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从宾馆下班回家的路上,如往常一样路过青空药店门口时,小鸟叔叔忽然觉得店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自己的注意,便停下自行车。药店里面有一个过了中年的客人,正隔着柜台和店主谈笑风生。小鸟叔叔握住自行车把手,越过玻璃打量店内。
里面还是熟悉的样子,没有任何异样。双氧水、药棉、维生素片排成一排,积满灰尘的玻璃柜中锁着被指定为烈性药的药品,角落里堆了几个没有叠好的纸板箱。当然,波波还是守卫在收银台固定的那个位置。
店主和客人都没有察觉到小鸟叔叔,自顾自地说笑。在这期间,他再度仔细检查了店内的每个角落。止咳糖浆、催眠药、蓖麻油、糯米纸、痱子粉、雪花膏、发蜡……当目光落在天花板垂下的印有药品公司标记的挂件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个,不好意思!”
小鸟叔叔慌慌张张地将自行车停好,走进店里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那个,挂在那里的那个东西……”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一眼闯入者,又低头耳语了一阵。
“药品公司的人为了宣传挂在这里的,怎么了?”
店主回答的同时,客人就像没有看到小鸟叔叔一样走了出去。
“啊,这个我知道。我是说挂在那东西上面的……”
小鸟叔叔指了一下天花板,柠檬黄的小鸟胸针正在那里摇摇摆摆。
“啊。”
店主瞟了一眼那只小鸟,露出了“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个啊”的表情。
“是你哥哥给我的。”
那口气仿佛在说,它和药品公司放个挂件在这里是一回事。
“今天是周三,你哥哥已经来过了。”
她把右手放在装着波波的广口瓶瓶盖上说。
“就是那时候给我的。”
因为多了不属于它的附件,挂饰的重心已经偏移,小鸟也摇摇晃晃颇有几分危险。它张开翅膀,扬起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但远没达到飞翔的程度。倒有点像是受了伤挂在树枝上,已经气息奄奄的模样。
“为什么……”
店主露出了一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的表情,用手指反复摩挲着生锈的瓶盖。瓶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啊……他就像平时一样来买了一颗糖,把找的钱放回钱包里,然后就从口袋里拿出这个小鸟,放在了这里。就这样。”
“他有说什么吗?”
“嗯,说了点什么,叽里咕噜的,但是你知道的,你哥哥……”
店主抿起嘴,仿佛为了化解说到一半的尴尬,开始将食指上的铁锈擦在白大褂上。
那是一件有不少年头的白大褂。最上面的纽扣只剩下一半,插圆珠笔的胸口口袋被漏出的油墨染上了色,袖口也磨破了,浆洗过多颇显老旧的布料忠实地勾勒出店主敦实的身体曲线。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啊?”
小鸟叔叔问道。
“这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应该没什么特殊意义吧?”
“不会的,肯定不会是没有意义的……”
这次轮到小鸟叔叔抿起了嘴。因为小鸟胸针是送给母亲的重要生日礼物啊,他在心里嘀咕着。
“那是糖果的包装纸吧。”
她的音调变了。
“是你哥哥做的吧?不用说也知道,除了他也没有哪个客人会买那么多糖果了。”
小鸟叔叔和她一起抬头望向小鸟胸针。它既没能停留在母亲的左胸前,也不能飞翔到天空里,身为小鸟却不能歌唱,只能无依无靠地悬挂在半空。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它跟着转上两圈,似乎每多转一圈就多虚弱几分。
夕阳照在店主的侧脸上,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皮肤干燥起皮,剪得很短的头发随意地翘着。她的身影和排列在货架上的商品融为一体,轮廓也模糊起来。因为长期待在同一个地方,就连影子好像都被货架吸收了,一如幼儿园栅栏上出现和哥哥的身形相同的凹陷那样。
小鸟叔叔忽然想,从杂货店时代起,柜台后面的那个人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变化过。就像哥哥买了再多,瓶子里的波波从来不见减少一样,时间再怎么流逝,店主也能保持同样的模样。她站在那里,就是为把波波卖给哥哥。拿掉围巾,换上白大褂,应该也只是一时高兴。
“老板。”
这时,有一个客人走了进来。
“有驱虫药吗?”
“有的,片剂和口服液,要哪种?”
店主立刻从小鸟胸针上收回视线,开始接待新的客人。
将蹲在货架下面寻找驱虫药的她留在身后,小鸟叔叔离开了青空药店。
“为什么把小鸟胸针送给那个药店的阿姨啊?”
哥哥什么也没说,皱起眉头支吾了一句,露出一副现在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表情。
果然,柜子上母亲的照片前,少了一只柠檬黄的小鸟胸针,餐桌上躺着一支这天新买的波波。
“那胸针很重要的吧?就这么随便给不那么熟的人,哥哥觉得无所谓吗?”
哥哥的支吾声逐渐轻了下去。
“我最喜欢的就是第一个,做它的时候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你自己是最清楚的吧!”
小鸟叔叔感觉自己越说越激动,即使想要停止,语言也会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受到这样的气势压迫,哥哥的声音变得更加纤弱,时断时续起来。
“你亲手做出来的生日礼物,妈妈当时有多高兴,哥哥你不可能忘记吧!那是妈妈戴过的唯一一个小鸟胸针啊!偏偏还把它送了人……”
哥哥低下头,用手指按住了眉心。
“那是遗物啊!妈妈的遗物!波波语里也有‘遗物’这个词吧?”
啊,不想再说下去了,小鸟叔叔想。他有一种预感,再说下去,会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
“它还在的。”
就在这时,哥哥终于开了口。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支吾声已经停住了。
“就在这里啊,柠檬黄的小鸟。”
哥哥松开按住眉心的手,指向母亲的照片。
的确,母亲的左胸上仍停留着那只小鸟。栖息在可以安心休憩的巢中,小鸟张开翅膀,将可爱的黄色撒向天空。它和挂在青空药店的那只似像非像,但两者无疑就是同一个小鸟胸针。
“所以没关系的,妈妈还是有小鸟胸针的。”
哥哥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将手伸向照片旁边的收音机,打开了开关。播音员播报新闻的声音流淌了出来。
“而且店里的那个人也不是不太熟的人,是很熟的人,说过很多话。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每周都会见到她。她是卖波波给我的很重要的人。”
市议会议员大选作弊,公共市场发生火灾,发现新星,水族馆闭馆,交通信息,天气预报。收音机里传来各种各样的新闻。已经彻底陷入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播音员的声音在回响。就像侧耳倾听小鸟们唱求爱之歌时一样,两人并排站着,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青空药店里的货架是什么样的,现在仍可以巨细无遗地回想起来,但店主的脸长什么样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让小鸟叔叔觉得很不可思议。能够回想起来的只有古旧的白大褂和取出波波的手,而她的表情和五官似乎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对哥哥不会特别冷淡,也不会特别亲切,每次都会卖波波给他,但每次的颜色都是错的。
周三,哥哥在青空药店是怎么买东西的,小鸟叔叔从没细想过。他所担心的只有钥匙和钱的问题,至于买东西的过程,应该和儿童时代一样是波澜不惊的。每个周三的外出,那是哥哥、小鸟叔叔和母亲历经漫长的岁月才完成的固定仪式。
每当想起哥哥悄悄拿出小鸟胸针递给店主时,小鸟叔叔就会陷入一种莫名的不安。虽然这和他平时担心的事故、受伤、迷路等完全无关,却总能让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怒气。
第二天午休时,小鸟叔叔没有回家。他在面包店买了一人份的三明治,在宾馆的办公室就着盒装的牛奶吃了下去。
傍晚下班回家后,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块苹果,厨房的煤气灶上放着单柄锅,锅里剩着一半的汤。苹果已经变了颜色,汤已经冰冷了。
那之后每次路过青空药店,小鸟叔叔都会检查一下店里的挂饰。那根本无关紧要,本来胸针就是哥哥做的,送给谁都是他的自由,不关自己的事。小鸟叔叔总是这样告诫自己,但每当靠近药店时,还是会忍不住看一眼店里的天花板。店里的小鸟胸针在逐渐增加,自然而然,照片前的在不断减少。
每只小鸟都同样拘束。空中本应是属于它们的世界,现在却仿佛到了错误的地方一样,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有的被挂饰的绳子缠住正苦苦挣扎,有的歪得厉害似乎随时都会掉落下来。下方的店主完全没有察觉到它们的危机,依旧埋没在商品货架中间。
小鸟叔叔已经可以一边骑着自行车路过,一边迅速地清点天花板下小鸟的数量。数量没有增加的周三,他就用和平时一样的速度离开;数量增加的周三,他会为了排遣心中怒火拼命踩踏板,直到让链条发出呜咽声。只是再也没有质问过哥哥有关胸针的事情。
照片前的胸针全部送给了店主,柜子上变得十分荒凉,相反地,青空药店的天花板下则变得十分热闹。那之后没多久,突然有一天,挂饰和小鸟们全部不见了。
那是漫长的夏天结束,终于吹起秋风的时候。
“药品公司倒闭了。”
店主说。
“所以挂件全部扔掉了,宣传一个倒闭的公司也没什么用。”
“呃,那小鸟……”
小鸟叔叔慌忙问道。
“啊,那些啊。”
店主打开柜台的抽屉。透明胶、放大镜、印台、图钉等乱糟糟地挤成一团的抽屉中,小鸟们怯生生地互相倚靠在一起。
“不好意思啊,这些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还给你哥哥啊?”
店主用双手捞起它们,零零散散地放在了柜台上。一共有九只。哥哥花了难以计数的时间一张一张粘起来、做成地层、再从漫长的沉睡中将其唤醒挖掘出来的小鸟们,加在一起也只有那么点大,可以轻易地被店主的双手拢住。
“倒不是说放在我这儿多碍事,就是他拿来那么多,嗯,感觉心理上有点压力。”
小鸟们面朝各个方向滚动着,一直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透过玻璃门照进来的阳光下,小鸟们看上去有点褪色。
“当然,我也是很感激的,毕竟他买了那么多糖果,连包装纸都没舍得浪费。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你哥哥啊,完全不知道。”
店主一边说,一边戳了一下柠檬黄小鸟的屁股。它的嘴“噌”地叩了一下柜台。
“这些到底是什么啊。礼物,谢礼,奖励,慰问,还是纯粹的垃圾?我说一句谢谢就可以了,还是要送点什么回礼才好?要送回礼的话要送什么才好?总之我现在就是一头雾水。所以才没办法地想了个办法挂在天花板下面,毕竟是鸟嘛。”
“呃……”
小鸟叔叔无力地表示了同意。
“而且还有一件让我头疼的事,你哥哥总是不肯走。”
“不走,他在这里做什么啊?”
“就一直站着,站在我面前。买好了东西以后也不走。姑且我也会问问他还需要什么,但我就算问了也没用啊,对吧,我听不懂他的回答啊……对不起啊,千万别因为这件事伤了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