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肯定不会的。”
“你哥哥要的只是糖果,这我也知道。其他客人进来之后你哥哥也一动不动的,只是听着我和他们的对话,完全不会来打扰。再怎么对他不理不睬也不会生气,不会发火,就这么一直静止……对,这个词用来描述你哥哥最合适了,一直,就那么静止不动的人。”
小鸟叔叔想象着和自己站在同样地方的哥哥。一只手上拿着刚刚买的波波,另一只手把一个新的小鸟胸针放到柜台上。他有可能说了什么,也有可能只是沉默着。不管哪种,对店主来说都是一样的。她不知所措地说着谢谢,戳着小鸟的屁股希望能够推动事态的发展,但于事无补,只有时间一味在流逝。她开始有些烦躁,开始有些不舒服。
已经习惯了沉默的哥哥没有察觉到店主的心情。他想和店主同享一份沉默。两人之间只有小鸟胸针。就像站在幼儿园鸟舍前看着小鸟一样,他一直盯着那个小鸟胸针。
就在这时,有客人走了进来。这下应该会回去了吧,店主这样想着松了一口气,却发现他还是没有一丝动弹的意思。客人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哥哥,为了避免和他搭上关系迅速地完成购物。止咳糖浆、眼药水或者是助消化的药,客人买上一份类似的东西后拿回找零的钱,完全没有注意到柜台上放着的那只小鸟。
哥哥正在侧耳倾听小鸟胸针发出的爱的歌声。歌声从地层底部喷涌而出,穿过青空药店的药品,包裹住波波的玻璃瓶,回荡至天花板。它的目的地是店主。
“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小鸟叔叔收拢柜台上的小鸟。可以轻易收拢在店主两手之间的九只小鸟,不知为何却不能收在他的双手中,本想装进口袋里却有几只从手掌中掉了下去。
“没关系的,倒是我说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真是不好意思了。”
花了很多工夫,小鸟叔叔好不容易收回了所有的小鸟胸针。
“欢迎再来买糖果哦,周三——麻烦跟你哥哥带上这句话。”
听着背后店主的声音,小鸟叔叔一边小心翼翼地按着口袋防止小鸟掉出来,一边踩着自行车回了家。
到最后,小鸟叔叔还是没有信心解释清楚小鸟为什么会从青空药店飞回家里的理由,除了把它们暂时收藏在宾馆办公室的柜子以外,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虽然如他所愿,母亲的遗物回来了,但心情依然是沉重的。
下一个周三,餐桌上没有看见波波的踪迹。
“小鸟胸针没有在唱爱的歌。”
没有特定的倾诉对象,哥哥小声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让它飘浮在空气中。
“也有这样的小鸟的。鸟舍的角落里,也有一直不唱歌的小鸟的。”
不,不是这样的。你的小鸟没有什么错,只是药品公司倒闭了,仅此而已。小鸟胸针的歌声有多美好,妈妈和我都知道。所以不要紧的,不需要担心,你可以尽情去买波波,尽情做胸针,不需要任何犹豫……
小鸟叔叔很想这么说,但实际上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一直站在柜子前面的哥哥的后背上。
那之后哥哥再也没有去过青空药店,周三的购物之行就此画上了句号,长期以来一直作为周三标记的波波也消失了。再也不用担心哥哥会一直舔着波波沉默下去,也再不必将它放进旅行行李的白色篮子里。没有了波波,周三还是静静地过去了。
那年秋天有一场严重的台风。太阳下山后风速忽然变大,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大雨,等到夜深以后,飓风卷着大雨开始敲打家里的玻璃窗,发出巨大的声响。
哥哥和小鸟叔叔与往常一样,吃完餐后水果在起居室里听广播。广播里正在播放小提琴协奏曲的演奏会。柜子上传来的声音受到台风影响经常听不清,但两人都没想去调高收音机的音量。小提琴的声音很快就会随着风声飘回来。
庭园里肆意生长的树木发出巨大的呻吟,漆黑的影子映在窗帘上。远处隐约传来震撼大地的雷声,时不时夹杂着花盆或者塑料桶翻倒的声音,这期间大颗大颗的雨珠杂乱无章地敲打着屋顶。
哥哥没有一点恐惧。不管台风如何,小提琴的音乐都忠实地按照乐谱流淌着,哥哥也完全不受外面世界的影响,依旧吃着苹果,翻阅野鸟图册。
即使不再制作小鸟胸针,哥哥用刀的手法也没有退步。他给自己和小鸟切苹果吃,苹果皮流畅地褪下,断面有序地排列着,每块的大小宛如用规尺量过一般一模一样。
“幼儿园的鸟舍,不要紧吧?”
斜躺在沙发上,小鸟叔叔侧耳倾听着小提琴和风雨声说道。
“园长老师给它们盖上防水布了。”
哥哥回答说。
“今天傍晚,就在台风来之前,盖得很仔细。”
虽然一次都没有踏进过幼儿园,他却对鸟舍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啊,是吗?”
“嗯。”
“现在一定吓坏了吧,毕竟它们都那么胆小。”
“不,它们并不胆小,只是很谨慎。”
哥哥特地在“谨慎”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之前有一次我感冒了戴着口罩去鸟舍前面,它们看到我之后不是都吓得扑腾起来逃走了吗,这也是因为谨慎?”
“对,不是因为害怕口罩,只是因为和昨天不一样所以产生了警惕。小鸟是有记忆的,会将现在和记忆去做对比。歪着脑袋,分别用两侧的眼睛一个个谨慎地对比。”
“嘿,原来是这样!”
小鸟叔叔想起来了,哥哥说过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小鸟歪起头来的动作。
“现在小鸟们都在圆巢里。”
仿佛鸟舍就在眼前般,哥哥缓缓地讲述着。他的身体陷在沙发里,弓着背,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图册,将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指尖。
“它们很清楚那里是安全的。它们知道,只要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台风一定会过去的。”
小鸟叔叔闭上眼睛,想起了鸟舍架子角落里的圆巢们,想象小鸟在那些圆溜溜的、稻草编织的小小屋子里挤成一团的模样。
“它们肯定不会闹腾,就这么一直待着。”
“一直”……这个词和小提琴声一起产生了小小的震动,渗进小鸟叔叔的心里。他更加用力地凝神望去,望着眼皮下弥漫开去的黑暗。
小鸟收起翅膀,闭上嘴,睁着大大的眼睛,从巢洞口窥视着外面。往常的敏捷被隐藏在翅膀下面,一点痕迹都不见。小小的屋子里满是温暖、安全的味道,暴风雨被远远隔离在外面的世界。小鸟侧耳倾听着,倾听得那么仔细,看上去羽毛都在微微震动。不太了解小鸟的人可能会以为它在害怕,然而并不是这样。它听到的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接收着传达给它的启示——那是只给待在小小空间里耐心等待的生物的信号。感应于启示的分量,它的内心在震颤。
风刮得更厉害了。协奏曲进入第三乐章,在管弦乐的引导下,小提琴也加快了节奏。小鸟叔叔睁开眼睛时,哥哥的姿势和刚才没有任何变化。他就像将弱小的身体藏在巢穴里,只把小小的耳朵翘在外面,用某种秘密语言窃窃私语的小鸟一样。
“哥哥。”小鸟叔叔说,“我们养只小鸟吧。”
哥哥抬起脸,露出一副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表情。小提琴进入独奏的篇章,开始在风声间隙中迸发出强韧的高音。
“养哪种呢?哥哥你可以选你喜欢的,文鸟、金丝雀也好,虎皮鹦鹉也行。”
房屋似乎开始摇晃,柱子咯吱作响,收音机也发出了杂音。远处似乎传来警车的声音,但很快被风声吞噬消失了。
“啊,还是养特殊点的吧,比如品种改良过的外国鸟。对啊!只是参观幼儿园的鸟舍,肯定会不够的嘛,为什么一直都没想过养一只呢?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周日就去百货商店的宠物市场看看,只要你把品种和颜色告诉我,我肯定能买回一只符合你心意的!哥哥一定可以很好地照顾它!”
哥哥一直沉默着。映在窗帘上的树木黑影和他的侧脸重叠在一起,表情看上去摇摇晃晃。两人之间只剩下合上的图册和空了的盘子。图册的封面上有着尖尖羽冠的太平鸟正从鸟食台啄起一块苹果,房间里还残留着一丝苹果的香味。
“我不要小鸟。”
饱尝了沉默的滋味以后,哥哥终于开口。也许是即将迎来演奏的高潮,旋律更加厚重,小提琴也更加激昂起来。那一瞬,小鸟叔叔甚至陷入了暴风雨已经平息的错觉中。
“我不要小鸟。”
同样的语言,同样的语气。哥哥的声音很快就被小提琴掩盖,被狂风吞噬,被雨水鞭打。暴风雨并没有平息。
“幼儿园有小鸟,院子里也有小鸟,全世界到处都有小鸟。我没办法决定哪个是我的。所以,我不要我的小鸟。”
在太平鸟身边,星头啄木鸟正牢牢抓着树干用荆棘般的尖喙啄开树皮;旁边的兰雀骄傲地张开了水蓝色的尾巴;洒在雀鹰上的茶水痕迹已经发黄,点缀着白色眉毛原本英气十足的脸看上去有些滑稽。
“嗯,好的。”
直起上半身,把图册推到里面,小鸟叔叔重新在沙发上坐好之后说。
“说了些多余的话,对不起。”
协奏曲即将迎来尾声。不时混杂其间的杂音完全没有影响到它,构成尾声的音节互相重叠,被小提琴的音色包围着冲上了高潮。仿佛在传达最终的通知一般,打击乐开始奏响。
这时,一个更大的声音响彻了庭院。
既不是风的低吼,也不是雨的声音,与协奏曲更是毫不协调,它从地底深处传来直及脚底。树枝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断裂声,某个又沉又大的东西正在缓缓崩塌。窗帘上只能看见一团一团的影子,明明完全看不清院子里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院子里的现况。
不知道是围墙塌了,还是房顶被掀翻了。小鸟叔叔不安起来,和哥哥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哥哥更是一动不动。但那绝不是因为胆小,他只是和聪明的小鸟一样,静静地坐着侧耳倾听物体崩塌发出的声音。左胸戴着小鸟胸针的母亲从照片中凝视着他们。
“我们的巢穴是安全的。”
哥哥低声呢喃道。他的波波语没有被任何可怕的声音妨碍,径直传入了小鸟叔叔的耳朵里。
“我们的巢穴是安全的。”
这一句话,小鸟叔叔在心里反复回味了两三遍。那是比小提琴的音色更美的一句话。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两人打开起居室面朝院子的窗户,一起眺望着外面的景象。花了一点时间,他们才搞清楚那阵巨响引发的结果是什么。
院子里掉满落叶,插着苹果的水松枝折了,地上滚落着陌生的凉鞋、自行车罩和垃圾箱盖。但这个院子平时也没什么人打理,本就是一副自然生长的样子,所以这样的变化倒也不是特别惊人。矮墙和房顶都安然无恙,一些积年的灰尘被吹走了,在明亮的朝阳映照下,院子反倒更绿意盎然,湿润明丽。
“啊。”
忽然,哥哥指向院子的一个角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别院已经被毁坏,在地上塌成一片。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兄弟两人一次都没踏足过那个别院,甚至从未透过窗子往里看过一眼,就连它的存在也几乎忘记。别院存在那里,就像院里种着水松树和木兰、珍珠花开得很茂盛、树木背阴一侧长出羊蕨一样自然,但也不具备任何更多的意义。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有一阵子小鸟叔叔还想着要整理遗物,但拖啊拖,也就懒怠了下来。每当视野中出现别院时,要处理遗物的压力就涌上心头,有意识地也就不去看院子的西侧了。不是因为想起故人会难受,也不是因为希望将回忆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只是觉得麻烦而已。别院就这样被遗忘了。
逐渐地,别院屏息在树木中,藏身于藤蔓间,屋顶堆满落叶,轮廓日渐模糊,仿佛主动将自己隐身在了院子的昏暗中一般。不知不觉间,它已经变成了不会影响任何人的风景之一。
“是不是地基烂了啊?”
“好惨啊。”
“到底只是父亲依样画葫芦建起来的简易房嘛。”
两人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开衫,一起走进了院子。哥哥为观看野鸟在杂草上踩出来的那条自然小路已经差不多成形,只有西边的角落依旧杂草丛生。地面上积了些水,湿答答的。不知道是想要补回昨天因台风没飞够的量,还是为了通知这场灾难,黄眉鹀一直不停地鸣叫着。
“幸好不是父亲在里面学习的时候。”
哥哥的口气似乎在说,父亲能够躲开这场危险是他的幸运。
“嗯,是啊。”
小鸟叔叔也说。
别院的屋顶已经坍塌,四面墙压在院子的矮墙上勉强没有倒下,但它原来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了。长在旁边的凤尾草被压瘪,转心莲的主藤被压折,桉树的枝干也伤痕累累。它们仿佛在说:在失去了唯一的主人之后,虽然我们像其他大部分的植物一样顽强地忍耐了下来,但终于还是达到极限,要从脚下开始崩塌了。
残骸间散落着书本。每一本都被雨水打湿,沾满淤泥,不是书页破了,就是封面翻了过来,没有一本是正常的状态。推开墙壁,在散乱成片的地板下小心翼翼地翻找一番之后,找到了文具盒、墨水瓶、放大镜和大学的信封。都是些和工作有关的东西。没有任何母亲送给他作纪念的礼物、可以彰显兴趣爱好的东西、家人的照片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翻倒的桌子抽屉中掉出了几本笔记本。小鸟叔叔抖落上面的淤泥,快速地翻看起来。似乎是论文的草稿,他完全看不懂。虽然父亲使用的语言应该是和自己一样的,但他无法理解任何一行文字的意思,甚至都无法判断这是不是父亲的字迹。
“要是波波语的话,应该就能全部明白了……”
每翻一页,就有水滴滴下来,父亲的文字渗进水里,随之消失不见。身边,哥哥正抬头望着树梢,寻找黄眉鹀的踪影。
最后,他们只是尽可能地收集了书本和笔记本拿回去处理,扔掉了窗玻璃和钉子之类比较危险的东西,剩下的也不打算叫专业的人来拆除,就这么留在了原地。尽管有些扭曲,别院却更加无声无息了。压在矮墙上的部分一点点掉到地上,木板碎片互相重叠,房顶、墙壁、地板之间的界线逐渐模糊,最终融为一体。它们逐渐腐朽,长满青苔,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种子在上面发芽,开满鲜花。看上去,它简直就像父亲的墓地一样。小鸟们也不知道那里原来是什么,时不时地从树枝上飞下来,在上面欢快地蹦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