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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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上,博士最爱的是素数。我也知道有一种名为素数的东西存在,但我从不曾想过它能成为热爱的对象。博士却无论对象如何古怪,总是以正统的方式去爱它。他疼爱对方,无偿地付出所有,敬重之心不曾或忘。他时而爱抚它,时而跪倒在它面前,永远陪在它身边不愿离开。

无论在书房的办公桌边还是餐桌上,他对我和平方根讲述的数学问题当中,大概要数素数出现的次数最多了吧。最初我几乎无法理解,除1和它本身以外无法被其他数字整除的、乍看之下冥顽不灵的一个数字,究竟哪里拥有这般无穷魅力呢?但博士谈及素数时的专注态度拖着我进入了素数的世界,随之一点点地,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类似连带感的情感。素数开始成为可用手去触摸去感知的形象,浮现在我心中。那形象尽管理应三人三样,可只要博士说出“素数”两个字,三个形象便会相互望望,发出表示亲密的暗号。就像一想起奶糖,嘴里便充满了甘甜的芳香一样。

对我们仨来说,傍晚是一个珍贵的时间段。因为,从早上作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见过面,等到博士的紧张情绪开始稍稍有所缓解,再到平方根放学回来把天真无邪的声音撒遍屋子的角角落落,就到傍晚了。许是这个缘故,在我的记忆中,觉得博士的侧脸上总是映照着夕阳余晖。

很无奈地,有关素数,博士也会多次重复相同的内容。但我和平方根已经发誓,绝不说“这些话已经听过了”。这一约定的重要性,与在江夏问题上撒谎基本一致。即使听得无限腻烦了,我们也努力做到诚心诚意地侧耳倾听。首先,博士把如此幼稚的我们当作数论学家那样对待,他的这份努力,我和平方根需要作出回报;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忍见他思绪混乱。凡是混乱,无论其种类性质如何,都将给博士带来悲伤。只要我们管好嘴巴,博士就不会知道已然失去的东西的存在,那也就等于他不曾失去任何东西。这样一想,绝口不提“这些话已经听过了”这个约定,再容易遵守不过了。

但实际上,数学鲜少令人厌烦。即便同样是有关素数的话题(例如关于素数是否无穷的证明、使用素数的暗号编制方法、巨大素数、孪生素数及梅森素数等),随着结构的些许变化,也能让你觉察到自己判断错误,或者有新的发现。只要天气或声调起了变化,照射在素数身上的光的色彩便会随之显现改变。

据我推测,素数的魅力,莫非就在于无法解释它将以何种规律出现这一点?尽管同样都满足不具备因数这一条件,但一个个却任意地分散在各处。数字越大越难发现,这一点固然没错,但想要依据一定的规则预言它们的出现却是不可能的,正是这种恼人的变化无常,把追求完美的美人的博士给俘虏了。

“我们把100以前的素数按顺序写出来看看。”

博士拿过平方根的铅笔,在算术习题后面写下了一连串数字。

2、3、5、7、11、13、17、19、23、29、31、37、41、43、47、53、59、61、67、71、73、79、83、89、97

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底下,数字总会凭空从博士指尖流泻而出,这令我大感惊奇。他苍老无力、颤巍巍的手指,连微波炉的开关也不会按,怎么竟能统率着无数种的数字如此整齐有序地行进呢?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同时,我很喜欢他用4B铅笔写的数字的形状。4写得太圆溜溜,像是半个蝴蝶结;5向前倾,险些摔倒的样子。无论哪个数字都很难说写得工整,但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自从平生第一次与数字邂逅以来,博士同它们培养起来的友好之情,就反映在各自不一的字形里。

“你们怎么想?”首先从抽象的问题着手提问是博士的一贯做法。

“很分散。”大抵总先由平方根回答,“而且,只有2是偶数。”平方根不知怎么很擅长找出异类数字。

“非常正确。素数中只有2一个偶数。它是素数序号为①的一号打者、第一号击球员,它独自一人站在无穷的素数队伍的最前头,拽着大家伙。”

“它会不会感到寂寞啊?”

“不会不会,这你不需要担心。要是它觉得寂寞了,只要暂时离开素数的世界,走进偶数的世界就行了,那里有它很多的伙伴,没问题的。”

“还有比如17和19,41和43,两组都是相邻的两个奇数,同时又都是素数。”我的努力也不输给平方根。

“嗯,指出得很好。这叫孪生素数。”

平常所用的语言,一旦进入了数学领域,便即刻带上了罗曼蒂克的余音,我心想,这是为什么呢?友好数也好,孪生素数也好,在表述准确的同时,又令人不禁感到像是从一节诗句中偷偷溜出来似的腼腆。脑海中鲜明地涌现出它们的形象,数字们在里面相互拥抱,或是穿着相同的衣服手牵手站着。

“随着数字的逐渐增大,素数的间隔也越拉越大,孪生素数也越来越难找。素数无穷尽,但我们还不知道,孪生素数是否也同样无穷尽。”

博士边说边把孪生素数用圆圈圈起来。在听博士讲课时,还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就是他从不吝惜使用“不知道”这个否定词。不知道不是耻辱,是通向新一条真理的路标。对他而言,告知前人未着手的猜想就存在于此的事实,与传授业已得到证明的定理同等重要。

“因为数字是无穷的,所以应该也能生出无数对双胞胎。”

“不错,平方根的猜想很健全。可是,当数字超过100,越来越大,达到一万、一百万、一千万,我们也会迷失方向进入素数完全不见的沙漠地带。”

“沙漠?”

“是啊。走啊走,就是见不到素数的身影。放眼望去,是一片沙的海洋。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你身上,喉咙干得冒烟,眼睛花了,视野模糊不清。啊,以为终于看到素数了,跑过去一看,不过是海市蜃楼。伸出手,抓住的除了热风还是热风。但是你不能气馁,要坚持一步一步向前进,一直坚持到看到地平线那边出现一块清水荡漾的、名叫素数的绿洲为止。”

夕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平方根拿铅笔沿着圈起孪生素数的圆圈描来描去。从厨房飘来电饭锅的蒸汽。博士像要望尽沙漠似的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但那里有的只是被所有人视而不见、弃之不顾的小小的一方庭院罢了。

相反地,在这世上,博士最厌恶的是杂沓的人群。他不愿外出的原因也就在这里。车站、电车、百货商场、电影院、地下街,只因为到处挤满了人,就成了对他而言无可忍受的地方。各色各样身份庞杂的人们出于完全的偶然聚集到一处,熙熙攘攘、毫无秩序缓缓蠕动的样子,与数学头脑所追求的美,处于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他总在寻求着宁静,那并不一定是悄无声息的意思。比如,即使平方根在走廊里吧嗒吧嗒地跑动,把收音机开得很响,也不会对他所要保持的宁静有多大的影响。博士所寻求的那份宁静,存在于他的心中,外界的声响到达不了那里。

解答完数学杂志的悬赏问题,在报告纸上誊清、交送邮寄之前,他要再次检查一遍,每当这时候,博士屡屡喃喃感叹:“啊,真安静!”说明他对自己的推导过程很满意。

他在求得正确答案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欣喜或者解脱,而是一份宁静。这种状态,是该有的东西均已各归其位,一切不留一丝增删的余地,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丝毫未变,从来如此,而且充满了今后仍将永远照此持续下去的确信。博士酷爱这一份宁静。

因此,“安静”也成了最高级的表扬词语。每当心血来潮,他会隔着餐桌望着在厨房做饭的我的身影,做饺子的时候他会投注尤其讶异的视线。我把饺子皮在掌心摊开,放上馅,打四个褶裥包紧,然后摆进盘子。就是这样几个动作的单纯反复,他却看不厌,在最后一个完成之前不会掉开视线。他实在过于认真,有时感叹之余甚至发出叹息声,令我莫名地感到难为情,拼命忍住了没笑。

“好,做好了。”

等我把整整齐齐摆满饺子的盘子端起来,博士便双手交叠放在餐桌上,不胜感叹似的点头说道:“啊,多么安静啊!”

而当同一条定理不再能够统一所有状况之时,周遭物事不再安静之时,博士体味到的将会是何等程度的恐惧——知晓这一点,是在黄金周结束后的5月6日。那天,平方根被菜刀划伤了。

从礼拜六到礼拜二连着休息了4天,第二天早上一进偏屋,就看到盥洗台漏的水把屋子连走廊全泡在了水里。我又是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又是去叫修理工,整个人烦躁不安也是事实。而且,也许因为有了一段长时间的空白的缘故,博士表现出来的生疏感前所未见地顽固,我指着便条说明身份,他也反应不过来,都快到傍晚时分了,仍旧一副生硬的态度。假如是我的焦躁感染了他,成了平方根受伤的远因,那责任到底不该博士来负。

平方根放学回来过了一阵子,我发觉色拉油用光了,就出去买了。坦白说,留博士和平方根两人单独待在家里,我还是稍许有些不安的。正因为这样,出门时,我悄悄凑到儿子耳边叮问:“不要紧吧?”

“什么嘛?”平方根态度生硬地应道。

我自己也没法很好地解释到底担心什么。可能是预感吧。不,不对。从实际业务的角度来讲,我很担心博士是否能够胜任一名监护人的角色。

“我马上就回来,你和博士两个人看家还是头一回,我担心会不会出事……”

“没事,没事。”平方根压根儿不理我,跑去书房请博士帮他检查作业去了。

我花了约莫20分钟买完东西,回来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里头情形不同寻常。只见博士抱着平方根瘫坐在厨房地板上,嘴里发出既不像呜咽又不像呻吟的声音。

“平方根……平方根他……啊……怎么会这样……”

博士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越想解释事情经过,嘴唇抖得就越厉害,额头汗如雨下,牙齿一个劲地咯咯打战。我把紧紧缠住平方根身体的手臂松开,拉开了两个人。

平方根没哭。他像在祈求博士的惊恐早些平复,又像害怕我的责骂,只一径乖乖地待着不声不响。两人衣服上都沾了血污,我是看到平方根的左手在流血了,但也很快明白那一点伤口还不至于叫博士慌乱到这种地步。血已经凝固了一半,更何况平方根不觉得疼。我抓起儿子的手腕,把他拖到水槽的水龙头下面清洗了伤口,之后拿了条毛巾给他叫他自己按住左手。

在这期间,博士一直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双手还呈拥抱平方根的姿势僵直在半空中。这使我想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让博士恢复常态,而不是处理伤口。

“没事了。”我把手放到他背上,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安抚他道。

“怎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那么可爱、聪明伶俐的孩子……”

“只划破了一点点皮。男孩子就是这样,经常要受点伤的。”

“都怪我不好。平方根没错。那孩子怕我担心……不吭声……独自忍着……”

“谁都没有错。”

“不对不对,都怪我。我想过给他止血的。相信我。但是……不断地不断地……平方根就脸色铁青……眼看着呼吸就要停止了……”博士说着双手捂住了被汗水加鼻涕加眼泪打湿的脸。

“您不需要担心。平方根还活着呢。您瞧,他好得很,呼吸顺畅着呢。”

我一面出声安抚一面抚摸着他的背。想不到,他的背很宽。

把两人不得要领的话加以总结后得知,原来,作业做完后,平方根打算削个苹果当点心,结果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给刀割破了。博士坚持说想吃苹果的是自己,而平方根则反过来说是自己自作主张。不管怎样,总之平方根打算单独搞定这件事,找了创可贴一时没能顺利找到,正为止不住血而发愁的时候,恰好被博士发现了。

附近的医院不巧全都已过门诊时间,只有车站对面的小儿科诊所接起了电话,同意给看看伤势。那以后,博士先借助我的手站起来。擦干湿漉漉的脸后,他异常地活跃起来,令人瞠目结舌。我告诉他平方根的腿并没有受伤,但他就是不听,自顾自背起平方根一路跑到了诊所,甚至让人担心震动会否反而会把伤口震开。平方根虽说还是个小孩,但也是一名体重将近30公斤的小学生了,背他,对于平常无缘使用肉体的博士而言理应并不轻松,但博士却显示出了出人意料的矫健:他用之前受我抚摸的脊背支撑着平方根的身体,双手牢牢地扣住平方根双腿,穿着长了霉菌的皮鞋跑了一路。平方根拉低阪神虎帽子的帽檐遮住眼睛,一路把脸埋在博士背上,倒不是因为伤口作痛,而是害羞,怕被路人看见。一到诊所,博士便以简直像背着濒死的伤患似的架势,敲响了上了锁的大门。

“劳驾,快开门!孩子很痛苦,求你们救救他!劳驾!”

伤口仅仅缝了两针就闭合了。我和博士坐在昏暗的走廊上,等着医生结束有无伤及肌腱的检查。这家诊所有年头了,光是坐在这里便叫人感到郁闷。天花板灰蒙蒙,拖鞋粘着陈年污渍,黏糊糊的,墙上贴的断奶食谱培训班以及打预防针的宣传广告统统已经泛黄,唯有放射室昏暗的灯光带给我们一点亮光。说是为了谨慎起见做的检查,平方根却久久没从诊疗室出来。

“你知道三角数吗?”博士指着放射室门上标示放射线危险还是什么的一个三角形标志说道。

“不知道。”我回答。

谈起数字,证明尽管最初的混乱状态看似已经过去,但他内心仍旧充满了不安。

“那实在是非常雅致的数字。”

博士在从导医台拿的病历卡背面画了几个由黑点组成的三角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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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嗯——怎么说呢……就像是有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把柴火一层层地堆起来一样……也像是摆了几堆黑豆……”

“对了,一板一眼的人,这就是重要的关键点所在。第一层1个,第二层2个,第三层3个……以无与伦比的单纯性堆出一个个三角形。”

我盯住了三角形看。博士的手在微微颤抖。黑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清晰。

“并且各个三角形所含的黑点的数量分别为1、3、6、10、15、21。用式子来表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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