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整个洛阳城就从严冬的萧瑟中惊醒,转眼就到了踏青的好时节。中原大地虽然还没有处处莺歌燕舞,但严寒的确已收束了威严,曾经如刀似剑的风霜完全消失了踪迹,阳光的力道正在一天天加强,这暖阳直照得人身体暖融,思绪飘荡。有多少早已耐不住寂寞的痴男怨女,急急忙忙地迈开探春的脚步,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春意了。
不过,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去年岁末那桩案件所带来的阴影之中。他每天照常上朝理事,处理公务,但每每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周梁昆执掌鸿胪寺经年,对鸿胪寺一概事务可谓是了如指掌,又有尉迟剑这个新任的得力少卿,倒也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并未出过任何差池。
自前一次和狄仁杰谈话之后,周梁昆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据称,狄仁杰年老体衰,精神日渐颓唐,圣上已恩准其不遇军国大事便可不朝。狄仁杰似乎在慢慢淡出大周的政治核心。对于大周的朝臣来说,这一现象似乎又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自圣历二年年末以来,武皇本人也病体日沉,对朝政的把持均通过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而太子和梁王各领一派,代表李、武两方的势力,将整个朝局搞得乱哄哄,颇有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在此微妙时刻,狄仁杰以中流砥柱的身份避开旋涡的中心,基本处于半隐退的状态,使其他朝臣思虑重重,难以揣度这位股肱老臣的真实用心。
朝局在纷乱中维持着均势,表面上微微涟漪,波澜不兴,底下却暗流涌动,酝酿着极大的危机。作为大周三品重臣的周梁昆,不可能感受不到这些,但是他似乎无暇顾及。狄仁杰已经勘破了他的罪行,却又放了他一条生路,对此周梁昆在庆幸之余倍感惶恐,他不敢也无法猜测狄仁杰这样做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太多了,周梁昆下决心要利用好这段时间。他的手里还有个足够重的砝码,为了这个砝码他几乎已经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和仕途。这些天周梁昆一直都在想,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前途黯淡,即便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但是他唯一的女儿,像早春的花朵一般才绽开娇嫩的花蕾,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作为一名老父亲,周梁昆愿意付出一切去为女儿靖媛换取一个美好的未来,否则他定然会死不瞑目的。
但是周梁昆也发现,自己那聪慧美丽的女儿自去年年底以来变了许多,每每与她交谈,她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她有什么心事,又不肯说。周靖媛幼年丧母,与周梁昆的续弦并不和睦,让周梁昆对女儿始终心存歉疚。如今面对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周梁昆更是觉得为难,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才能让女儿袒露心扉呢?
这天下朝,一回到府中,周梁昆便让人唤来了周靖媛。他今天的兴致颇高,看到女儿一身葱绿色的春装打扮走进书房,婀娜的身姿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柳树,鹅蛋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漆黑的宝石般纯净,周梁昆情不自禁地从心中涌起一阵自豪。周靖媛轻摇莲步,上前来向父亲盈盈一拜。
周梁昆让女儿在身旁的榻上坐下,他为今天的谈话准备了不少时间,此刻便从后日的花朝佳节开始聊起。周梁昆轻捋胡须,笑眯眯地开口了:“靖媛啊,后日便是二月十五日花朝节,你有什么打算吗?”
周靖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轻声道:“靖媛想去天觉寺。”
“天觉寺?”周梁昆惊呼一声,他万万没料到女儿竟提出这个地方。
稍稍镇定了一下心神,周梁昆问道:“为什么要去天觉寺呢?那里年前刚刚发生过命案,何必去那种不吉利的地方。”
周靖媛依旧低着头,低声嘟囔:“天觉寺花朝节有大道场,还有百戏盛会,女儿想去玩玩嘛。”
周梁昆不由微微皱起眉头:“花朝节洛阳各大寺院都会大做法事和道场,百戏表演也不是天觉寺最负盛名,像兴善寺、罗汉寺、会昌寺,还有天宫寺,这些寺院的花朝盛会才是洛阳最出色的。靖媛,你喜欢哪里,父亲便亲自陪你去哪里。”
周靖媛听父亲这么说,惊喜地抬起头来,刚要说话,脸上突然又罩上一层不易察觉的阴云。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爹爹,靖媛就是想去天觉寺。”
“你!”周梁昆紧锁双眉,胸中不觉升起股无名怒火,他竭力克制着,冷笑一声道,“靖媛,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你若一定要去天觉寺,为父便不能陪你去了。”
周靖媛低下头一声不吭。
周梁昆等了等,转缓语气道:“靖媛啊,花朝节的安排我们稍后再谈。我此刻要问你,你母亲前几日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看周靖媛依然一言不发,周梁昆无奈地长叹一声,道,“靖媛,按理这种事情不该由我这个当爹的来问,可王氏说你对她什么都不肯说,我也知道你心中对她不以为然。也罢,为了我女儿的终生幸福,我问问也是无妨的。靖媛,可否对爹爹说说真心话,你对和裘侍郎公子的这桩婚事怎么看?”
周靖媛的眼睛盯着面前的方砖地,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搅动着一块丝帕。周梁昆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今天在朝上,裘侍郎还向我问起这件事,看得出他们心意恳切。他的这位公子我也曾见过,相貌堂堂,去年刚中的进士,如今在吏部候缺,是朝廷要重用的人才。靖媛啊,父亲、父亲老了……如今最大的心愿不是别的,就是希望能够看到你有个好的归宿,我的女儿绝不能嫁错人,要嫁便要嫁最好的男儿。靖媛你也知道,历来求亲的也有十多家,我这一关就通不过。这一次,父亲是真的觉得挺不错,但还是要听听靖媛你的心思,才能定下。”
一通话说完,周梁昆的内心不禁有些波澜起伏,他直直地注视着女儿,心中在无声地问着,孩子啊,你能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吗?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周靖媛终于抬起了头,漆黑的双眸中闪着夺目的光彩,白皙的双颊微微泛红,她朝父亲温柔地笑笑,道:“好爹爹,您别着急,咱大周朝的女子自圣上以降,到公主、贵戚,俱不是扭捏造作之人,靖媛志气高远,也不愿意让别人比下去。上回狄大人不是还说女儿是巾帼不让须眉吗?”
周梁昆被她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应了一声。
周靖媛娇媚地眨了眨眼睛,继续道:“爹爹,靖媛还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太平公主是如何提醒先帝和圣上为她选婿的……”
周梁昆有些不解:“嗯,这件事在朝野传为佳话,尽人皆知啊。那日先帝在宫中设宴,宴请亲族。太平公主身穿紫袍,腰围玉带,头戴黑巾,手持弓箭,来到筵席上,给先帝和圣上跳舞助兴。舞罢奏请说,请二圣将身上这套武官袍带赐给她的驸马……”说到这里,周梁昆突然停住了,他仔细端详着女儿脸上顷刻间染上的红晕,微微有些发愣。
周靖媛终于被父亲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低叫了声:“爹爹!”又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武官,武官……”周梁昆嚅嗫几遍,才鼓起勇气来问女儿,“靖媛,难道……你心中已有了人?而且是个武官?”
“爹爹!”周靖媛抬高声音又叫了一遍,这回连脖子都红透了。
周梁昆思忖着道:“靖媛,能不能告诉爹爹,你……”
“爹爹,”周靖媛打断父亲的话,撒娇道,“你若真的不陪女儿去天觉寺,靖媛就去邀狄大人同游!”
“狄大人?”周梁昆愣了愣,“靖媛,你是说狄仁杰狄大人?”
周靖媛一噘嘴:“咱朝里还有哪个狄大人啊?”
“这……”周梁昆彻底呆住了。他真的弄不明白了,自己的女儿究竟想干什么?
周靖媛倒有些得意,轻声道:“爹爹,女儿都打听过了,就是因为过年时发生的那桩命案,天觉寺为了消除影响,正想方设法将这回的法事办成少有的盛会。连天觉寺译经院的掌院大师了尘法师都会登坛讲经,他可是从未讲过经的啊……”
周梁昆打断女儿的话:“靖媛,你在胡闹什么?狄大人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与你一起去天觉寺赏游?”
周靖媛轻轻“哼”了一声:“为什么不会?狄大人如今已经是在朝致仕,岁数都这么大了,还不应该多清闲清闲?”
周梁昆啼笑皆非:“狄大人再要清闲,也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去请他花朝节共游吧?”
周靖媛自信地笑了:“爹爹,您就等着瞧吧,女儿一定能请到狄大人的。”随后,她又飞红着脸道,“爹爹,女儿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对,只是上回与狄大人在天觉寺的天音塔下偶遇,才有这个由头。”
周梁昆已经完全听得呆住了。周靖媛等了片刻,见父亲不理自己,便起身向父亲拜了一拜,往门外走去。快走到门口,突听周梁昆在她身后颤抖着声音道:“靖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周靖媛浑身一颤,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向父亲深情一笑,轻声道:“爹爹,您是靖媛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靖媛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爹爹分忧,爹爹放宽心便是。”
周靖媛离开了很久,周梁昆兀自在屋中呆坐着,脑海中混沌一片。突然,他喃喃自语起来:“武官?武官?狄仁杰大人……难道是那个人?”
当天傍晚,沈槐照例来到狄仁杰书房。周梁昆那里已经派人监视了一个多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而沈槐这两天比较空闲,只是处理些日常杂务。
沈槐进门时,狄仁杰正坐在书案前,拿着张书简反复观看。沈槐不敢打搅,便站在门旁默默等待着。狄仁杰一抬头看见他,笑着招手,让他进前来,指着手里的书简道:“这个周靖媛小姐真是有意思,居然想到要在二月十五日花朝节,邀请老夫与她共游天觉寺。”
沈槐只是笑笑,并未说话,对于这个周靖媛小姐,他可不想发表任何意见。狄仁杰也不在意,搁下书简,问了沈槐几句,就让他回去休息。自从沈珺来洛阳以后,如无特殊情况,沈槐每天都会回沈珺栖身的小跨院与她共用晚饭,随后才返回狄府,晚上仍住在袁从英原先的屋子里,也算是恪尽职守。
此刻沈槐看没什么事,便向狄仁杰告辞,狄仁杰吩咐道:“你出去时,顺便将我的这封回书带给狄忠,让他尽快送到周梁昆大人府上。嗯,也让狄忠准备准备,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天觉寺过花朝节。”
沈槐点头,狄仁杰又不经意地道:“对了,你那堂妹来洛阳也有月余了吧,干脆也请上她共游天觉寺。有她与那周靖媛小姐做个伴,青春少女嘛,总比与我这老头子共游有趣得多。另外,让狄忠再去请过宋乾大人,如果他得空,也一起去。”
“是。”沈槐领命而去,不知为什么,对两天后的花朝节,他的心中竟产生了些许莫名的期待,但也有些隐约的担忧,让他感到阵阵忐忑。
花朝盛会,是春天里的第一个节日,和煦的春风和温润的暖阳,催开了早春最争先的花朵。当狄仁杰一行来到天觉寺前时,虽然心有准备,但寺院内外遍开的桃花、梨花和玉兰,还是带给他们莫大的惊喜。不知不觉中,春天真的已经来到眼前了。夹杂在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和嫩黄的玉兰之间的,是青年男女身上五颜六色的华服,映衬着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俊美面容,愈发显得娇艳动人。
寺院之外,开阔的场地上,精彩纷呈的百戏开演了,只见各色伎人忙着吞刀吐火、吹竹按丝、走园跳索,真是不亦乐乎。密密匝匝的人群在天觉寺的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时不时爆发出鼓掌和喝彩之声。狄仁杰和宋乾走在最前,周靖媛与沈珺紧跟,沈槐和狄忠则落在最后,时刻留意着周边的动静和穿梭来往的人群。不过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毕竟面前的百戏和身边的鲜花,已经把绝大多数人的心都吸引住了。
沈珺常年在穷乡僻壤间离群索居,这还是头一次来到洛阳,不禁有些目不暇接。丧父的哀伤尚未消逝,在洛阳居住这月余来,她深居简出,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栖身的小院。沈槐始终心事重重,态度不冷不热,令沈珺的心中很是不安。她本来没有多少游兴,但因是狄仁杰大人的邀请,沈珺能看出来,堂哥沈槐对此相当重视,因此她今天还是郑重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素色衣裙。服丧期间不能浓妆艳抹,沈珺本也不擅长涂脂抹粉,更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还是何大娘帮忙,从自己随身所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支金镶玉的凤头步摇和一枚银花簪,替沈珺插在发髻上,就算是她全部的装饰了。
在狄府门前,沈珺头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狄仁杰,心中原存的畏惧被他慈祥和善的笑容冲淡了不少。沈珺少经世事,没有多少见识,但并不愚蠢,她从狄仁杰的神情中很明白地看到,这位老迈的宰相大人很喜欢自己。沈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神态随之轻松了不少。不过兄妹俩的好心情,在周靖媛出现以后,又渐渐低落下去。
狄忠应狄仁杰之命,特意去周府将周靖媛接到天觉寺,与狄仁杰一行会合。与沈珺的素朴装扮截然不同,周靖媛今天真是盛装而来:鹅黄的锦缎长裙上满是巧夺天工的刺绣,百褶裙摆随着她灵动的脚步变幻出彩虹般的绚烂色泽,脸上显然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妆容,柳眉淡扫,朱唇浓点。黑宝石般的双眸不停朝沈槐瞥去,竟令他心中慌乱,不由自主地要掉转目光,避免与那大胆而锐利的视线触碰。
此刻,他们一行人已经在天觉寺门外流连了不少时间。了尘大师的讲经尚未开始,百戏表演又很有趣,他们便一处一处地看过来。周靖媛起初一直紧随在狄仁杰的身边,小心地陪着狄仁杰说笑,这会儿慢慢落到后头,与沈珺走在了一起,亲热地和沈珺交谈着。沈槐在后面冷眼观察,发现和周靖媛一比肩,沈珺的那身装扮便显得说不出的寒酸气,姿色也比周靖媛平庸不少。沈槐知道,其实堂妹的五官容貌并不逊色,却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美好的潜质处处被小家穷户的拘谨所包裹,与周靖媛那通身上下的大家闺秀气派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想到这里,沈槐心中隐约的不快变得愈来愈明显,只觉一股郁积的晦气弥漫整个身心,又无处发泄。
正胡思乱想着,众人来到了前面绳戏的圈地。越过鳞次栉比的人头,可以看见相距几丈远立着两根木柱,柱头上连接一根粗大的绳索,绳索之上两名艳服女子相对而立,且舞且蹈,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时而前行,时而后退,时而错身相交,看得人心惊胆战,呼喊连连,那两个绳伎却动静自在,如履平地一般。狄仁杰一行人驻足在此,细细欣赏着,沈珺因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当那绳伎在空中侧翻时,她不觉低低一声惊呼,连忙伸手掩口。
身边的周靖媛全看在眼里,轻轻一声娇笑,凑过来说道:“沈珺姐姐,你别害怕,这些人以此为生,成天就练这个,不会有事的。”
沈珺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道:“是我没见过,倒真替她们担惊受怕。只是……我总觉得以此为生,太辛苦,也太危险了。”
周靖媛眼波闪动,满不在乎地道:“以何为生不辛苦不危险?在家务农倒是安闲,可又有什么意思?在我看来,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辛苦些危险些又算得了什么?”她抬起手悄悄指指狄仁杰的背影,“你看咱们这位狄宰相大人,他的辛苦危险还少吗?可这才成就了一位当世的豪杰呀。”
沈珺轻声道:“嗯,可这是男人的……”
周靖媛柳眉一竖,不屑一顾地道:“沈珺姐姐,难道你忘记了如今的圣上也是女人?”
沈珺遭此抢白,一下子无言以对,红着脸低下头。周靖媛瞧着她的样子,突然促狭地低声道:“沈珺姐姐,靖媛相信愿赌服输这句话,你觉得呢?”
沈珺闻言脸色骤然大变,求救般地回头去找沈槐,他却茫然不知地正与狄忠说笑。
周靖媛倒没发觉沈珺的异样,低头去扯沈珺的手,惊讶地问:“咦?沈珺姐姐,你的手上怎么还生着冻疮?天气已经暖了好些日子了……”
沈珺忙不迭把手往衣袖里缩,她至今仍每日自己洗衣做饭,她支吾着又瞥了眼沈槐,那人却干脆把脸掉向另一侧。
周靖媛继续亲热地和沈珺攀谈:“沈珺姐姐,我是属蛇的,今年二十了,你呢?”
沈珺答:“我比你大五岁,属鼠。”
周靖媛头一歪,狡黠地问:“沈珺姐姐,你二十五了怎么还未出阁?”
沈珺的脸由白转红,咬着嘴唇低下头,半晌才凄然地笑了笑,轻声回答:“爹爹常年患病,只有我一人照料他,所以……”
周靖媛表示理解地直点头,调笑道:“沈珺姐姐真是孝女,我最佩服这样的人。但如今令尊已安然辞世,沈珺姐姐大可安心找户人家嫁了。”
沈珺把头低得更深,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我、我还要居丧一年……”
狄仁杰走在两位姑娘的前面,虽然四周嘈杂,这番谈话仍然断断续续地钻入耳蜗。对于周靖媛,他突然有了一种新鲜的认识,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而沈珺,从见到这姑娘的第一眼起,狄仁杰就心生爱怜,总觉得与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回想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无数的人,每次初见,狄仁杰都会从心中寻找最直接的感觉,他相信这种由智慧、天赋和经验累积起来的直觉,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迄今为止,能让他一见如故、倍感亲切和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沈珺算是其中之一,除了她还有谁呢?狄仁杰突然不愿再想下去,他回过头去,笑容可掬地招呼尾随的众人:“时辰快到了,咱们去听了尘大师讲经吧。”
步入天觉寺,人潮都向后院拥去,今天的讲经坛就设在天音塔前。自腊月二十六日夜的惨剧之后,天音塔前还是头一次聚集起这么多人。了尘大师在译经院掌院多年,对佛学的造诣闻名于世,但这位高僧淡泊俗世,几乎不与外人交往,开坛讲经更是头一遭,因此吸引了洛阳城大批善男信女。大家一边来争睹了尘大师的风采,一边还在纷纷议论着,是什么令这位遁入空门已久的大师突然决定登坛开讲呢?许多人推测,年前发生在天音塔上的惨祸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缘由,毕竟,佛门弟子如此惨死,天觉寺的大师应该出面超度的,开坛讲经也是一种方式。
讲坛搭在天音塔前,了尘大师身披袈裟升座,念偈焚香,遍称诸佛菩萨之名。因双目失明,他的眼睛始终低垂,面容愈显平静而空廖,开始宣讲《法华经》。自他一开口,喧闹的人群立刻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了尘那并不高亢的淡然嗓音回响。随着他的讲述,人们渐渐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进入到澄明宁静的精神世界之中。
狄仁杰被让到了第一排,他看着了尘沧桑的容颜,却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因为只有他才真正地知道,多年来从不公开讲经的了尘,为什么会突然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反而以衰老而病弱的躯体,面对尘俗中的众人,宣讲佛陀的觉悟。狄仁杰听着听着,竟止不住地眼含热泪,他在心中默念:了尘啊了尘,佛说要顿悟,可你潜心礼佛二十余年,却依然在三界中受着煎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还是无法求得解脱。看来就是佛祖也帮不上你的忙,你尘世中的业难了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了尘讲了大约一个时辰,讲经结束以后,狄仁杰让沈槐、狄忠分头送周靖媛和沈珺回家,自己则带着宋乾再度来到了天觉寺旁的译经院,与了尘在他的禅房中见面。禅房中的经案上焚着香,小沙弥奉上清茶,了尘盘膝坐在经床上,双目微瞑,许久都不说一个字。
狄仁杰也默然而坐,宋乾自不敢言,只管低头饮茶。过了很久,了尘才悠悠长叹一声,道:“怀英兄,今日我升坐讲经时,竟有了种幻觉,仿佛我的女儿就坐在下面,望着我,听我说话。”
狄仁杰喟然叹息着,无言以对,只是摇头苦笑。
了尘等了片刻,又道:“怀英兄,就是这个‘痴’字,这份执着,当初害了郁蓉,害了汝成,害了……他们的孩子,还有敬芝和我的女儿……”说到这里,宋乾惊诧地发现,了尘灰白的眼眶中竟缓缓落下两行清泪,他接着道,“我遁入空门多年,为的是要躲避这个痴和这份执着。自以为已经心如止水,渐入悟境,却不想这三界轮回之苦,远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狄仁杰凄然接口:“大师,该来的总还是要来,躲是躲不掉的,这就是孽吧。你我二人,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想求心安,但又何尝得到过片刻宁静。我在想,这本身就是一种执着吧。以此执着去逃避彼执着,想来只能算是蠢行罢了。”
突然,了尘语气急促:“怀英兄,你说,我还能找到女儿吗?”
狄仁杰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找汝成和郁蓉的儿子,找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至今音讯皆无。”
了尘嚅动着嘴唇,半晌才道:“难道真的就没希望了?难道、难道他们真的不在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