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谁杀了她 东野圭吾 27387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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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撞上十字路口的分隔岛,引擎盖部份压扁,活像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汽油虽然没有外漏,但破碎的挡风玻璃碎片洒满整个路面。驾驶是一名年轻男子,车上没有乘客。他身上穿着印有公司名称的深蓝色制服,看来是某电子机器制造商的维修员。车子也是公司的小货车。不愧是业务用车,里程数随便就超过十万公里。

男子立刻被送往医院,头部与胸部确定遭到强烈撞击。若是原本系了安全带,应该可避免这种伤害的。

康正与同组的阪口巡查一同进行车祸现场勘验。处理这类单方面的事故时,心理负担较小,因为不必担心与被害者沟通不良。事故处理的手续也单纯得多。

虽然已是深夜,但车灯明亮,观察路面的情况相对简单。没有煞车痕,而且道路是和缓的弯道,可推知驾驶可能是行驶中打瞌睡。

“和泉兄,这个。”查看驾驶座的阪口找到一个小提包。

“里面有驾照吗?”康正问。刚才他们在男子身上找过,没有找到驾照。

“有。呃,冈部新一,住在安城。”

“有家里的电话吗?”

“请稍等。呃……啊!”

“怎么了?”

“这个,”说着,阪口从提包里拿出一盒药,“感冒药。”

康正皱起眉头。“那么,果真是打瞌睡了。”

“如果他吃了这个药,可能性就很高。哦,找到名片了,上面有夜间联络电话。”

“那你先打电话问家人的联络方式。”

“好。”

康正目送阪口离开的背影后,转头看表。现在是深夜两点多。昨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开始值事故班,这是第四件车祸。前天晚上他才从东京回来,体力负担实在不小。

看这个情况,他淮测天亮之前还会出勤个两、三次。爱知县的交通事故很多,康正目前为止的最高纪录,是一天出动十二次。

现场勘验结束,将事故车交由业者处理后,康正搭着阪口驾驶的厢型车回警署。所幸还没有接到下一件车祸的通报。

“听家人说,他果然是感冒了,所以很可能是吃了药。”阪口边开车边说。

“大概是以为不过是吃个感冒药,不会怎么样。”

“就是啊,可是其实感冒药比喝酒还危险。喝醉的想睡可以忍,吃药的想睡却是没办法忍的。不过平常就有吃安眠药习惯的人另当别论。”

“是啊。”

这时,康正的记忆里浮现出安眠药的空药包。放在园子寝室的桌上,药包有两个。

凶手把药包放在那里,用意是表示吃安眠药是出自园子的意愿吧。但有必要吃到两包吗——?

康正对于安眠药几乎一无所知,因此看到两个药包时,单纯只认为那就是服用量。

他心想,必须好好查一下。

抵达警署,康正一回自己的位子,便看到桌上有一个信封,上面潦草地写着“和泉收”。他心想,一定是野口。

野口是康正在鉴识科的朋友。昨天早上,他请野口帮忙鉴定几根头发。当然,这种私人委托是被禁止的。野口也是声明“只能大致看一下”,才答应的。

信封里除了装有毛发的塑料袋,还有一张纸。野口在上面写了这段话:

“依毛发的损伤状态、剪发后的日数与外表特征,X1与X2的来源相同。而以染发的时期与发质等,可判断Y1、Y2、Y3属于同一人物。若需更详细的检验,请填申请单。”

看来无法请他做血液检查和微量元素分析,但得到专家这样的意见,对康正来说就绰绰有余了。

X1、Y1是在园子房里采集的毛发当中,不属于园子头发的两种。而X2、Y2则是佃润一丢在垃圾筒里的黏纸上的头发。Y3是弓场佳世子掉落的头发。

这个结果可以导出两个结论:弓场佳世子与佃润一的行动都与他们的口径不一致,最近两人都去过园子的住处;而且,弓场佳世子去过佃润一的房间。

康正再次想起与园子的最后一通电话。她说:“我被相信的人背叛了。”康正问她是不是男人,她没有明确回答,只说:“除了哥哥,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这是常有的事——康正凭空想象着。恐怕介绍弓场佳世子与佃润一认识的就是园子。介绍男友与好友认识,当时她一定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会背叛她吧。

但是——康正思忖。

就算是处于这种三角关系,弓场佳世子或佃润一有杀害园子的必要吗?

假如润一和园子已经结婚,那还能理解,但他们只不过是男女朋友而已。如果润一喜欢弓场佳世子多过园子,只要甩掉园子,和佳世子结婚就好了,用不着顾虑任何人。

只不过——

男女间的爱恨情仇本来就没有常理定规可言。三者之间也许产生了复杂的感情纠葛。

无论如何,既然现场有弓场佳世子与佃润一的毛发,而两者看来都做了假口供,那么应该可以把嫌犯锁定为他们两人。当然,两人也可能是共犯,但康正认为可能性很低。因为在查明犯案内容后,两人联手行凶既没必要也没好处。

康正确信,他们其中一人杀害了园子。

结果当天晚上,康正只再出了两次勤。康正和阪口确认时间过了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后,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在交班规定时间前接到的车祸报案,还是得算是夜班轮职人员的工作。最夸张的是,即使是在八点四十四分接到报案,康正他们也必须处理。出勤十二回那次,他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轮值结束后康正排了休假。他一回到家就放洗澡水,并且趁这个空档打电话到医院,与开安眠药给园子的医师联络。

医师似乎刚好有空,立刻接起电话。

“是康正吗?你妹妹的事我听说了。真是苦了你了。”医师的语气有些激动。

“您已经知道了?”

“嗯。其实是前几天接到东京的警察来电,我才知道的。真叫人大吃一惊啊。”

“东京的警察……”

一定是加贺——康正立刻就想到他。对了,那个刑警有问过如何联络开安眠药给园子的医师。

“后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你都不在。”

“对不起,因为我到东京去了。”

“我想也是。哎,总之,我真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医师人很好,从他说话的语气便可感受到他的为人。他向康正说了不少吊唁的话,听得出他十分难过。

“其实,我有事想请教医生。”康正说。

“甚么事?是关于安眠药的事吗?”

医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康正的目的,令他有些吃惊。

“是的。您怎么知道?”

“因为东京的刑警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说想知道我开给园子药剂的服用量。”

果然,加贺当时就已经对两个药包产生疑问了。

“您怎么说呢?”

“我说一次一包啊。自己如果觉得太多,也可以再分成一半。”

“会不会有一包不够的时候?”

“不会。尤其是园子,我还交代她尽量一次半包就好。不过,康正啊,为甚么要问这个?是不是有甚么问题?”

“东京的刑警是怎么说的?”

“他只肯告诉我说是要确认。”

“这样啊。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刑警在调查安眠药的事,我就打电话到您这里问问。不好意思,您这么忙还来打扰。”

“这倒是不要紧。”

医师似乎不怎么满意这个说法,但康正也无法再多说。他恳切地道了谢,很快就把电话挂上。

康正感到不解。

凶手为何要在桌上留下两个安眠药的空药包?若是想布置成园子是自行吃药的,留一包不就够了吗?或者是认为自杀的时候应该会吃上两包,为了写实才故意这么安排的?

康正很犹豫,不知是否该执着于这件事。也许这其实根本没甚么意义,但他就是无法释怀。突然,他很想知道加贺是怎么想的。

洗过澡后,他吃着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打开笔记本。他把目前调查的结果都写在里面。他拿起原子笔,在上头再加上“为何要放两个安眠药包?”在这行字的上面,他已先写下了佃润一的不在场证明——

“九点多回到中目黑的公寓。半夜一点到两点与佐藤幸广谈话。九点半开始,到半夜一点这段时间画花的油画,近乎完成。”

康正不知这该如何解释。这说不上是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半夜两点离开,搭出租车的话,半夜车少,应该三十分钟就能到园子那里。即使是半夜两点半到访,看对方是润一,园子大概也不会有所提防吧。这样想来,行凶并非不可能。

但之前康正也想过,利用出租车在心理上难以理解。不,更难以理解的是,假如佃润一就是凶手,他画蝴蝶兰的画是为了甚么。他应该也知道巩固了半夜两点前的不在场证明是不够的。

如果他在半夜两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也完美无缺,做假的味道立刻变浓。他声称九点半到半夜一点画画,但谁都没有看见,只有完成的画而已。这么一来,可疑的是这其中会不会有甚么算计?

换句话说,如果要怀疑他是为了摆脱嫌疑而做了这些安排,却又会因为这则不在场证明无法全面兼顾,反而使康正陷入要怀疑也不是、不怀疑也不是的两难。

翌日,康正要为前天轮值时负责的事故进行文件处理。由于是日班,傍晚就能离开警署,加上明天又休假,康正已决定今晚就到东京。换好衣服,康正提着一早便带来的行李走向丰桥车站。

他一到东京车站就开始找公用电话。一整排电话前聚集了许多人,但幸好有一台是空的。

他打电话到弓场佳世子的住处。她在家。和泉园子的哥哥又打电话来,似乎令她有些意外。康正为她守灵时来上香一事道谢后,便进入正题。

“其实是有件事情很想和妳谈谈,请问明天可以见面吗?”

“可以是可以,呃,大概甚么时候?”

“明天我必须赶回名古屋,所以午休时方便吗?”

“明天午休我在外面呢。”

“能不能找个地方碰面?我可以过去找妳。”

“那里有点偏远,可以吗?”

“没关系。”

于是弓场佳世子指定了二子玉川园站附近一间家庭餐厅,据说那家餐厅位在世田谷区内,正面面向玉川通。康正不知道那是哪里,但又不好要求更换地点。他们约定好一点钟碰面。

当天晚上康正抵达园子的公寓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由于路上绕去吃饭,才会这么晚。

正想开门的时候,看到门缝上夹了一张白纸。他还以为是包裹投递单,结果不是。纸上是这么写的:

“等候您的联络 练马署加贺 十二月十三日”

十三日就是今天。那样子摆明了就是他知道康正的勤务表,算准他今天会来东京。恐怕是向丰桥警察署询问过了。康正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大衣口袋里。

园子的房间很冷。日光灯的白光说不出的惨淡。他拿着行李进了寝室,操作固定在墙上的摇控器打开空调。

康正想起他发现园子的遗体时,暖气空调也是关着的。园子睡觉时绝对不会开着空调不关。凶手应该是知道她这个习惯,才关掉暖气的。园子与凶手一起待在房里时,园子一定还开着空调。

或者,康正想象,也许凶手是为了不愿意让人太早发现遗体才这么做。暖气太强,会使尸体加速腐败,臭味就会外漏。但这种想象只会令他反胃,所以他没有再想下去。

脱掉大衣,在床边坐下。他还是不愿睡在这张床上,所以打算今晚直接裹着毛毯睡地板。

年底前还能来这里多少次呢——康正想到这,眼睛顺势往桌上的桌历看去。那桌历上印有小猫咪的照片,一页印着一周的日期,所以也不叫日历,应该叫做周历才对。尺寸大约比明信片再小一些。

奇怪了——他想。因为最上面一张是上周的。他是上周一发现园子的遗体,园子是上上周五晚上死的。这么一来,周历应该停留在上上周,否则就很奇怪。

他站起来,查看放在房间一角的圆形垃圾筒。但里面没有上上周的周历。

他突然想起一事,打开自己的包包,然后取出其中一个装有证物的塑料袋,就是装有餐桌上小碟子里烧剩灰烬的那一个。

他小心挟起三张碎纸的其中一张。果然不出所料。无论从纸质和仅存一点点的黑白照片来看,那是小猫咪周历烧剩的部份没错。

为甚么要烧这种东西?不,在问为甚么之前,应该要先思考动手烧的是园子还是凶手才对——?

先不管是谁烧的,周历本身应该是没甚么意义,恐怕是上面写了甚么吧,重要的是写下的内容。

例如——康正做起假设——园子亲自在周历上写下与凶手碰面的日期与时间。凶手若是看到,当然会想处理掉。

但是——

康正端详起周历。它的设计很简单,小猫咪的黑白照片几乎占了一整页,只有下方保留一小块空间放一周的日期。

他发现这样根本没有地方写东西。他再往下翻了一页,查看背面,背面是全白的。

有件事突然闪过他的脑海。当时,记事本的细铅笔就放在这张桌子上。记事本明明在园子的包包里,为甚么只有铅笔在外面?

康正推测,会不会是谁用了那枝铅笔,在周历后面写了甚么?不可能是凶手自己写自己烧的,所以写的人应该是园子。而内容不利于凶手,所以凶手在杀害园子之后烧掉了。

但又出现为何要特地烧掉这个的疑问。就算要处理掉,也不必在这个房间烧,一般不都是先带走,再看是要丢到别的地方或撕掉吗?扔马桶冲掉也可以。

康正看着塑料袋里剩下的那两张碎纸。这两张是彩色照片的残骸。被烧掉的是甚么照片?至今他依然没有头绪。上次来东京的时候,他在书架上找到好几本冲印店送的廉价相簿,已仔细检查过了,但里面都是没有特殊意义的照片,净是些公司员工旅游、朋友婚礼之类的照片。当然,一定是因为不重要,所以才会没有被烧毁。

假设佃润一是凶手——康正思索——在这种情况下,佃必须将园子与自己曾经关系匪浅之事保密。于是为了湮灭证据,决定处理掉他与园子两人的合照,顺便也把写了东西的周历一起烧掉——。

虽然对烧掉这个方法依然存疑,但这样就大致能说得通了。问题是周历背后写了些甚么?

不得不撕下使用中的周历来写,可见得当时情况相当紧迫。如果时间充裕,应该会找到便条纸再写才对。

康正想着这些,眼睛看向书架那附近。看着看着,头不禁偏了。

他感到纳闷:这里怎么连枝笔都没有?

※※※

第二天早上,康正前往园子的公司,要向她的上司打声招呼。当然,另一个目的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情报。他一早已经和对方联络过了。

会客室摆了好几张四人座的桌子,康正在这里会见园子所属部门的课长和股长。股长曾来参加葬礼,长得一脸穷酸,而课长山冈则与他形成对照,是个胖子。吊唁的话讲了一大串,但夸张的语气和表情反而凸显出他的矫情。

“与舍妹最熟的不知道是哪一位?”谈话告一段落之后,康正问。

“呃,是谁啊?”山冈课长往股长看。

“前几天警方来的时候,好像是总务课的笹本小姐接待的。”

“哦,原来如此。她们两个进公司的时期也差不多。”

“我能不能见见那位笹本小姐?”康正说。

“我想应该没问题。你去联络一下总务课。”课长命令股长。

几分钟后,股长回来了,表示那位姓笹本的女职员正好有空,马上过来。

“那么,关于原因方面还不是很清楚吗?”山冈这么问,但康正一时无法理解这问题的意思。过了几秒钟,才明白他指的是自杀的原因。

“还找不到一个很特定明确的原因……”康正回答。“不过,也许其实都是这样的。”

“是啊。我也听说这类的自杀愈来愈多了。”山冈附和康正。

不久,一名女职员出现了,是个娃娃脸的娇小女子。山冈等人介绍她给康正后,便快步离去,大概是不想和麻烦事有所牵扯。不过和她两人单独谈话,对康正来说也比较方便。

她全名是笹本明世。

“因为与和泉小姐最熟,所以每次都找我,其实我和她没有那么要好,只是中午会一起吃饭、去过她住的地方一、两次而已。所以,如果问到一些太细的问题,我可能也答上来。”她一坐下便如此声明。

康正有所意会,露出微笑。

“刑警问了妳很难答的事吗?”

“如果真的很熟的话,可能不会很难,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其实我们没有那么要好。”笹本明世一脸抱歉地说。

“比如说对她的自杀有没有头绪、有没有男朋友,是吗?”

“是的。”

“其他还问了些甚么?”

“问了些甚么呀?我不太记得了。”笹本明世伸手贴着圆脸。“啊,对了。他问我知不知道和泉小姐喜欢葡萄酒。”

“葡萄酒?那妳怎么说?”

“我回答说,听他这么一提,我确实听和泉小姐说过。结果刑警先生问我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我回他说,其他人大概不知道吧。刑警先生没问起的话我也都忘了呢。”

看来加贺认为那瓶酒是别人送的,不是园子自己买的,所以才会想要找出送礼的人。

“除了这些,还问了些甚么事情呢?”

“除了这些……”笹本明世略加思索之后,一脸想起甚么的表情,但视线一和康正对上,不知为何就低下头去。

他顿时有所领悟。

“是问了我的事吗?”

“是的。”她小声回答。

“是哪方面的事情呢?”

“问说,有没有听和泉小姐说过哥哥甚么……”

“妳是怎么回答的?”

“在公司里没听她说过,但我去她的住处玩的时候,曾听说和泉小姐家里只剩一个哥哥,在爱知县……”

“那刑警怎么说?”

“没说甚么,就点点头记下来。”

“刑警问的问题还真怪。也许是认为我和妹妹的自杀有关。”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对吧!”笹本明世说得很肯定。只有这句话显得特别积极,因此康正有些意外。

“但愿如此。”

“因为和泉小姐非常信任哥哥。我听她说起来都觉得好羡慕。”

“是吗?”

“和泉小姐不是还给了哥哥她住处的钥匙吗?这种事情,一般人甚至是对父母都不太做得到呢。”

“原来如此。”

“和泉小姐说,因为这样,害她只剩下一把钥匙,所以又打了两把备份钥匙。”

“打了两把?”客套的笑容从康正脸上消失了。“真的吗?”

“嗯。我也觉得如果只是自己要以防万一的备份钥匙,一把应该就够了。”笹本明世的说法意味深长。

康正认为很有可能。园子以前应该也和几个男人交往过才对,为了男友打备份钥匙,顺便也打一把自己备用,这是很有可能的。而其中一把备份钥匙最近应该是交给了佃润一。

两把备份钥匙中,一把在门后的信箱里,那么另一把在哪里?

康正本想问笹本明世是否知道园子把备份钥匙放哪,但又作罢。他不认为她会知道,问了也是令她起疑而已。

“请问您还想知道甚么吗?”笹本明世说,一脸希望能够尽早解脱。

“没有了。谢谢妳。”康正低头行了一礼。

离开公司后,他看着电车路线图搭电车。来到二子玉川园站时,是十二点半。从这里到他与弓场佳世子约好的餐厅大约有三百公尺。康正竖起大衣衣领,沿着大马路右侧走着,一路上大型卡车频繁来去。

弓场佳世子当然还没来,他选定靠窗的位子,点了咖哩饭和咖啡套餐,一边吃一边等她。过了一点,店内的人比较少了,但相隔一桌有一群看似刚上完健身房的中年主妇,以高分贝的谈笑声打乱了店内的气氛。

康正吃完咖哩饭时,弓场佳世子正好进来了。今天她的打扮风格与上次的黑色小洋装截然不同,是轻快的裤装,一手拿着太阳眼镜。她一走近,中年主妇们看到她,会话中断了一下,然后才又开始聊天。

佳世子打了招呼,康正也应了,请她坐下。穿短裙的女服务生拿来了好大一本菜单,她点了冰淇淋。康正则要求咖啡续杯。

“妳也要跑外勤吗?”康正想起她在保险公司工作,便这么问。

“没有,我不用跑外勤。”

“不过妳是为了工作来这附近的吧?”

“今天比较特别,有个住在这附近的朋友找我问保险的事……”

“哦,原来如此。”

“请问您找我有甚么事?”佳世子问,纤细的指尖抚着水杯。

康正端正姿势,朝那群主妇瞟了一眼。看来没有人在偷听。

“想请教妳园子男友的事。”

“关于这方面,我知道的上次都说了……”

“妳认识佃润一这个人吧?”

弓场佳世子的黑色大眼眸里映着康正的脸。

“妳认识吧?”康正又说了一次。

佳世子垂下长长的睫毛,没有回答,肯定是在推估康正对实际状况掌握了多少。

她终于抬起头来。“园子曾经向我介绍过。”

“她是怎么介绍的?”

“我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是碰巧遇到才介绍的。”

康正盯着她的脸。

“上次我问妳园子有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妳只告诉我园子有一个好几年前分手的男朋友,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佃润一这个人。为甚么?”

“没有为甚么啊……只是没有想到而已。”

“妳是说,妳当时脑袋里完全没有佃润一这个人?”

“是的。”

“哦。”康正喝了水,觉得口好渴。

正好在这时候,女服务生端来了冰淇淋和续杯的咖啡,但两人都没有碰。

“妳在说谎。”康正看着弓场佳世子雪白的额头说。那额头上立刻出现皱纹。康正看着那皱纹继续说:“妳现在正和佃润一交往。”

佳世子那体格虽小却异常丰满的胸部挺了起来,然后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您在说甚么。”

“妳就别装了,我甚么都知道。”康正往椅子一靠,缩回下巴,观察眼前这名女子的反应。

弓场佳世子双手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就这样静止不动。那双眼睛望着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但她当然不是真的在看。康正本以为她会说些甚么话来辩解,但她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我再问一次。”康正上身略向前靠。“妳和佃润一正在交往吧?”

弓场佳世子垂下的睫毛晃动了,但是这代表的意义,应当和守灵当时想起园子而晃动大不相同。

好一会儿,她才微微点头,说“对”的声音也有点沙哑。

这回换康正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园子的男朋友佃润一现在和妳交往,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自然而然?园子都死了。”

“我认为这两件事没有关系。”

“是吗?”

“甚么意思?”佳世子望着康正猛眨眼。

“如果园子的死是自杀,动机就是被你们害的,妳不认为吗?”

“我们……”佳世子的脸虽然面向康正,但眼睛却看着斜下方。“我们是在园子和佃先生分手之后才开始交往的,所以我不相信园子是因为我们的事才自杀的。”

“和园子已经分手,是佃个人的说法而已。”

佳世子听到康正这句话,睁大了眼睛。

“你见过他了?”

康正心想糟了,但已经太迟了。

“我要告诉妳一件事。”康正说。

康正打算向佳世子道出她的说法与他目前的调查发现之间的差异。

“甚么事?”

“我不认为园子是自杀的。”

彷彿被康正的气势所迫,佳世子的身体稍微往后退。

“我认为园子是被杀的。不,我相信,因为我有证据。”

她的眼中虽然略有怯意,仍摇头说:“您弄错了。”

“很抱歉,”康正动了动嘴角说,“我不相信妳的话。”

“您怀疑我是吧?”

“是这样没错。我顺便再问一下,上上个星期五晚上,妳人在哪里?做些甚么?”

佳世子将手放在自己的右颊后,侧着头,耳垂上挂的金色饰品因而摇晃。连这种不经意的动作也散发了一股明星味。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那就还不能证明妳的清白了。”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甚么事?”

“您为甚么不告诉警方?”

“我的目的,”康正说,凝视着佳世子,接着故意笑了笑,“不是逮捕凶手。”

弓场佳世子并不迟钝,她立刻领悟康正话中的涵义,从她那张因紧张害怕而僵硬的脸颊就可看得出来。

附近的那群主妇一边喧闹一边起身离开。其中有一人盯着康正他们一直看。

“妳是甚么时候剪短头发的?”康正问。

佳世子“咦”了一声,看着他。

“妳的头发掉在园子的房间里。这该怎么解释呢?”

佳世子挤出僵硬的笑容。

“您怎么确定那是我的头发?”

“要反驳,就先把妳那头漂亮的头发给我几根吧!好拿来做更详细的调查。”

她皱起的眉毛露出不悦之色。想必是料到守灵当晚自己的头发已经偷偷被采样了。

“星期三,”她说,“我和园子见过面。就在园子那里,和园子两个人。”

“妳是说,头发是那时候掉的?”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星期三见过面的事,之前为甚么不说?”

“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

“为甚么?”

“因为我觉得和园子的死无关,是无谓的事。”

“妳们碰面是为了甚么?”

“没有特别的理由。她打电话来说很久没见面,想见个面,我下班就过去坐了一下。”

“我看园子已经知道妳和佃润一在交往了。那她怎么还会想见妳?”

“我不知道。她没有提起我们的事,我想她并不知道。”

“妳想知道我的想象吗?”

“请说。”弓场佳世子的黑色虹膜发出异光。

康正吸了一口气才说:

“星期三,妳和园子因为佃而发生争吵,当然吵不出个结果,于是妳就对园子萌生杀意。”

“我为甚么要对她萌生杀意?如果是她恨我那还说得通。”

“如果园子坚持不肯和佃润一分手呢?而润一又说如果她不愿意分手,就不能和妳在一起呢?对妳来说,园子就是个碍事的麻烦。”

“亏您想得出这种事。”

“所以我说是想象啊。”

“您要说的应该都说完了吧,恕我告辞。”佳世子碰也没碰冰淇淋便站起来。

康正也留下第二杯咖啡离席。他在柜台付帐时,佳世子已快步走出餐厅。

他一来到店外,就听到尖锐的引擎声从停车场方向靠近。一辆绿色的 MINI Cooper 正要离开。康正发现开车的人是弓场佳世子,上前挡住车子的去路。车子停下来,他便走到驾驶座旁。

佳世子右手不耐烦地把车窗摇下十公分。原来不是电动车窗。

“这是妳的车?”康正问。

“是我的车。”

“有车的话,”康正盯着车内猛看,“半夜也一样可以行动。”

“失陪了。”佳世子的脚松开煞车踏板。MINI Cooper 发出吃力的声响,从康正面前离去。

康正一回到园子的公寓,就看到加贺等在门口。加贺双肘靠在通道的把手上,往下看着道路,一看到康正就露出笑容。那样子几乎可用亲切来形容。

“您回来了。”刑警说。

“您等多久了?”

“等多久了啊?”加贺看看表。“嗯,也没有多久。您上哪儿去了?”

“园子的公司。我之前没时间去打招呼。”

“我是说去过公司之后。”加贺仍挂着笑容。“您在中午时就离开那里了,之后上哪儿去了呢?”

康正打量刑警那张轮廓深刻的脸。

“您怎么知道我到园子公司去了?”

“我想您差不多该去了,便打电话过去问。结果对方表示您早上去过了。我的直觉还满准的。”

康正摇摇头,将钥匙插进钥匙孔。

“可以让我再看一次里面吗?”加贺说。

“还有甚么要看的?”

“有些东西想确认一下。拜托了。而且我也有一些您可能想知道的情报。”

“情报?”

“是的,我想一定很值得参考。”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康正叹了一口气,开了门。“请进。”

“打扰了。”

康正暗自庆幸已经把证物收进包包里。那些东西要是被这个刑警看到,一切就完蛋了。

“离开公司后我去新宿绕了一下,我想知道园子是在甚么环境下工作。”康正边说边回头,看到加贺蹲在鞋柜前。“您在做甚么?”

“啊,抱歉。我看到这个,”加贺手里拿的是羽球拍,“靠着鞋柜放着的球拍。看起来还满专业的,应该是碳纤材质的吧?令妹曾参加羽球社吗?”

“高中时代参加过。又怎么了?”

“握把布缠绕的方向和一般人相反。”加贺指着握把的部份说。“也就是说,令妹是左撇子,没错吧?”

“您说得没错,舍妹是左撇子。”

“果然,”加贺点点头,“我没猜错。”

“依您的说法,好像还没看到羽球拍就知道了。”

“不能说是知道,只是这样推测而已。”

“唔,”康正环视室内,“是因为分析过她各种物品上的指纹吗?好比铅笔、口红甚么的。”

“不是的,是凑巧发现的。当时我负责调查寄给园子小姐的信件,您还记得吧?”

“记得,您说里面没有近几个月的信件。”

“这和信的新旧无关。我注意到的是拆信的方式。具体地说是信封口怎么撕开的。”说完,加贺好像想到甚么,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撕一下这个吗?就像拆信一样。”

“拿别的纸来试吧。”

“没关系,反正还没用完就会印新的了,请不必介意,撕吧。”

印新名片这句话,是意味着单纯的调职呢,还是想到晋升才说的,康正有点好奇。看着眼前这个人,他觉得是后者。他认为加贺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康正对准了印着巡查部长的部份,慢慢撕破。

“您的惯用手是右手吧。”加贺说。

“是的。”

“这是很典型的撕法。以左手拿好整张名片,右手撕下标的部份,而且撕的时候是以顺时针的方向撕,大多数是这样。”

听加贺这么一说,康正回想自己的手部动作。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

“其实并不是,可以说是各不相同。而只要看这撕破的地方,”加贺接过被撕成两半的名片,继续说,“就可以从破损面和指纹的位置等等,大致判断出这个人的习惯。我在调查园子小姐的信封时,发现她的动作与您刚才所做的左右完全相反,所以我才猜园子小姐或许是左撇子。”

“原来如此,知道原理后其实很简单。”

“这方面的事情,和泉先生应该更拿手才对。”康正不明白加贺的意思,沉默以对,于是刑警笑吟吟地继续说道:“您不也是从保险杆的凹陷程度、车灯的损坏方式、烤漆涂料的脱落等,推论车子是在甚么情况下发生事故的吗?换句话说,您是从物证拼凑出假设的专家。”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破坏中必有讯息。这句话在任何案件中都用得上。”

“也许吧。”

康正心想,这个人不知从中看到了甚么讯息。

“对了,令妹做任何事都是以左手来做吗?”

“没有,被父母矫正过,所以筷子和笔是用右手拿的。”

“是吗?日本人都会这么做。听说外国人不太矫正左撇子,不过倒是很少看到刀叉左右拿反的外国人。令妹呢?”

“我记得应该和普通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