看过。”本间从后面说。“不过,那种风景画画起来其实比较简单吧?山、森林那些的画法,好像都有固定的模式。如果是要对蝴蝶兰这类特别的花写生,两、三个小时大概跑不掉吧。”

“我也这么想。”田阪也同意上司的话,然后问康正:“你问这个干嘛?”

“小说里提到的。”康正说。“推理小说的诡计用到这个。犯案时间凶手在另一个地方画画。”

“搞半天,原来是推理小说啊。”

不光是田阪,其他人也失去了兴趣。当警察的通常不看推理小说,这多半是因为他们知道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小说描写的那些案件吧。凶案虽然是家常便饭,但没有时刻表诡计,没有密室,也没有死前留言。而现场不会是孤岛也不会是梦幻洋楼,而是充满生活感的廉价公寓和路边。至于动机,绝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一时冲动”。这才是现实。

然而这次的“那个”绝对是不在场证明诡计,错不了的——康正这么认为。所谓的“那个”指的是佃润一声称九点半到半夜一点他在作画这件事。住在园子隔壁的女子说,星期五晚上十二点前,她曾听到男女的对话声。所谓的男子除了佃润一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他绞尽脑汁,希望能抓住佃的狐狸尾巴。在他心中,那个文弱书生是杀害园子凶手的机率,已经接近百分之百。

康正一回到自己的位子,就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

“四点左右,弓场女士来电。0564|66|XXXX”

一看到弓场,他还以为是弓场佳世子,但那号码显然是爱知县内的电话。这么说,就是弓场佳世子家里打来的了。康正立刻拿起电话。

电话是佳世子的母亲接的。康正一报上姓名,便听到她惶恐的声音:

“我不知道您府上的电话,听佳世子说,和泉小姐的哥哥在丰桥警察署服务,所以我就打到这里来了。”她母亲似乎为打电话到工作场所一事感到十分抱歉。

“请问有甚么急事吗?”他问。

“不是的,那个,也说不上是急事,只是不知道要去请教谁,所以明知会造成您的困扰,还是打来了。”

“是甚么事呢?”康正有点不耐烦。

“嗯,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呢,令妹的事……也就是,已经都处理清楚了吗?”

“您说的处理是指?”

“就是,那个,是自杀……没错吧?象是自杀的原因,还有其他的事情,都已经处理清楚了吗?”

康正完全没有料到会从弓场佳世子的母亲嘴里听到这些话。

“哦,是还不到清楚的地步,但是,”他含糊其词,“呃,请问,您怎么会问这些呢?”

“噢,那个,其实,”她母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是昨天我女儿学生时代的朋友打电话来。那是她大学时代的朋友,现在住在埼玉县。”

“那个人怎么了?”

“她说,前几天有警察去找她,问了很多和泉小姐的事。刑警先生好像是因为她跟和泉小姐读同一所大学才去找她的。她说她不知道和泉小姐自杀,是那位刑警说了她才知道,所以吓了一大跳。”

康正料到她所说的刑警多半是加贺,却想不通加贺怎么会想到要去找园子学生时代的朋友。

“然后,那时刑警问了她有关佳世子的事。”

“您是说,”康正问,“刑警问她有谁以前和舍妹比较要好,是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问的。”

“那么,刑警是怎么问的呢?”

“问的问题很奇怪,她说,刑警给她看佳世子的照片,问她认不认识佳世子。”

“照片?”康正心想,会不会是从园子房里的相簿抽出来的?但他不记得他同意过。“是怎样的照片?您问过那位朋友吗?”

“那好像不是普通的照片。她解释过,可是太复杂了,我听不太懂,但总之不是普通的照片。”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甚么。不是普通的照片,这是甚么意思?

“照片中的是令嫒没错吗?”

“是的。打电话给我的那位同学,大学毕业后只和我女儿见过一、两次面,但她说她马上就认出来了。她说,那张照片应该是大学时期拍的。”

弓场佳世子学生时代的照片——这种东西加贺是从哪里弄到的?而他又为何会认为这与园子的死有关?康正不由得焦躁起来。

“那位朋友和令嫒联络了吗?”

“没有,她不知道我女儿的电话,所以才打到家里来。我已经把女儿现在的电话告诉她了,所以她可能打了也不一定。”

“伯母打电话给令嫒了吗?”

“昨晚打了。”

“令嫒怎么说?”

“她说她不知道,也想不出为甚么……。可是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想说也许您会知道……”

“所以才打电话给我。”

“是的。”

康正总算了解她的意图了。但此刻康正也找不到答案。就算找得到,要不要告诉弓场佳世子的母亲,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明白了。其实我并没有告诉警方令嫒是舍妹的朋友之一,因为我想应该与令嫒无关,不想造成她的困扰,但可能是这样,反而造成了反效果。我认识侦办舍妹这件事的刑警,我先向他确认一下好了。可以请您告诉我那位大学时代的朋友怎么联络吗?”

佳世子的母亲留下了电话号码,以由衷恳求的语气说声“那就麻烦您了”,结束了这通电话。

既然加贺已经察觉有弓场佳世子这个人,他就不能再慢吞吞了,因为加贺迟早也会查出佃润一。康正心想,必须在那之前逼得他们走投无路。

八点过后有个空档,他拿起话筒。本想打给弓场佳世子,但略为犹豫后,决定先打给园子她们大学时代的那位朋友,一个名叫藤冈聪子的女子。

所幸是本人接的电话。要是其他人来接,表明身分就很麻烦,因此康正松了一口气。大学时代朋友的哥哥,多年后会有甚么事打电话来?对方肯定会起疑的。

康正一开头就表明接到了弓场佳世子母亲的电话一事,想了解一下详情。

“详情其实就是我和弓场伯母说的那些了。”聪子语毕传来幼儿的声音。康正蓦地想到,这或许是园子同学们现在最普遍的情况。

“您与弓场小姐联络了吗?”

“昨晚她打电话来,所以我又跟她说了一遍。”

“弓场小姐怎么说?”

“她说她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好像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康正心想,她怎么可能不在意。

“刑警给您看的是甚么样的照片?”

“五、六张脸部特写。”

“我听说不是一般的照片?”

“是啊。我想那大概是用打印机截取电视画面所印出来的。我先生有数位相机,印出来的照片正好就是那种感觉。”

这就难怪佳世子的母亲听不懂了。

“我听说照片好像是学生时代拍的?”

“对。因为脸是当时的样子。我三年前结婚时佳世子有来,她变得好成熟,也瘦多了。学生时代她是留长发,属于可爱型,比较不算美艷型的。”

“刑警有说到那些照片是哪里来的吗?”

“没有,只问说和泉园子小姐的朋友中有没有这样一位女子。”

“所以您就告诉他那是弓场佳世子小姐。”

“对呀,不能说吗?”

“哦,不会啊。”

接下来藤冈聪子在吊唁慰问的话中,旁敲侧击地问起关于园子自杀的种种。康正心想她大概是爱看八卦节目的那种人,敷衍了几句便挂断电话。

结果康正没有打电话给弓场佳世子。虽然他想问她加贺是否去找过她、去了又问过甚么问题、加贺带去的照片她有无头绪,但他不相信她会老实说。

只不过,从电视画面打印出来的照片——

康正问正在旁边写档的阪口知不知道这种照片,因为这个年轻人很懂机器。

“有一种叫做录像打印机的机器,”阪口立刻回答,“可以把录像带里的画面像照片一样印出来,不过画质比不上真正的照片就是了。”

“这倒是听说过,不过最近不是用电脑也做得出来吗?”

“是啊,但是计算机一定要有读取录像带的功能才可以。先用电脑读取画面,再以彩色打印机打印就好了,是一样的。”

“那数位相机呢?”

“录像机拍的是动态的影片,数位相机只能拍静止的影像。说起来就和普通的相机一样,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一个是存在底片里,一个是用数位讯号来存而已。如果只要印静止的画面,相机比较好用。用电脑读取后,因为讯号已经是数位的了,误差小,也比较不会失真。不过现在数位摄影机也已经上市了。”

加贺所持有的照片据说是学生时代的弓场佳世子,那么就是将近十年前拍摄的。当时数位相机应该还不普及。

“要用电脑读取影像,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用扫瞄器扫瞄,如此一来计算机立刻就能把照片或底片读进去了。”

如果本来就有那个照片或底片,应该就不必特地再去打印画质不佳的照片了。所以加贺所持有的照片,还是以打印录像带某个画面的可能性比较高。

说到录像带,康正便想起园子曾向隔壁的自由女作家借摄影机的事。这件事和加贺所持有的照片有甚么关联吗?园子本来想用摄影机拍甚么呢——?

“你要买计算机吗?”阪口颇感兴趣地问。

“没有,不是要买计算机,只是觉得如果能把录像机拍下来的东西印出来就好了。”康正含糊应付。

“这样还是计算机比较好用哦。影像读取完以后,还可以后制加工。”

“这我也常听说,可是我又没有要制作特效电影。”

康正的话让阪口露出一丝苦笑。

“不是说用电脑来后制,就是要弄得像史帝芬?史匹柏或辛密克斯的电影那样啦,只是能在照片上做一点花样而已。好比说改变对比或色调,做一点合成之类的。我就有朋友把自己的照片和只拍了老婆孩子的照片合成起来,背景加上富士山,拿来印成贺年明信片。乍看之下好像大家一起去旅行呢。”

“真的去想象哪个爸爸在做这种事情,那画面实在令人感到悲哀啊。”康正说。“不过,那真的很方便。”

“把背景换成国外,还可以炫耀一下。不过可能更空虚就是了。”

“明明没去过,却装作去过吗?”康正摸摸下巴。“也可以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又是推理小说吗?”阪口不怀好意地笑了。“不过这很难吧!只要稍微懂一点计算机的人,都知道照片用电脑加工合成很简单。至少在真实的案件里,不可能被拿来当作不在场证明吧。”

“说得也是。”

不在场证明这几个字卡在康正的脑海里。佃润一的不在场证明也再次浮现。他的不在场证明与照片无关。

和佃润一有关的不是照片,是油画——

他不禁想起在佃润一房内看到的那幅精采的蝴蝶兰画像。康正不懂艺术,但认为佃润一的画功应该相当高明,因为那幅画把真正的蝴蝶兰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不相信那样的画可以即席完成。应该要先打草稿吧。光是这样,搞不好就得花上一个小时。

康正直觉可想到的,那是润一事先画好。但要送作家蝴蝶兰这个礼物,并不是他的主意。

再说,假设事先知道要送蝴蝶兰好了——

就算是同品种的花,每一盆的样貌也有所不同,不能保证买来的花和他事先画好的画一模一样。不像的机率反而较高。若画和实物差太多,肯定会引起佐藤幸广那位证人的怀疑。

康正想来想去,也只有尽快完成画作这个办法。但要怎么做呢?

康正朝前方看。墙边的档柜上摆着一盆郁金香盆裁。盆栽做得很简陋,连假花都算不上,应该叫做玩具才对。花盆的部份是存钱筒,上面贴着“交通安全”的贴纸,是推行交通安全运动时发给儿童剩下的。

康正试着想像由这盆郁金香画出的作品。他虽然不擅长绘画,但看着实物想象成油画倒是很简单。

慢着——

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想法,虽然不怎么具体,却开启了一个新方向。而触发这项突破的,正是他与阪口的对话。

“我还有一件关于计算机的事想问你。”

后进微微一笑,对康正这句话似乎感到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