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东平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冯雪华。
“你是报社的……呵呵,还是总编呢……你看起来可没那么老。”她充满怀疑地上下打量他,“这真是你的名片?”
“你可以当着我的面打电话过去。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名片,可以打报纸上的联系电话。”他拿出准备好的周刊递给了她。
冯雪华将信将疑地接过了报纸,随即拿起了柜台上的固定电话,可她拨了几个号码,又放下了。
“好吧。我相信你。”她道,“你找我干什么?”
“你知道冯雪鹰在哪来吗?”简东平问道。
“不知道。我们平时没联系。对了,我听说那个女孩在当警察,是不是这样?”她问的是凌戈,也在打量她。
“嗯……”凌戈还没开口,简东平就抢了先。
“她现在是在警察局工作。你也知道,这种单位工资不一定很高,但福利是很不错的。”
“那肯定的!”冯雪华很是赞同,“那时候雪鹰还跟凌初国吵,她不想让小姑娘去上警校,我就跟她说,以后从学校出来她能进警察局工作,那是她的福分。小姑娘的工作别的不要紧,最要紧就是稳定。”
“是啊,你比她有远见。这么说,他们离婚后一直有联系?”
冯雪华点点头:“我当初就说,她还是跟着凌初国好,凌初国这个人虽然不太会拍马屁,但绝对是个正人君子。”
简东平觉得,她加重语气说的那最后四个字似乎别有意味。她似乎是经过对比和时间的沉淀才有此感言。是不是因为除了凌初国之外,冯雪鹰的其他男人都不是正人君子,她才会这么说?
“她怎么突然想到要她妈了呢?”冯雪华问道,“都那么多年了。她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要找她呢。”现在,她的口气缓和了不少。
“冯雪鹰留了张贺卡给凌戈。”
冯雪华很惊讶:“有这事?”
凌戈把收到的贺卡递给了她。冯雪华看了看,马上又递回给了她。
“这不是她写的,她的笔迹我认得出来。她写字可没这么漂亮。”冯雪华的口气有点生硬,而看他们的眼光,就好像他们是两个骗子。其实这跟他的猜想不谋而合。
“这确实是昨天晚上收到的。本来凌戈一直以为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父亲从小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这我知道。”
“所以收到贺卡时,她也很意外。现在你说这不是她写的?”
“肯定不是。”冯雪华板着脸说。
“不管怎样,凌戈查过档案,她现在知道她母亲还活着。”简东平道,“本来,也不一定非得见她,可是她现在要成家了。”
“她要成家了?!”冯雪华的脸骤然亮了起来。
他感觉凌戈在他背后悄悄踢了他一脚,幸亏冯雪华没看见。
“是啊。男方问起她家的情况。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就想跟她母亲见上一面。也算给男方一个交代。”
“那倒是的,如果正经人家肯定要问的!”冯雪华用力点头,似乎是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这里要是有她的消息,我就及时告诉你。”
“她给你留过手机吗?”
冯雪华摇头:“没有没有,这样吧,我有你的名片,要是她打过来,我就让她来找你。你看怎么样?”
“那也好。”简东平向她道谢。
几分钟后,他们离开了冯雪华的小卖部。
“你刚刚说我要成家了?”凌戈恼火地轻声质问他。
“我不这么说,她会当一回事吗?”走出几分钟后,他突然停住了。
“你怎么了?”她问道。
他没回答,直接朝冯雪华的小卖部走去。他刚刚乘她不注意把他的手机放在了小卖部的柜台上。
冯雪华正在打电话,看见他突然出现,急忙挂上了电话,她的神情有些尴尬。
“我把手机掉在这里了。”他道。
他从柜台上的一本杂志下面,拿起了他的手机。
在车上,简东平用手机翻到了他刚刚拍到的视频。由于手机是放在杂志下面的,所以只拍到柜台后面的一个角落,不过声音听得挺清楚。
“喂喂,有事跟你说……你女儿要找你……当然是你女儿!我觉得那个人不会是假的……不会不会,那人拿了张报纸给我,让我打电话去核实呢……不会是假的……我不管了,我就把事情跟你说,你自己考虑……那人说,你女儿要结婚了……哎哟,你喊什么呢,我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是那个人说的,她说人家男方问起你……”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她的语气变得很不耐烦,“凌初国是说你死了,那你死了没有?!她在公安局工作,查个档案就知道你死没死!我不管了!我给你个电话,你自己去联系……”
这时候简东平出现在镜头里,她急忙挂上了电话。
“她是在和冯雪鹰通电话?”凌戈道。
“那还用说。”
“那她……”凌戈还想说什么,简东平的电话突然响了,“是谁来的电话?”她问道。
“新号码。没准是某位前全国冠军。”他朝她挤挤眼,随即接了电话,“你好,哪位?”
“请问是……简东平吗?”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是。你是?”
“冯雪鹰。”
简东平朝凌戈点了点头:“你好。冯阿姨。”
对方似乎笑了笑:“别叫我什么冯阿姨。我可没这么老。你可以叫我冯小姐。听说你是代表我女儿来的?”
“是的。她想见见你……”
“我看没这个必要。”冯雪鹰道,“我跟她爸有约定,今生今世跟她永远不来往,虽然她爸已经去世了,但我还是得遵守这个承诺。”
简东平没料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一时之间,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凌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见过她,是吗?”他问道。
她没回答,兀自说道:“……她要结婚,我为她高兴,但是见面就算了,我没什么可给她的。”
她最后的那句话让他有些恼火。难道她以为凌戈找她是为了向她“要钱”?
“既然如此,你干吗要给她写贺卡?还说什么想见她?!”他没好气地问道。
“你在胡说什么,”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从来没给她写过任何东西!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没什么可以给她的,也不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那你干吗要生孩子?”他冷冷道。
他以为她听到这句话后会愤怒地挂上电话,但她却没有。
“当时我不了解自己。后来我才发现,我以为我想要的那些东西,实际上是我最讨厌的。”她的语调有点悲伤。
“她对你没什么要求。”他缓和了一下口气。
她沉默了两秒钟。
“我跟凌初国有过约定,我能为他做的也就是这个了……”
“呵呵,”他冷笑,“如果他活着,我想他肯定不想看到你伤他女儿的心。”他抢在她前面挂上了电话。
“她不想见我?”凌戈问他。
他没回答,启动了汽车。
“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张贺卡跟她无关。”他道。
凌戈觉得,对她来说,母亲就是个模糊的影子。
从小到大,父亲对她母亲的事一直都三缄其口,他只是告诉她,“你妈死了”,但究竟她得了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在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些年,他从没提起过。
她曾经觉得父亲是因为工作太忙,渐渐把那个人淡忘了。但现在看来,其实并非如此。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简直微乎其微。
父亲留给她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那张板着的脸。她几乎没怎么见他笑过。他跟她说话时,总是低着头在干别的事,所以她很难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很难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情绪。他说话总是四平八稳,没有任何音调的起伏。再说,他其实话很少,“别忘记关水龙头”和“把门锁好”是他最常对她说的两句话。小时候,她认为大部分人的父亲应该就是这样的,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如果跟你说话,就是告诉你一大堆清规戒律。而大部分时候,他都希望你离他远点,他宁愿一个人也不想跟你在一起。
现在她想,他之所以如此孤僻和沉默,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开心罢了。
记忆中,他唯一一次真正露出笑容,是那天,她告诉他,她想考警校。其实,那时候她作出这样的决定,也就是为了让他开心。他从来没告诉过她,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她只知道他是个刑警,工作很辛苦,经常出差。他拿过两次奖章,但每一次,他都毫不在意地把它们丢进抽屉,之后就再也懒得去看它们一眼。如果她想问问关于奖章的事,他要不是打发她去超市给他买酒和烤鸡,就是问她,“水龙头关紧了没有?”
总之,他对荣誉这种事一点都不在意。他对她的学习成绩也一样自始至终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有一次,她考了个全部倒数第一,他只是说了句,“老师是不是算错了?”规定考试试卷要家长签全名,他最后只签了他的姓,“他只给了你一半分数,为什么我要签全名?”他这么对她说。她当然不敢把他的话转告老师,后来,还是她模仿他的笔迹在试卷上补齐了他的名字。从她开始认字以来,他从没有敦促过她努力学习,关于成绩之类的事,他更是一个字都没提过。
“所有的大坏蛋都上过学,而且都学得不错。”他偶尔还会露出这么一句。所以说,他对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成绩优异的人,是有成见的。她曾跟班里的学习委员走得很近,他非常不高兴。他多次警告她,离“那些人”远一些。至于为什么,他只给出一个理由,“他们只想往上爬。”言下之意就是让她远离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人”,他认为她跟这些人交往的最终结局,就是自己吃亏,“你等着瞧吧,她才不会把你当朋友!”他总是这么说。她那时候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思,渐渐疏远了学习委员。
至于家长会,父亲好像从来没去过。他总是写张条子告诉老师,他很忙。老师打电话给他,他通常都不接。如果碰到较真的老师,直接去找他,他就避而不见。几次这么一来,老师也灰心了。幸亏念书的那几年,她从没闯过什么祸,所以老师也犯不着非要见她的家长。上学的那几年他们就这样混了过去。
除了工作,他似乎对别的事都没太大的兴趣。除了在她的试卷上签名之外,她几乎没怎么见他写过字。他也很少看书。他总觉得念书多的人心计很深。现在,她觉得父亲的偏见可能跟他的婚姻有关。冯雪鹰离开他,后来嫁给了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在所有人看来,“有知识的人”。他败给了一个知识分子。没错,在父亲看来,那肯定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小凌——”有人在叫她。
她发现自己站在办公室门口发呆。
“小凌,赶紧把昨天那个案子的口供整理出来,下午我们就可以把案子结了。”她的上司林仲杰正快步走出办公室。
林仲杰是她父亲当年最好的朋友,似乎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关于她父母的事,他肯定知道不少。现在看起来,她是知道最少的那个,连简东平的父亲都知道得比她多。
“林叔叔。”她跟上了林仲杰的脚步,“你是不是认识……冯雪鹰?”
林仲杰停了下来,他肯定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名字。
“冯雪鹰?”
“我知道她是我妈。”
他点了点头:“是啊我认识她。你怎么会问起她?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我查过她的档案了。”她道。
他面露尴尬:“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瞒你了。她是活着。是你父亲让我这么说的。”他朝前走去。
凌戈急忙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为什么要骗我……他完全可以告诉我……”
“他这是为你好。他不想让你跟她有任何瓜葛。这是他当时同意离婚的一个条件。冯雪鹰也答应了。再说,当时,她要嫁的那个人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她也不方便带你过去。”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当年我也劝过你父亲,我觉得冯雪鹰根本不适合他,但他听不进,死活都要娶她。结果……”他摊摊手,一脸无奈,随后又问道,“小戈,你怎么会问起她?是不是她来找你?”
她连忙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她,所以查了她的档案。”
林仲杰叹气:“我也知道这事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不过小戈,你可千万别去找她。”
“为什么?”
“当然了,她毕竟是你的生母,你想见她也无可厚非。不过……”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要知道,你父亲当年作出这个决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不会无缘无故要把你们分开。他是希望你的生活不会受到她的影响。说明白点,你父亲觉得如果你们见面,对你来说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这辈子可吃尽了她的苦头。虽然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但是,他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他拍拍她的肩,向前走去。
她呆立了两秒钟,又一次追了上去。
“林叔叔,我爸除了上次你告诉我的那个储物箱之外,他还有没其他放东西的小箱子?”她摸出了那把小钥匙。
林仲杰看到了那把钥匙:“你爸有一个小铁箱子,放在他办公桌的最下面。他去世之前,曾经跟我说过,如果他发生意外,就把这小箱子跟他的骨灰一起埋进坟墓。他让我别告诉你。我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但估计跟冯雪鹰有关。他不想让你看到这些。”
凌戈这才想起,当年林仲杰以单位的名义全权办理了父亲的后事。坟墓是他去找的,是他安排把骨灰落葬,最后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她才被领到墓碑前。
“所以,那个小铁箱现在在他的坟墓里?”
“是啊。这是你爸的遗愿。”林仲杰无奈地叹气,“你爸就是个死心眼。他离婚后,我们也给他介绍过其他女人,但都没成功,因为冯雪鹰仍然跟他藕断丝连的,”他准备进办公室,又停下,转头对她说,“有一次,你爸好不容易对一个女人印象不错,但最后却让你妈给搅黄了。她不让你爸再婚。她是个自私透顶的女人。小凌,她不配当你的母亲,其实她心里也的确没有你。她忙着谈恋爱还来不及呢。我不想说她的坏话,但作为一个老师跟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男生搞在一起,那真是太荒唐了。所以,我劝你还是离她远点。”
林仲杰最后的建议就跟简东平今天中午给她的忠告如出一辙。
“对你来说,她的确是死了。忘了她吧。”简东平说这句话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而且他好像还挺生气。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她本来是不想见到这个抛弃她的女人的。可现在,冯雪鹰亲口拒绝见她,所有人又都劝她远离这个女人。她却忽然对这个瘟疫一般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冷血、自私、脾气暴躁、任性,也许还有一点放荡,这是冯雪鹰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她真是这样的人吗?
凌戈忽然很想见见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母亲。
她想到了简东平给她的那个手机号。
附录3:2002年7月,桑雅给姚静的信
姚医生:
是不是在藏北的偏僻地带,那些村民都这么叫你?我能想象你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在半山坡上艰难行进的样子。
我没去过西藏,我对那里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书本和图片。我知道那是一个可以站在高山之巅触摸星空的地方。我知道在那里,你可以花上一整天,坐在半山腰的一棵树下,或者某块年代久远的岩石上,什么都不干,只是想想人生或者打个盹。这对任何一个日日夜夜面对电脑的城市人来说,就像一个无法触及的梦。真的很美。
不过,这毕竟是个梦而已。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选择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去行医。我想你应该不会是去朝圣。你是为了逃避那个男人。可在我看来,那些事,你在星巴克喝上半小时咖啡就能想清楚。至少看到那么多男人进来喝咖啡,你就该明白,世界上的男人多得是。你根本不需要大老远地跑到西藏去思考你的垃圾婚姻。你已经为他浪费了够多的时间!
居然还想给他写信?好啊,我支持。我支持你给他寄一包牛粪!
至于你上封信的建议。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把我父亲安葬了。只不过,不是火葬。我费尽周折才找到一个接受土葬的地方。我把他葬在我家保姆老家的院子后面了。虽然地方不怎么样,到处是乱草堆,但他的尸体至少还能保存完整。我始终对他的死抱有怀疑。我不相信苗丽杀了人。我会在不久之后去探监,跟她好好聊聊。
你上封信提到的关于肖南的事,我很是吃惊。
你还记得那天的日期吗?你为什么当时没告诉我?
好了,就聊到这里吧!
——桑雅
<b>附录4:姚静于2002年8月写给桑雅的信</b>
亲爱的桑雅:
你好。
我之所以选择去当援藏医生,一方面的确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想我的婚姻,另一方面,我也想真正体会一下当医生的感觉。我原先工作的地段医院,我所在的科室每天只是给老年人开开药而已。我做的最多的就是给人量血压。我不觉得这样的我,能真的称得上是个“医生”。
医生,就应该是治病救人的。我选择地域偏僻的地方当个小医生,是因为我知道他们需要我这样的人。就像最开始,我看到你的时候一样,我知道你需要我,这感觉真好。
当我给他们看病时,不管做什么,询问病情、量血压、验血,自始至终,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可以用“虔诚”这两个字来形容。这种时候,我觉得即便分文不取,也是一种幸福。
西藏是个神奇的地方,我在这里也确实有种朝圣的感觉。我也有过在山巅站着发呆的情形,但真正让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是给病人看完病下山的时候。山风吹着我的脸,高原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周遭只能听见鸟鸣和我自己的脚步声,有时候,我跟另一个同事同行。但我们好像约好了,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这时候,我就感觉佛祖好像在轻拍我的肩,他好像在对我说,谢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而那时的我,觉得一天的劳累都荡然无存。
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否体会到我的心情。
你问我见到肖南的日期。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之所以当时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你发火。那时候,你的情绪很不稳定,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一句话闹出什么事来。而且,我也觉得你不必去管你父亲的闲事。
好了,我又要忙了。明天早上我要去帮着另一个医生去给三个藏民做白内障手术。我得做一些准备工作。这里的条件很差,要停电了。
祝顺利。
——静 2002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