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穿着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的工作服,戴着一样的帽子,比上次似乎更健谈了几分。
“你运气真不错,今天可是这个季节最后一场唱歌大赛了,错过就得等到十二月。大家都带着自己最优秀的绣眼鸟大老远过来,奖金很不错哟。”
小鸟叔叔耐心地嘱咐完小家伙要乖乖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好带的,空手坐进了小货车。
车子穿过小桥,经过以前的宾馆,沿着河边的路一直朝上游开去。这辆小货车年头不短,男子开得又猛,也不知道哪里一直发出“嘎啦嘎啦”的恼人声音。河面逐渐变窄,群山近了起来,周边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到了这一刻,小鸟叔叔还是觉得十分神奇,自己竟然坐上不怎么熟悉的男子的车,还来到这种地方。为什么当时没有更坚定地拒绝呢,真是让人懊恼。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男子再怎么狂妄自大,讲的也都是与绣眼鸟相关的事。为了让绣眼鸟能够一口气唱完一个长章节,平时应该怎样训练它们的肺活量?有些绣眼鸟临场表现力强,有些弱,如何区分?有些绣眼鸟的声音资质优越,为什么不能唱出美丽的歌?明明是闻所未闻的优秀歌手,为什么最终没能成为冠军……他的口中不断地冒出与绣眼鸟有关的话题。
除了哥哥以外,这是小鸟叔叔第一次遇见如此痴迷小鸟的人。当然,两人与小鸟连接的方法是不同的,但男子确实也以他特有的方式思恋着绣眼鸟,这是毋庸置疑的。
就在这时,小鸟叔叔忽然察觉到车厢部分的动静,转头看了一眼,用一块黑色破布盖着的货物一直堆到车顶。他下意识地想要掀开那块破布,忽然听见男子的口气意外强硬:“别碰!”他慌忙缩回手。
“不把光遮住的话它们就会随便乱叫,这样到关键时刻反而发不出好声音了。”
“不好意思。”
“到现场后得慢慢地让它们热身,那时候可讲究了。”
“这后面,全是绣眼鸟吗?”
“是,十六只。”
既然去参加唱歌大赛,带着绣眼鸟也不奇怪。可这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它们又那么安静,小鸟叔叔忍不住吃惊地看了车厢好几眼。笼子们像积木一样堆在一起,在有限的空间里保持着绝妙的平衡。
“这么老实啊。”
“把它们装进旅行用的小笼子里,遮住光,就会变成乖孩子了。这也是训练的成果啊。”
接着,男子开始讲述人类和绣眼鸟心意相通时的畅快感,比如掐好时间点向绣眼鸟发出唱歌的信号,对方准确地接收并执行。这番话长得没有尽头,不知不觉间转移到之前培养出的冠军的身上去了。其间,十六只绣眼鸟没有一丝动静,一直在破布下面无声无息地待着。
开了约莫四十分钟后,车子离开了河边的路,走了一会田间小路,接着穿过高架桥,停在一座小山坡的山腰上。小山坡已经成了乱树林,这里出乎意料地有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四周随意堆放着一些金属管子、铁丝和木材,看着像资材库。应该是没人看管的,弥漫着一股荒废的气息。
但最让小鸟叔叔惊讶的,还是那些将车随意停在各处、心无杂念准备比赛的三四十人。他们把鸟笼摆在地上,坐在便携式的椅子里,或是一只一只地检查绣眼鸟,或是用针筒给绣眼鸟喂食,又或是把哨子一样的东西凑在嘴边确认旋律。空地东边的一角搭着一个帐篷,负责人模样的几个人有在纸上写淘汰赛流程的,有陈列奖品的,有抽着烟谈笑风生的。所有的都是男性。
每一只绣眼鸟都被单独关在小小的竹笼里,连翅膀都无法张开。有一些正为结束了漫长的旅行欢欣自在,轻松地鸣叫着。有一些依然包裹在黑布里,固执地坚守着沉默。总之,这里全是绣眼鸟。不管哪个笼子,都是绣眼鸟、绣眼鸟、绣眼鸟。
男子在一棵柞树的树荫下扎营,开始熟练地从车里取出笼子,并将其他所需的物品都摆放到固定位置上。每个动作都干脆利落,小鸟叔叔连搭把手的机会都没有。有几个人认出男子后亲热地过来打招呼。偶尔有人怀疑地打量小鸟叔叔时,男子就会说:“这是我朋友,养了一只很棒的绣眼鸟。”小鸟叔叔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低着头避开了他们的视线。
人越来越多,与此成正比地,绣眼鸟也越来越多。不知道为什么,来的人都是和男子相仿的年龄,穿着同样破旧的衣服。阳光还很弱,天空中布满薄薄的云层,风摇晃着柞树的枝干。比赛快要开始,男子开始了他所说的“讲究的热身”,神经质地将破布一会儿掀开一会儿盖上,并给绣眼鸟们喂水。在这期间,他还唠叨了一下今年唱歌大会上不甚佳的成绩、没能成功的原因以及他寄予厚望的绣眼鸟病死时受到的打击。小鸟叔叔觉得越来越无聊,都懒得附和了。周围充满男人们的声音,与风一起形成了旋涡。明明身边有那么多的绣眼鸟,可心里完全没有雀跃,反而有些窒息,就连脑袋也久违地疼了起来。和哥哥策划虚拟旅行时,行李总是准备得巨细无遗,今天怎么偏偏没有带上最重要的药和膏药呢,小鸟叔叔追悔莫及。
唱歌比赛终于开始了。
“好吧,就是你了!”
男子左挑右选了半天,终于选出十六只中状态最好的一只绣眼鸟,拿着笼子走向了空地中央。
唱歌比赛与小鸟叔叔想象的完全不同。根本没有所谓“享受歌唱”的悠闲自适,现场充满了紧张、不容留情的气氛。每个人都精神高度集中,不露一丝马脚,被强烈的好胜心支配着。眨眼间,空地笼罩在他们散发出的氛围里,外界的声音全部被挡在外面,小鸟叔叔也不容分说地被关在里面,无处可逃。
空地中央打着两根桩子,中间留着适当的间距。每根桩子上各悬挂一个鸟笼,笼子上还盖着布。两名饲主分别在桩子旁边站好,中间是手持计数器的裁判,其他参赛者在他们周围围了一圈。随着裁判的一声令下,两名饲主迅速扯下笼子上的布挂在腰间皮带上,在此同时,一起吹响了脖子上挂着的竹哨子。竹哨子发出类似雌鸟的叫声,蒙蔽了绣眼鸟,强行让它们开始歌唱。率先连续唱完五首歌曲的为胜。饲主们就这样按照淘汰赛流程,一场场地对战下去。
小鸟叔叔战战兢兢地走向那个圈,站在最外围打量里面的模样。有的比赛很快就分出了胜负,也有的比赛持续很久难分高下。他无法区分谁胜谁败,也根本不想知道。裁判有时候竖起手指,有时候又弯起手指,那示意着某种结果,但小鸟叔叔无法破解。他只知道,绣眼鸟们都在拼了命地歌唱。
盖布被取下时,绣眼鸟们会有一瞬的惊讶,转动着眼珠,伸展开缩成一团的身体仰望天空。饲主们扯下盖布的动作有些夸张——盖布一角在空中翻飞,划出一道弧线,随后被夹在皮带上耷拉了下来——他们并非只是杵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吹响竹哨子,为了让竹哨子的声音更加接近雌鸟的叫声,他们的舌部微妙地运动。有些人还扎起马步,用两脚频频打出拍子,也许是在模仿雌鸟的动作吧。随着他们蹲下站起的动作,皮带上的盖布也一起晃悠。在小鸟叔叔看来,就像是一种奇怪的舞蹈。
但诚实的绣眼鸟们只要一听见笛声,就会“噌”地竖起仿佛藏在某处的无形的耳朵,歪着脑袋寻找求爱的对象,遵循体内无法抑制的指引开始歌唱。雌鸟的声音是假的,裁判手中握着计数器,但它们不在乎,只是将嘴巴朝向天空,唱出属于自己的最美的歌。歌声从鸟笼狭窄的缝隙溢出,飘到那些男人无法触及的高空,形成透明的结晶,一直飘浮。
那是小鸟叔叔非常熟悉的歌声,是曾与哥哥一起倾听过、一起模仿过的令人怀念的歌声。
这期间,对战持续着,红色油性笔在纸上画出一条条线,输掉的饲主被打上一个个“×”。一旦分出胜负,两方就迅速踮起脚,拔出腰间的盖布,抖一抖迅速盖在笼子上。哪怕一声都不能浪费。赢家的舞蹈轻快一些,输家响亮地咋舌,踹地面,甚至还有人撂下狠话引发争端。他们的怒声与绣眼鸟的歌声从不融汇。
终于轮到男子出场了。对手是一个大腹便便、看上去颇有些威严的老前辈,稍稍拖着左脚走路的姿势更是增添了些气势。比赛陷入胶着状态。男子皱着眉头,微妙地调整口哨声,有时像是撒娇,有时又像是鼓舞。与他相对地,老前辈用一种独特的节奏摇晃着突出的肚子和别在腰间的盖布,踏出与体形不相符的轻快节拍。云层比早上更厚了,阳光已经散去,风吹得帐篷哗哗作响。也许是这个原因,绣眼鸟一直没开嗓,只是在笼子中不停地蹦来跳去。好不容易要开始唱了,却很快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
男子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帽子都快掉了。老前辈拖着脚步,在地面上画出乱七八糟的花纹。观众们抱起手臂,裁判每发一个信号都“唉”地叹一口气。小鸟叔叔不明白计数器上显示的是几,现在哪一方占了优势,只是拼命抑制着想要大声喊出“不想叫就别叫了!”的冲动。头疼愈来愈烈。它潜入头盖骨的深处,张开大网,将脑浆五花大绑了起来。他几度伸手去按太阳穴,却一点没用。
忍无可忍的小鸟叔叔走到人群外,沿着空地的边缘漫无目的地走动起来。有几只没有轮到出场的绣眼鸟在笼子里拍打着翅膀。无论被关在多么小的空间里,眼睛周围的那圈白色总是清晰可见,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圆形。有几个笼子挂着名牌,乔洛、杰克、桃子、乔克……每个名牌的边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沾了粪便,名字也不清晰,几乎难以辨认。有几个人围坐在塑料垫子上喝着啤酒,可能是想缓解早早落败的郁闷吧。旁边坐着一个似乎进入第二轮比赛的人,正在擦拭被口水堵住的竹哨子。
男子与老前辈的比赛看上去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透过一堆观众可以窥见摇摇欲坠的帽子和晃动的肚子。偶尔响起美妙的鸣啭声和人们的欢呼声,但随后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时间。
小鸟叔叔回到男子停车的地方,靠在柞树树干上。
“可以不用唱的,这里没有求爱的对象。”
闭上眼将额头抵在树干上,一阵隐隐的凉意传来,他暂时忘却了疼痛。黑暗中,浮现出小家伙的身影。它正站在栖木上缩成一团,侧耳寻找着小鸟叔叔的踪迹。
“不管你唱出多美的歌曲,都不会有人回应的。”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叫“小鸟叔叔”的老人。
“很遗憾,你所追求的对象不在这里。”
小鸟叔叔对着黑暗中的绣眼鸟说,随后睁开眼,走向男子堆放的笼子。他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笼子的盖子。一阵大风吹过,卷起纷纷扬扬的沙土,与此同时,竹哨子声更大了。但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绣眼鸟们起初并没有察觉到盖子打开了,一边小心谨慎地打量着四周,一边疑惑着将脚踩在笼子口。
“去吧,你们可以走了。”
小鸟叔叔打开了所有的盖子。终于,最胆大的一只飞了起来,以它为信号,剩下的绣眼鸟也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起初翅膀拍得还有些局促,但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在他的头顶盘旋一圈以后,有的绣眼鸟飞到了柞树的树枝间玩闹起来,有的绣眼鸟朝着更高的空中飞了出去。目送最后一只的翅膀消失在云层后,小鸟叔叔奔跑着逃离了那里。
背后传来喧闹声,不知是有人察觉到了异样,还是沉醉在对战中的观众发出的喧嚣。小鸟叔叔只是一直奔跑。每当途中碰见不知谁堆在路边的鸟笼时,就打开盖子,来不及确认绣眼鸟是不是逃脱成功,继续奔跑。身后似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小鸟叔叔只是奔跑。跑下山丘时摔了好几跤,手掌擦破了,膝盖也撞了,但他都没有感觉到,只有脑袋一跳一跳地疼。
好不容易跑到高架桥下,回头看去,只见田野的另一端孤零零地伫立着那座被树林覆盖的小山丘。男人们在里面拼命比赛,然而山丘不受影响,静静地横在那里。小鸟叔叔靠着混凝土桥墩蹲了下来,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气。仿佛是目送他一样,山丘上空的一个小点划出一道曲线,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绣眼鸟。
拜托路边农家叫来一辆出租车,中途又换乘一辆公交车,小鸟叔叔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小家伙在窗边乖乖地等待着。
“把我自己留在这里,你去哪里了?多让人担心啊。”
小家伙像是责备又像是安心地在鸟笼中飞来飞去,扬起几片羽毛。小鸟叔叔在旁边坐了下来,喝干一杯水,抚摸着鸟笼。手掌上的伤口,血已经凝了,沾了些沙;卷起衬衫的袖子,手肘上有乌青;裤子的膝盖处被泥巴弄脏了。
“真太糟糕了。”
小鸟叔叔小声说,胸口的悸动还没有平稳,头疼配合着脉搏掀起层层波浪。
“但是,已经没事了。”
风静了,云层散开,微弱的阳光落在别院的废墟上。别院不断腐朽,一点点改变形状:缠满藤蔓,哺育新的种子,最后为青苔所覆盖,看上去像是一个活物。从某些角度看去,轮廓和父亲读书时的背影有几分相似。院子里高高耸立着几棵大树,树上长满绿色的新芽,自由地伸展着枝叶,保护着这个小小的家。早上来不及打扫的鸟食台上散落着几块苹果皮,两只白头翁正用嘴尖戳着玩闹。
“哔唷——哔唷——”
阳光中不时地穿过几声高亢而尖锐的清脆叫声,叫声形成轨迹,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可见的直线。
这里只有小鸟和小鸟叔叔。屋里是母亲的照片和哥哥制作的小鸟胸针,眼前则是废墟。这就是全部。
小鸟叔叔与小家伙一起呆呆地凝视着院子。唱歌比赛的情景已经远去褪色,形同幻觉。既然是幻觉,也就不用担心男子打上门来了。
太阳逐渐西沉。不知不觉间,白头翁已经离开,苹果皮干枯发黄,别院的一半笼在阴影里。
“吱啾吱啾吱吱啾吱吱啾吱、吱啾吱吱啾吱吱吱啾吱——”
没有任何前兆和信号,小家伙忽然叫了起来。白圈中的瞳孔直直地注视着小鸟叔叔。
“不用为了我唱歌哦。”
小鸟叔叔将脸凑近鸟笼,轻声说。
“明天早上就从笼子里出发吧,回到天空中去。”
伸长耳朵,似乎就能听见哥哥的声音,哥哥的声音轻柔地包裹住头疼。只要有小鸟的歌声在身边,就足够了。只要波波语相依相偎,就足够了。
夕阳的光辉充满了整个院子。离日落还有一点时间,为了多听一些哥哥的声音,小鸟叔叔将鸟笼抱在胸前,躺了下来。
“我好像有点累了。”
小家伙从栖木上跳了下来,走到他的耳边。
“你睡一觉,睡醒了就有精神了。”
绣眼鸟再度唱起歌来,那是献给小鸟叔叔的歌。
“这美妙的歌声,你要好好珍藏起来啊。”
小鸟叔叔沉浸在再也不会醒来的梦里。小家伙就这样,在他的怀中不停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