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有必要延长工作时间的情况,必须事先向工会组长提出申请。假如事态紧急,迫不得已,事后必须提交有雇主敲章确认的超时工作津贴申请书和事后总结报告。从业守则上应该是这么规定的吧?”
“是的,这些我非常清楚。”
“违背了这条守则,就等于犯了过错。怎么就下流滑稽了?”
“不对,您弄错了。我并没有认为自己是超时工作,我只不过是出于一点点的热心,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不算工作,那到底算什么?又不是为了工作,留在男人屋里过夜,这就难怪人家要瞎猜了,你说呢?”
“博士生病了。他突然发高烧,我没法扔下他不管。忽视了守则是我不对。非常抱歉。不过,作为一个保姆,我不但没有作出任何不妥当的行为,相反,我认为自己尽到了当时必须尽到的义务。”
“关于你儿子这件事……”工会组长伸出食指描画着博士的客户登记卡的边缘说,“我也是把它当一项特殊照顾来看待。把孩子带进工作场所,这种做法还没有过先例。再说也是顾客的提议,怎么说呢,虽说对方有点难伺候,可我这边也算让了一步呀。其他保姆多少也有怨言,说怎么就给你一个人特殊待遇。就因为这样,你才更应该端正工作态度,别招任何人误解,不然的话,我这边也很难做人啊。”
“真是很对不起!是我草率了。在儿子这件事上,我一直非常感激您。您能接受我任性的要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所以,你把工作交接一下。”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不用去那边上班了。今天算一天缺勤,明天上新顾客那里去面试吧。”
只见工会组长把博士的客户卡翻过来,盖上了蓝色印章:第10个星号。
“等等,请等一下。通知来得这么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到底是谁希望我辞工的,博士还是工会组长您本人呢?”
“是他大嫂。”
我摇摇头,说:“可自从面试之后,我和他大嫂一次也没打过照面呀。我不记得给她添过什么麻烦。她不准我把偏屋的问题带进主屋,我一直忠实地遵从这条命令行事。没错,她是付我薪水的人,可她对我的工作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凭什么炒我鱿鱼呢?”
“他大嫂对你在书房过夜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是说她在偷看啰。”
“对方有权监视你。”
我脑中浮现出那天晚上树篱小门边一晃而过的人影。
“博士生病了,而且他需要比一般病人更加细致周到的照顾,平常的护理根本不管用。要是我今天不去,他马上就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看到西装上的便条,独自一个人……”
“放心,替代你的保姆多的是。”工会组长打断我的话,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将博士的客户卡收进了文件夹内。“好了,就这样决定了,没有变更余地。”
咔!抽屉关上了,伴着干脆的一声响,同我的心情完全相反。就这样,我失去了作为博士的保姆的身份。
新雇主是经营税理士事务所的一对夫妇,从我家公寓过去需要换乘电车和公交车,路上得花一个多钟头;工作时间又长,一直要做到晚上9点,工作地点不分家里和事务所,外加那太太喜欢故意刁难人。多半是工会组长有意惩戒吧。平方根再次回复到身上挂着钥匙看家的状态。
和雇主有聚有散,本就是这份工作派生的必然现象。尤其是像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这一类派遣性质的工会,登录在它们名下,聚散就更是稀松平常了。雇主的情况随时可能有变,难得碰上投缘的。而且在一个地方做的时间越长,越容易闹得不愉快。
有的家庭曾经特意为我开欢送会,也有些孩子抹着眼泪送我礼物。相反,也曾经有人一句寒暄的话也欠奉,只塞一张发票到我手里,上头仔仔细细统计着餐具、家具以及衣物的磨损折旧费。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对自己说不要反应过度,没必要感到无限失落,或者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个人,下次回头看见我,他们连我叫什么都会忘记,这很正常,就像我一个接一个忘掉他们的名字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实际上,一旦前往下一个雇主的地方,就会忙于掌握全新的规则,感伤之类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是唯有这回,情况大大不同。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博士将永远不会再想起我们母子这一事实。博士绝不会向他大嫂询问我辞工的原因,或者打听平方根的消息。当他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凝望第一颗星时,或是在书房解答数学问题的间隙,他连沉浸在和我们的回忆中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想到这里,我就难受。我气我自己,为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而懊恼。我这样自然无法集中精力应付新工作。尽管新雇主指派的工作绝大部分是繁重的体力活(比如清洗5辆进口车、清扫4层楼建筑的楼梯以及准备10人份的夜宵),但我心上总记挂着已在我脑袋一角筑了巢的博士的身影,神经先就疲倦了。在工作时间里浮上心头的博士,总是一副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的样子。那身影揪紧了我的心,以致我不断重复简单的错误,招来那太太好一顿责骂。
不晓得是谁接替了我的工作。但愿她长得别跟便条上的那张脸相差太远。面对新保姆,博士是否仍在问她电话号码以及鞋子尺码,然后揭示那里面隐藏着的暗号呢?有关博士与我所不认识的某个人分享数字的秘密这一想象,并不怎么叫人愉快。感觉他单独教给我的数字的那些魅力,会因而渐渐褪色似的。尽管无论昨天今天,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数字都永恒不变地存在着。
说不定接替我的保姆受不了博士的难伺候,大声叫苦,于是工会组长重新考虑换人,认为非我不行呢。有时候,我心里的如意算盘也打得挺好的。但是紧接着就会摇头否定自己,把幻想赶跑。以为没我不行,真是狂妄自大得可以。工会组长说得没错,对方需要的并不是我,能代替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为什么不去博士家了啊?”平方根无数次地问这同一个问题。
每回我都只能回答他说:“情况发生变化了呀。”
“什么情况?”
“情况很多,很复杂。”
平方根听了总要“嗯哼”一声,耸耸肩。
6月14日,礼拜天,阪神虎的汤舟在甲子园完成了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我和平方根吃过中饭后就一直在收听广播。真弓得3分,新庄得击出1分本垒打,第8局结束,双方6比0。此次阪神的得分情况与上次中込当投手的时候一模一样,对手也还是广岛鲤鱼。
每回只要鲤鱼的击球员击空,播音员的声调和球场的热烈气氛便会哗地高涨上去,然而我们母子俩却反而说不出话来。第9局,第一号击球员倒在二垒地滚球上时,平方根叹了一口气。此刻彼此心里回想起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母子俩都很清楚。就因为这样,才没必要开腔。
就在最后一名击球员正田击中球的那一瞬间,实况转播中止了,欢呼声围裹了收音机。过了好一会儿,播音员大叫“出局、出局”的声音才传到了耳膜上。
“打得好。”平方根语气平静地说道,我默默地点点头。
“……职业棒球史上第58位……阪神虎历史上继昭和四十八年(1973)的江夏丰之后,相隔19年之久……”播音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们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这份狂喜才好。说到底,我们连值不值得欢喜也不清楚。尽管阪神虎赢了,还达成了伟大纪录,尽管如此,我们却反而陷入了惆怅。收音机里传来的兴奋之情,使得6月2日那个棒球赛观战日在我们脑海里复苏,提醒我们坐在7-14上的博士此刻已然远离这一事实,继而一个想法随即攫住了我们:也许,当时最后一局的第一号击球员、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替补打出的那个直冲平方根而来的界外球,对我们仨而言正是不幸的预兆。
“好了,该准备晚饭了。”我说。
“嗯。”平方根关了收音机。
界外球最初的诅咒,自然是让中込的无安打无失分比赛功亏一篑的那一击。那以后,便是发烧和炒鱿鱼,不祥事件接踵而来,并进一步形成连锁反应。虽然也许将这一切全部归结为界外球的诅咒未免有牵强附会之嫌,但它确实足以搅得我心神不宁了。
一天,在上班途中的公交车站,我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拿走了钱。倒不是遇上了扒手或抢劫犯,钱是我亲手交给那女人的,所以也没理由到警察局去报案。假如她是小偷中的新手,那她这一票干得真漂亮。她昂首挺胸笔直朝我走过来,既没开场白也没寒暄,什么都没有,就光伸出手说了一个字:“钱。”这女人约莫三十大几,块头大,肤色白皙,明明已是初夏却穿了一件春天的外套,除此以外,外表看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她打扮得挺干净利落的,看样子既不像是流浪者,也不像是被逼走投无路;她表现得好像问路一样平静,不,相反地,她甚至就像是在给我指路似的。
“钱。”她又重复一次。
我掏出一张纸币放入她的掌心。这一行为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我无法解释,她又没有拿刀威胁我,为什么贫穷的我还要主动送钱给她。那女人把钱塞进外套口袋,和凑近时一样不声不响地走远了。她前脚走,公交车后脚跟着进站。
在前往税理士家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象自己的钱为那女人发挥了何等重要的作用。成了给饿肚子的小孩买面包的钱?成了给生病的父母亲的医药费?阻止了她全家自杀的念头……?但是无论哪种想象都无法使我心情愉快起来。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因为心底里感到凄惨起来了,简直仿佛是我自己接受了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又有一天,是母亲的忌日,我带着平方根去扫墓。墓碑后面的草丛里,躺着一头小鹿的尸体。尸体还没完全化成白骨,脊椎周围,带斑点的皮肤像破布一样贴在上面,伸直的四只脚蹄还连在身体上,仍旧呈断气前那一瞬间还在苦苦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模样。内脏已经开始分解,眼睛成了黑黑的空洞,嘴半张着,里面露出还没完全长好的小小的牙齿。
最先发现它的是平方根。
“啊!”他惊呼一声指着它,叫不出声喊我,也转不动眼珠。
小鹿大概是从山上跑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墓碑,就此气绝身亡的吧。仔细看看,墓碑上还残留着像是肉片和血迹的东西。
“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没关系,就这样吧。”
我们双手合十久久地为小鹿祈祷,时间长过为孩子外婆所做的。我们祈祷这个小小的已逝生命能够陪伴孩子外婆的灵魂。
扫墓后的第二天,我在报纸地方版上发现了平方根父亲的照片。据报道,他获得了某财团颁发给青年技术研究员的奖项。虽然这篇小小的报道缩在角落里,照片也印得模糊不清,但毫无疑问就是他:他也一年不差地长了10岁。
我合上报纸,胡乱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过了一会儿又改变主意,把它捡回来抚平褶皱,拿剪刀把那篇报道剪了下来。报道那一小片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基本上跟废纸毫无分别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自己。
“什么都不影响,不是吗?”我对自己说,“平方根的父亲获了奖,可喜可贺,仅此而已。”
接着我把那篇报道折好,收进了放着平方根的脐带的盒子。