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2)

小鸟 小川洋子 5823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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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很快传来了冬日的气息。庭院里的鸟儿变换了品种,幼儿园鸟舍中开着加热器,玫瑰园的玫瑰枯萎了。参观宾馆的人减少了,兼职的女孩也减了一个。随着天气变冷,头疼的日子逐渐增多,但每个周末小鸟叔叔还是会去堤坝旁的公园。

“小鸟叔叔。”

从仓库里取出加热器准备装在鸟舍时,一个孩子叫住了他。

“你有一个装小人的盒子,对吧?”

说话的正是曾被老人擦过脸的女孩,穿着和那天一样满是毛球的袜子。她似乎是从教室里跑过来的,口中喷出白色的气息,脸颊上染着健康的红晕。头发扎成两条辫子,耳朵暴露在空气中,仔细一看,原来女孩的耳朵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形状,不愧是老人看上的。

“您现在带着吗?”

“没有。”

小鸟叔叔摇了摇头,“盒子是那个老爷爷的。”

“是吗?老爷爷的死期,你听到了吗?”

“呃,怎么说呢。”

“这样啊……”

女孩微微歪了一下头,手指搭上铁丝网,眼睛追着文鸟的动向。

“你喜欢文鸟?”

“嗯,但是它们眼睛周围那圈红色看上去有点可怜。”

“为什么?”

“因为看着就像用针头扑哧扑哧戳出来的一样。”

的确,文鸟的眼睛周围镶嵌着一圈米粒大小的红色珠子,成了区别于其他鸟类的最明显特征。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打针的时候,女孩的脸上有一丝阴霾转瞬即逝。

“文鸟们不会痛的,不用担心。”

小鸟叔叔安慰她说。

“真的?”

“嗯。”

女孩一只一只地打量着栖木上的文鸟,担心它们是不是还在滴血。扎成两束的辫子乖乖地垂在后背,罩衫下面露出笔直的腿,虽然穿着毛线袜,看上去却还是很冷的样子。

“但是,”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文鸟说,“要是能把那个红圈摘下来,做成耳环一定会很漂亮。”

“耳环?”

“对,就是挂在耳垂上的那个。”

小鸟叔叔再次端详文鸟的眼睛。要是用针尖在眼角轻轻一挑,没准还真能轻松地把那个红圈摘下来。离开了黑眼珠之后,那红色一定会更加纤小,一不小心就能用指尖捏碎。除了文鸟的眼睛以外,也就女孩的耳垂称得起这红色了吧。尚未被任何人的手沾染过的耳垂柔软,半透明,柔润光滑,和红圈一样柔弱得似乎很容易被捏碎。要是在它上面点缀一粒血滴,该多么惹人怜爱。她奔走时的模样,几乎让小鸟叔叔以为是文鸟正在飞翔,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空。

“家里人还没来接你?”

为了不让红圈从耳垂上脱落,小鸟叔叔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嗯。”少女转过脸,点了点头,“妈妈有急事来不了了,我在等爸爸。”

就在这时,文鸟们开始一只接一只地鸣叫起来。音色比血液清爽许多,仿佛许多干净的水珠正从它们的嘴尖喷洒到天空中一般。女孩的脸红扑扑的,尽管手脚依然冰冷,脸上却有一层薄薄的汗。

老人虽然擦拭了女孩的油脂,却没有碰到耳垂。文鸟的耳饰一定没有被任何东西所玷污,小鸟叔叔在心中默念着安慰自己。

“小××,你爸爸来了!”

远处传来了园长呼唤的声音。

“石头长椅真是好冷啊。”

老人既没有裹围巾,也没有披上大衣,一如既往地穿着那件没型的西装。几乎没有打羽毛球的人或是在河堤上睡午觉的人了,公园里静悄悄的。阳光照到公园,很快又被飘向下游的云层遮住。

“是啊。”

从刚才起,老人就一直把虫盒放在耳边,但金钟虫完全没有鸣叫的意思。他的手麻了,一直颤抖。昏暗的云层下,虫盒也没有失去光泽,每一道镂空花纹都被擦拭得闪闪发亮。

“已经不行啦,这家伙。”

老人晃了晃虫盒,盒子里传来干燥的、细微的声音。他一边往颤抖的手上吹了一口气,一边按下虫盒侧面的凸起,托着底板,滑动镂空的小窗打开了它——就和之前向小鸟叔叔介绍时一样。老人连看都没看一下,随手将盒子翻了过来。什么东西掉在两人的脚边,小鸟叔叔下意识地收回了脚。好久才看清,原来是金钟虫。

金钟虫应该死了有一阵子,身体彻底干枯,触角脱落,还掉了几条腿,合起的羽翼又黑又脏。这寒酸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它就是那悦音的创造者。

“尽情鸣叫,叫够了,天气一冷马上就死了。”

老人说着,一脚踩碎了它。金钟虫的尸体在那双积满灰尘的皮鞋底下,轻易地化成了一堆粉末。

下一周,再下一周,老人都没有出现。也许在金钟虫的季节再度到来之前,他都不打算来公园了吧。他虽然教会了小鸟叔叔如何分辨好的金钟虫和保养虫盒的办法,但住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小鸟叔叔却一无所知。小鸟叔叔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凝视着水流、天空和聚集在河岸边的野鸟们,突然觉得老人来了,往河堤上一看却总是没有他的身影。太阳西沉,到底还是有些无聊了,石头长椅也的确太冷了。小鸟叔叔无奈地跨上自行车,去超市买了少量的食品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事情发生在星期天,小鸟叔叔像平常一样从堤坝公园回家的路上。拐到那条通往幼儿园后门的小路上时,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刹住自行车。有一个人影正趴在栅栏的凹陷中,凝视着鸟舍。

那片记录了哥哥身体形状的栅栏虽然有些生锈,但依然保持着当时的形状。除了小鸟叔叔以外,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人们从小路上走过,从不会将视线投向那里。认出那个凹陷处的人影后,有那么一会儿,小鸟叔叔几乎挪不动脚步。

他当然知道那人不可能是哥哥(虽然在一瞬间期待过)。凝视鸟舍时的热情与哥哥不相上下,但人影比哥哥小了许多。

是那个文鸟耳环的女孩。光线已经暗了下来,附近没看见她母亲,她小小的身体正好嵌在凹陷里,看上去毫无忧虑,十分淡然。周末的幼儿园笼罩在黑暗中,四周全无人的气息,文鸟也全部集合在栖木上准备睡觉了。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发出青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一个人?”

小鸟叔叔慢慢走近她。

“啊,小鸟叔叔。”

女孩的声音与往日一样天真无邪。

“早点回家吧,马上就入夜了。”

“嗯。”

虽然这么说,但她却没离开栅栏。

“刚从风琴班下课。”

“是吗?”

她的脚边是一个缝着音符的手提袋,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不是乐谱。小鸟叔叔站到女孩身边。一旦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眼前就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哥哥:告诉自己金丝雀品种的哥哥,侧耳倾听鸟类鸣啭的哥哥,只是专心靠在栅栏上的哥哥。

“已经不叫了呢。”

“天黑了就不叫了。”

“因为害怕吗?”

“不是,是要睡觉了。”

身边有一个人,现在正和她一起看小鸟。只是这样一想,小鸟叔叔心中顿时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怜爱之情。

仿佛早就知道哥哥的姿势一般,女孩自然地贴合着凹陷,用身体描绘出它的线条,没有半点勉强。这是哥哥发现的、最适合观察小鸟的角度,现在由她守护。夜色中,文鸟们的红圈还是很显眼。女孩的耳垂就在小鸟叔叔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送你回家吧。”

“啊,不用了。”

“不能让你妈妈担心啊。”

“没关系,我一个人回得去。”

女孩提起手提袋,抬头微笑。

“再见,小鸟叔叔。”

“路上小心啊!”

“再见,小鸟叔叔。”

小鸟叔叔的“再见”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女孩就跑走了,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小鸟叔叔凝视着黑暗,用波波语轻声说:“再见。”

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连续好几天都是阴天,好不容易放晴却又刮起了猛烈的北风,下起了大雪。宾馆的水管被冻住,玫瑰园的支柱被积雪压断了好几根,兼职的女孩在结了冰的玄关门廊下摔断了手腕。积雪后,幼儿园的孩子们欢天喜地,堆起了雪人并排在鸟舍前。一个个雪人歪歪扭扭,用胡萝卜或积木做成的耳朵聆听着文鸟的叫声。大家给鸟舍加盖了毛毯,还将小鸟们轮流装进鸟笼带去教务室避难,但还是有几只文鸟冻死了。按照幼儿园的规矩,它们被埋在了“小鸟墓园”里。

别院里的积雪也很难融化,有的渗进层层叠叠的残骸缝隙间,结成脏兮兮的冰块。庭院里那些自由生长的树木下,总是湿漉漉、水汪汪的,长出了不知是苔藓还是霉菌的东西。即便如此,冬天的野鸟们还是生机勃勃地聚集了过来。北红尾鸲站在废墟顶端,盯着地面上的虫子时刻准备出击;山雀们大模大样地大口吃着放在鸟食台上的饵料;曾被哥哥评价为小心谨慎、深受他喜爱的斑鸠则一如既往,小心翼翼地不给其他鸟类添麻烦。不管风多冷,雪多厚,没有一只鸟表现出不愉快的模样。每只都用属于自己的嗓子全力地歌唱,用比手掌还小的翅膀飞向天空的高处。

那一天,小鸟叔叔一边用剪刀将膏药剪成小块,一边读着报纸。他注意到地区版面的一篇小文章,文章中出现的地名就在附近。文章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和哥哥们一起去游戏中心玩耍时失踪了,父亲要求警方搜查,翌日清晨发现她独自在堤坝公园的草丛里哭泣。女孩说自己是被一个陌生叔叔带走的,警方怀疑有人意图诱拐未成年人,正在附近搜查。小鸟叔叔回想起那片公园的模样。自打虫盒老人不再出现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了。公园外的河边的确有一片茂盛的芦苇,高度正好可以藏住小孩,那附近还有一个荒废已久的渔民工具屋。

“别是那个女孩子就好……”

文鸟耳环的女孩在他脑海中一瞬而逝。小鸟叔叔叠好报纸,仿佛寻找疼痛源头般用食指来回按摩着太阳穴,将膏药贴在左右两侧。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那之后,小鸟叔叔并没有听说抓到犯人的消息。也许已经抓到了,只是自己漏看了那条新闻,反正没有太大兴趣,模模糊糊地也就忘了。只在幼儿园看到文鸟耳环的女孩一如既往地玩闹时,他才松一口气,想着果然不是她。

“最近世道不太安稳啊。”

青空药店的店主告诉他,犯人还没有抓到。

“这附近的人家,最近都不让小孩子一个人出去玩了。”

“是吗?”

“小学也是由父母陪着,集体上学放学的。”

“啊……”

小鸟叔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个公园,一个小孩子的影子都看不到,更吓人了。”

店主一反常态地有些唠叨。

上了年纪以后,她和身为前任店主的母亲越发相似了。放在柜台上满是老人斑的手背,精瘦的脖子上层叠的皱纹,几乎快被吸进陈列架之间低低的音调,让人几乎区分不出谁是谁了。有时候小鸟叔叔会有些恍惚,被记忆拽回和哥哥一起来买波波的那段岁月。广口玻璃瓶的痕迹和栅栏上的凹陷一样眼瞅着快要消失,却依然保留着淡淡的痕迹。

“小姑娘好像是被人戏弄了。”

店主将胳膊撑在柜台上,压低声音悄声说。

“新闻里没有明确的报道,但听说是被抓进河滩上的小屋,然后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小鸟叔叔更加不知该如何回话了,店主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客人们喜欢在这里聊一会儿八卦再走,就算不想听也会知道啊。药品公司的销售说犯人是个年纪很大的人。”

小鸟叔叔不时地点点头,目光游走在陈列架上,看自己喜欢的膏药是否卖完了。

“听说受害的小姑娘搬家了。的确,很难继续待下去啊,以后长大了……”

见她快要说完了,小鸟叔叔终于开口问道:

“我一直买的那种膏药,还有吗?”

“啊,对哦,忘记了。”

店主转身从陈列架上取出装膏药的盒子,用白大褂的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

“头疼还没好吗?”

“对。”

“不要老是用这种东西随便对付,还是老老实实去医院看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